二州完全没有准备,面对天降奇兵,纷纷选择开城投降。元宵节出兵,没出正月,朱温就已经和平接管了晋、绛二州,派兵把守,切断了河东援军的必经之路。王珂懵圈了,李克用懵圈了,中央朝廷懵圈了。不同于以往的兼并攻讦,河中王珂与汴州朱温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没有任何争端、纠纷,朱温毫无征兆、也毫无正当理由地突然对河中发起了闪击战。所以才会轻松拿下晋、绛二州。河中,既是河东的屏障,也是关中地区的屏障,朱温的这个举动引发了朝廷的不安,急忙下诏,命双方停火,保持冷静克制。河中王珂:我一直很克制……汴州朱温:我帮他克制。王珂派人抄小路向李克用告急求援,求援使节络绎不绝。李克用以晋、绛二州道路被阻隔为由,拒绝出兵。王珂的妻子也给老爹李克用写信告急:女儿即将沦为汴贼俘虏,爸爸怎能忍心不救?李克用回复:你让爸爸去哪儿?道路阻隔,敌众我寡,我进兵的结果是咱爷俩一块儿死,你跟老公赶紧逃到长安,寻求朝廷庇护吧。你爸爸我爱莫能助啦。王珂又向昔日的敌人——关西集团凤翔李茂贞写信求救,说朱温破坏和平协议,公然违抗朝廷旨意,挑起地区争端,向邻藩提出领土要求,居心叵测,咱们是唇亡齿寒,河中若亡,关西势力也将难以自保。在信的末尾,王珂甚至直接提出纳款归降的意思,说愿意把河中拱手奉献给李茂贞,只求李茂贞在关西的偏远边陲,赏他一个小小的地盘以供养老送终。王珂给李茂贞的这封信,言辞恳切,态度卑微,危机之情跃然纸上。面对主动送上门的河中肥肉,李茂贞选择了无视,没有回应王珂的请求。在李茂贞看来,这哪儿是肥肉?分明是烫嘴的鱼钩。首先,这块儿肥肉不是和平时期的迎来送往,说是“送”,实际则需李茂贞“自取之”。河中护国军下辖五州,其中已有两州处于敌人的控制之下。王珂虽是河中节度,但此时把河中送人,实质上也是在慷他人之慨。其次,如果真要吞下这块儿肥肉,就要与关东强藩朱温展开争夺。老虎嘴里抢肉吃。最后,即便李茂贞侥幸打败了朱温,河东李克用也不会容忍李茂贞占据河中。也就是说,如果李茂贞要吞下河中,就要同时打败朱温和李克用。这不是作死是什么?李茂贞虽然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给日后留下一丝小小的幻想。也许若干年之后,朱温和李克用拼个两败俱伤,李茂贞再出兵河中,“王珂,你之前不是说把河中给我嘛。我来了。”朱温没有给王珂太多的时间。几天后,张存敬抵达河中府,兵临城下。此时的王珂是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只得按照老丈人的说法,举家逃往长安,寻求朝廷的庇护。屋漏偏逢连夜雨。黄河爆发凌汛,大面积的流冰把浮桥冲毁,河面阻塞,无法行船。横竖都是死,王珂决心冒险一搏,打算带着数百口家人在夜间乘船,强行闯开一条生路。可当他吩咐士兵准备渡船的时候,大家居然都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假装没听到,不为所动。晚上,部将刘训叩打王珂寝室房门。王珂大惊,以为他要发动兵变,厉声呵斥道:“干嘛?想造反吗?”刘训撕开袖子,露出胳膊,“我对这条胳膊发誓,您要不信,先砍了它,以证明我的清白!”王珂这才走出来,问他有什么办法。刘训告诉他,“大兵压境,军心恐慌,有人不愿冒生命危险渡河,不可强逼,何况,万一大家争抢渡船,秩序必然混乱,如果有人趁此机会振臂一呼……还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呢。”“那该怎么办?”刘训说道,“等到天亮,您先把情况告诉部众,问一问谁愿意跟您出逃。如果大家都愿意跟您走,那就走;否则就向张存敬表达愿意投降的意思,作为缓兵之计,再慢慢商量对策。”王珂听取了他的建议。次日天亮,王珂亲自登上城墙,向张存敬喊话,“我跟朱大帅是两代世交,父子之欢,兄弟之情。将军但且解围后撤,等朱大帅一来,我自然开城投降。”随后,王珂在城墙上竖起白旗,把驻留城中的河东诸将全都逮捕,连同节度使的符节、官印等,一并送往张存敬军中,随同前往的还有作为人质的王璘和河中诸将。于是,张存敬解围后撤,派人驰报朱温。朱温闻讯大喜过望,他当时正率领主力部队缓慢前进,刚刚走到洛阳。听到河中投降的消息,立即“驰往赴之”。但他的目的地却不是河中府,而是虞乡。这才是朱温的高明之处。虞乡,位于河中府以东,它的重要性在于一处墓地,这里埋葬着前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朱温要做的,就是到王重荣墓前哭祭祷告。王重荣是朱温人生路上的重要贵人。当初,朱温效力于黄巢,镇守同州,听从了王重荣、杨复光的建议,叛齐降唐,朱温又以母亲王氏与王重荣攀同宗,认王重荣为舅舅,结下甥舅关系。正是那次倒戈,才使得朱温从一个草贼摇身一变,洗白成帝国功臣,并通过征讨黄巢及其残党秦宗权,一步步走到今天。朱温也曾对王重荣指日月发誓,说我今后若飞黄腾达了,凡王家子孙,我都会尽心事奉!如今,朱温无故征讨王重荣的后人,既名不正言不顺,又招惹恩将仇报之口舌。如果朱温乐呵呵地径直入城受降,那么他将失去河中地区的群众基础。所以,他必须到王重荣墓前表演一番。在王重荣墓前,朱温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悲不自禁,声泪俱下地陈辞致祭。奥斯卡欠朱温一个小金人。此时的朱温,几乎兵不血刃地拿下了河中五州之地,控制了地理位置极其重要的河中地区,北控河东,西窥关中。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脸上却还能表现地悲痛欲绝。影帝朱温收获了河中的民心,河中人民“闻之感悦”,认为朱温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发自肺腑地愿意接受朱温的统治,朱温成了王重荣的合法延续。钱镠哭周宝,杨行密哭高骈,朱温哭王重荣,马殷哭孙儒。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表演时。接下来,朱温还是没有着急进驻河中府,而是派使者往来,商讨受降事宜。王珂打算“面缚牵羊”来见朱温。这是对投降者最大的侮辱,最早的出处是《左传》。“面缚”的意思是双手反绑在背后。《史记》记载武王伐纣的时候,出现了“肉坦面缚,左牵羊、右把茅,膝行而前”的记载,意思是赤裸着上身,双手反绑于身后,左边有人牵只羊,右边有人拿着茅草,跪在地上,以膝盖当脚向前走路。用这种方式表达投降者的恭顺,牵羊的意思就是指自己现在是任由对方宰割的羔羊。到了宋朝以后,女真人也喜欢用“牵羊礼”来羞辱俘虏,但他们的牵羊礼不是真的牵只羊,而是让投降者赤裸着上身,披上羊皮,在脖子上拴根绳子,COS成一只羊。“靖康之耻”中,徽钦二帝及皇室宗族、妃嫔、文武百官均享受了这种待遇,很多人不堪其辱,选择了自杀。《左传》中还记载着另一种近似的投降仪式,“面缚衔璧”、“面缚舆榇”。意思都差不多,“衔璧”即在口中叼一块玉,表示自己不想活了,因为当时死人下葬时,往往在口中含一块玉;“舆榇”就是抬着棺材,同样也是表示自己引颈待戮。投降的君主在衔璧舆榇的同时,还会让自己的幕僚士大夫们身穿丧服在身边列队,摆出要发丧出殡的架势。同样表示自己做好了被处死的准备。我们熟知的三国故事中,魏国大将邓艾灭蜀的时候,在成都城外,蜀汉后主刘禅就是“面缚舆榇”。王珂为了表示自己的谦卑恭顺,主动提出要“面缚牵羊”来见朱温。朱温大呼不可,说阿舅之恩,何时敢忘?你爸爸是我舅舅,咱俩论起来是表兄弟呀。令尊大人对我恩重如山,你要是以这种亡国之礼相见,百年之后,我还有何面目与令尊大人相见于黄泉?最后,双方达成一致意见,以平常之礼、家人之礼相见。于是,朱温就像走亲访友一样,来到城外,王珂出城迎接。朱温紧紧握住王珂的双手,哥们儿长、兄弟短地叙旧说笑,互相诉说十余年的风云变幻,两人不禁唏嘘哀叹,感慨良多,随后,二人在轻松愉悦的氛围中,联辔入城。这当然又是朱温故意演戏,演给所有人看的一出合家欢好戏。尽量淡化军事兼并的冲突矛盾,营造出一种自家人主动而和平移交权力的假象。不久之后,朱温又请前宰相张浚撰写了《恩公故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碑文》,然后素服出城,到王重荣墓前立碑祭奠,并再次哀悼哭泣。朱温表奏张存敬为河中留后,并请朝廷抓紧时间另派德高望重的、足以服众的、百姓拥护的、人民爱戴的高级官员,来接管河中,必须要快哟,因为河中人民实在太热爱我了,非拦着我不让走,死活让我坐镇河中……那还另派什么呀,您就接茬受累吧。昭宗任命朱温做河中节度使,自此,朱温身兼四镇节度。这四镇是朱温亲自做节度使,其余如潞州昭义军、兖州泰宁军、徐州武宁军等皆由朱温的亲信部将做节度使,也在朱温的直接控制之下。朱温再上疏,说之前河中每年只给朝廷进贡三千车盐,太少了,我从现在起,每年加两千车,给朝廷供奉五千车盐,咋样?准奏。朱温让王珂及其兄王璘、弟王瓒举家迁居汴州,不久之后,又命王珂入朝觐见皇帝,却派杀手在半路将其暗杀。《旧唐书》的记载比较客观,对朱温哭祭王重荣的记载是“先哭于王重荣之墓,悲不自胜”;而《新唐书》则加入了主观感情色彩,“……至是,忘誓言,过重荣墓,伪哭而祭”。等朱温暗杀王珂后,我们就可以十分确定地说,朱温就是“伪哭”,城外的把手言欢也是逢场作戏,政治作秀。王重荣耿直刚烈、性如烈火,残暴好杀,晚年也是因此激起兵变而丧命。有史料指出,当初劝降朱温的时候,王重荣就曾动过杀掉朱温的念头,被监军宦官拦下。前文分析过,王重荣与朱温必须报团取暖、互相借势,才能在云诡波谲的政治场中安身立命,杨复光为王重荣分析其中利害关系,使王重荣放弃了杀朱温的念头。历史就是喜欢开玩笑。王重荣“性严,好杀无恩”,这辈子杀人无数,唯独放过了这个最该杀的人。河中在手,河东我有。控制河中的朱温,终于有了手撕河东李克用的底气。下一个目标:李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