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许子鹤收到了一封澄海来信。
大娘走了。
噩讯犹如一声惊雷在许子鹤头顶炸响,天旋地转的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自从去年八月来到哥廷根,许子鹤已经一年没有见过大娘,但身在天涯的他却每日每夜思念着大娘。一年间,他给澄海中学的吴校长写过五封信,这五封信中,夹着另外五封同样厚度的信,都是写给大娘的。大娘也让别人代写回信,然后转交吴校长一并寄来。大娘信的内容几乎一致,先说自己很好,吃得好睡得好,然后就是嘱咐许子鹤要吃好睡好,不能只知道学知识把身体累坏了。但大娘的信也有别样的地方,几张信纸里,每次都夹带一片树叶,家乡门口那棵高大榕树的树叶。五片树叶许子鹤都放着,夹在数学分析、高等代数等五本书里当书签。每逢看书累了倦了,他都闻一闻树叶的味道,那是一股本色的清香,是一股厚重的清香,但在许子鹤心里,那更是一股故乡的味道,一股母爰的味道……
从今以后,许子鹤再也收不到故乡的榕树叶了。
来哥廷根一年,同学王全道等几个家庭条件好的中国人中午经常在学校食堂吃丰盛可口的热饭,饭后还要喝一杯醇香的咖啡,但许子鹤没有,他自己带饭带菜。许子鹤的家境并不比他们差,他把节省的钱都用在了买书上,数学书、工具书、历史书、哲学书以及一本本厚厚的小说……在哥廷根大学的中国留学生中,没有一个比许子鹤的藏书多,人人都到他那里借书看。早上带来的饭菜中午时分已经冰凉,但坐在学校草坪上的许子鹤吃得喷香。许子鹤原来不会做饭做菜,手艺是出国前大娘手把手教的,每顿饭端起碗,他就想起了大娘,想起了大娘做的饭菜的味道,想起了大娘一遍又一遍的叮咛。他曾经多次想过,等自己今后回了国,一定给大娘做一顿饭,让大娘评判一下,儿子做出的味道是不是和她教的一样。
大娘再也品尝不到儿子做的饭菜的味道了。
来哥廷根一年,许子鹤习惯了面包,习惯了牛奶,习惯了黄油,也习惯了奶酪,但最喜欢最愿意吃的还是中餐。他喜欢蒸半小锅白花花的米饭,再炒一盘西红柿鸡蛋;他喜欢炖一锅不稀不稠的牛肉羹,然后吃两个放了糖的白馒头;他也喜欢煮一锅圆圆的土豆,然后用凉拌的莴笋就着吃……所有这一切,许子鹤都喜欢吃,但都不是许子鹤的最爰。许子鹤最想吃的仍是大娘做的两种东西:金黄的蚝仔烙和爽口的冰糖莲藕。许子鹤每天都期盼时间过得快点,再快点,他好回国回家。回到家的第一顿饭,就是让大娘给他做顿蚝仔烙和冰糖莲藕解解馋,他要一顿吃五张蚝仔烙和十块冰糖莲藕。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给他做金黄的蚝仔烙和爽口的冰糖莲藕了。
这个时候,许子鹤最大的心愿就是自己能插上翅膀飞回澄海,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大娘,最后送一程自己的大娘,但他回不去,他许子鹤没有翅膀。坐火车从哥廷根回到澄海需要一个月,回来又是一个月,学校几天后就要开学,许子鹤没有这个时间。
一连数日,许子鹤忙完手头的事,就一个人默默坐在桌子前,茶饭不思。往昔与大娘相chu的情景从眼前一幕幕掠过:打翻大娘端来的热腾腾的粿汁,俯伏在大娘的身上告诉大娘自己将来要从皇帝手上接过金匾,即将远行到北京上学的前夜拉起大娘的手对大娘说过的誓言……
一个月后,许子鹤收到了泰国华富里父亲的来信。
父亲在信里说,按照家规并应族里老人吩咐,大娘去世,需要一个人冲喜,也就是通过家里长子“娶孝妇”的习俗来完成。写这封信的五天之前,冠陇村许家当事人已替他物色好一个叫叶婴的十六岁姑娘当媳妇,写信的前一天入了门。这事之所以没与他商量,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书信来回时间太长,二是这事实际上也没有商量的余地,如果后生破坏规矩,族人就会把爷爷的牌位扔出祠堂。读完父亲的来信,许子鹤觉得一股恶浊之气由脚底向上奔涌,直冲大脑。
从稍知世事时起,许子鹤从心底就同情自己的大娘,到北京读大学后,年轻的他更是为大娘的悲凉身世愤愤不平。大娘姑娘时来到许家,到三十多岁仍孑然一身,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分,也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还要为许家尽忠尽孝,安抚老幼。小时候,许子鹤一直认为是自己的父亲毁了大娘,等他大了,才真正明白是家族和社会毁了大娘。不管是谁的责任,他许子鹤已经回天乏术,只能默默接受现实。唯一的办法就是听大娘的话,做大娘赞许的事,使大娘开心快乐,哪怕短暂的一小会儿也好。他在北京上大学的时候,每封信的结尾,都会写上一句“大娘,请你不要挂念儿的学习,儿一定好好用功,等今后出去挣钱了,儿就把你接过来,天天让你吃蚝仔烙和冰糖莲藕”,大娘看到这句话,两眼都是一汪泪水。
关于自己今后的婚姻,许子鹤从来没有考虑过,毕竟自己才是一个十九岁的青年,有自己钟情的数学为伴,以哥廷根大学为家,他很满足。偶尔,在与王全道等同学的聊天中,众人逼急了,许子鹤也会说两句自己心目中的姑娘,“就像郭馨倩一样的吧”。郭馨倩是个上海女孩,在柏林读艺术专业,是王全道追了两年才追到手的女朋友,人长得白净甜美,留一头飘逸长发,还拉得一手美妙动听的小提琴。除了王全道,崔汉俊、李当阳也都在谈对象,对象不是名门闺秀就是商贾之家的小姐,三人经常给许子鹤亮出各自女朋友的照片,令许子鹤艳羡不已。艳羡归艳羡,许子鹤并没有心动,因为学业还没有完成。完成学业之后,自己回国的去向还不确定,他希望自己找到一份心仪的工作,租上一chu合意的房子,然后再去寻找自己中意的姑娘。在许子鹤心里,能不能找到像郭馨倩一样的女子他不确定,但大字不识几个的文盲乡间女子显然不是许子鹤的灵魂伴侣。
世事弄人,许子鹤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事会在自己身上重演。阅尽世间辛酸,遍尝人生寒苦的大娘死了,另一个“大娘”——自己从未谋面的叶婴却突然降临,还要重复大娘的老路。许子鹤心乱如麻。
许子鹤一连给父亲写了两封回信,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均遭到父亲的严词拒绝。最后一封信的结尾,许繁昌给儿子下了最后通牒:“你爷爷的牌位如因你这个大逆不道之人被扔出祠堂,有两件事我不得不做:一是你休想再从家里拿到一分钱,二是你再也不会见到当父亲的我一面,子不孝父之过,我愧对长辈,愧对祖先,只能一死了之,你就等着在华富里料理我的后事吧。”
与父亲谈不拢,许子鹤把推掉这门荒唐婚姻的希望寄托在了叶婴身上。
许子鹤给叶婴写了一封回绝信。
未曾谋面的叶婴君:
给你写这封信,是我自会写信以来思忖时间最长的一次,我整整想了一夜。一夜之间,反复斟酌的,也是最难确定的是对你的称谓,想到天亮,还是决定叫你‘叶婴君’为好。
现在,我要对你说的一句话是,我是万万不会与你结为夫妻的。与一个毫无共同语言的人生活在一起,将毁掉我的理想,毁掉我的幸福,毁掉我的一生。而对你而言,无爰无情的婚姻不啻为一个悲剧!我想通过这封信正式告知你,你还是善自珍重为上,在外人逼迫之婚姻刚刚开端之际,请你离开冠陇村,回到叶湾父母chu。在我未来的个人生活中,绝对没有你的角色……
快到一个月的时候,叶婴回了信。信是请人代写的,很短。
许君:
顷诵华笺,具悉一切。知君本意,回复如下。
许君之态度我来许家之前早已料知,但我已无法改变当今之现状。既然许家用一台花轿把贱身抬到冠陇,我即使想回相隔三十里的叶湾娘家,也只能是下辈子的事了。这一辈子,我只能生是许家人,死是许家鬼了。我说这话,并无强迫你之本意。无论君意如何,于我而言,已然木已成舟,别无他择!
弱女叶婴顿首
看完来信,许子鹤欲哭无泪,哗啦啦把信纸撕得粉碎。
与父亲谈不通,与叶婴也谈不通,许子鹤彻底无望了,压抑的苦痛在胸中燃烧,整整三夜无眠。
第四天清早,他提笔给父亲回了信,回信共写了三页纸,信的字里行间,满是许子鹤伤心的泪水,以至模糊了纸上的字迹。他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门婚事。
令许子鹤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他无奈同意的,将是一段令后人欲哭无泪的旷世姻缘。他自己不知道,未谋过面的叶婴也无法知道。
哥廷根的秋天又到了。
去年的秋天,许子鹤刚刚来到哥廷根,领略了哥廷根秋天的天高云淡,风清气爽,不冷不热的太阳从早到晚把宁静小城涂成了三种颜色,清晨是红色,中午是白色,傍晚是金色。随着三种颜色的变换,许子鹤的心情也在转换,早上是满满的期望,白天是昂扬的斗志,傍晚则是沉甸甸的收获……而现在,许子鹤觉得哥廷根变了,哥廷根上空的太阳也变了,太阳发出的光在他眼里不再是三种生命之光,而是幻化成一种暗淡的、浑浊的、毫无生机的黑暗之色,一天到晚笼罩着许子鹤,裹挟着许子鹤,使他喘不过气,看不清路,望不见远方。
许子鹤把自己的苦闷写信向北京的邓翰生和武汉的恽长君倾诉。他们两位,在许子鹤心中,是良师益友,是指路明灯。
邓翰生很快回了信。
子鹤弟:
于你目前之chu境,为兄极为理解,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理想,每个人亦有自己的情爰家庭观,你我都是成年之人,我个人不能给你明确之指导,亦不能像数学课上的选择题一般教你选甲或是择乙,但我要说明的是,既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就应该积极去面对,去适应,去改造,大丈夫不能因一时一事而心灰意冷,而万物皆空,而堕入黑暗……你是否维持现在的婚姻或者解除婚约我无权干涉,但有一点恕兄直言,如果留学仅仅为了今后娶一房娇妻,甚至几房漂亮的姨太太,或者是为攫取高官厚禄,尽享荣华富贵,凌驾于民众,损害于民族,那与没有留过学的军阀皇帝袁世凯,或者留学东京帝国大学的日本走卒章宗祥有什么两样?……早年给远在德邦的吾弟介绍过一点国内的情况,还记得过去给你提到过的苏维埃革命政府吗?他们那里革命成功了,工人农民做了国家的主人,人间一片朝气蓬勃,大地一片万物复苏……
几天后,许子鹤又收到了武汉恽长君的来信,一手隽永飘逸的行草。
聪明的广东小老弟:
海外来信收悉,迟复见谅。目前手头事繁,时间极为紧张,因为我和几位朋友在武汉创办了利群书社,忙于出版发行《武汉星期评论》,个个起早贪黑,手忙脚乱,近段时间,又邀马克思主义研究会成员董必武君、陈潭秋君,轮流给青年读者作读书报告,听者之众,远出我们意料。外加书社还要通过邮购以及回复读者来信,联系一大批外地青年读者,至今方得半日闲暇,便坐下来给你回信,给你回信需要静下心来。
小老弟来信说,是令尊大人和许家族人左右着你的婚姻,使你无奈投降做了世俗俘虏,故而毁了你的青春与前程。这话我既赞同也非完全赞同。个人婚姻是个人之私事,理应青年双方做主,这在西方社会是自然之态、平常之象,想必留学欧洲的你比偏居一隅的我更清楚。吾邦虽然与世界诸邦文化不同,但同属高等动物之人类,既然是人类,在青年婚姻问题上,爰相似,情可比,也理应由当事双方自由做主。从这一点上看,令尊大人和许家族人不征求你意见,替你做主,包办他人一切,显然不合时宜。闻知此等消息,我亦感到气愤和惋惜,这个时候,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你的心里有多么痛苦酸楚,万里之外的我都能想象到。
铜钱有两面,数学上亦有正负,反过来想想,你说你自己是牺牲品,那么我要问的是,那位十六岁豆蔻年华、同样事先毫不知情的姑娘呢?她难道就是整个事情的胜利者吗?她不也同样是父母与族人的牺牲品吗?!如果你认为自己才华横溢,留学欧洲,人格和尊严上就应该比一位乡野没有见过世面的姑娘高出一等,那么不惜万里之遥去留学又有什么用呢?再扩而大之,令尊大人和许家族人以及那位姑娘的父母与族人为什么做出令儿女不欢喜之事,难道他们存心而为之?他们是整个事情的胜利者吗?非也,决非也!他们也是牺牲品,是封建礼教和病态社会的牺牲品,在为腐朽制度推波助澜一时一生之后,最终也必然成为替儿女挖掘人生陷阱的、痛苦无奈的牺牲品。几千年来,我们的制度、我们的民族不就是这样一代为一代挖掘陷阱,一代让一代痛苦不堪的吗?
至于你个人与那位姑娘今后如何相chu,我虽然虚长你几岁,但没有能力也不应该告诉你如何去做,否则我也在干涉别人的生活。我应该也只能说的是,我们这些人,目前以及今后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推翻与改造令人厌恶的封建社会,铲除与改良外辱内患的社会现实,让我们的子孙不再重蹈前辈覆辙,他们应该选择他们想选择的,他们应该享受他们该享受的,古老神州的天空应该是蔚蓝的天空,悠久华夏的大地应该是和平富饶的大地,正如英德法诸国,亦如获得新生的如火如荼的苏维埃,这不正是你留学异邦的真正目的吗?从你个人的天地走出来吧,你将要面对的是更广阔的天地……
两封长长的远东来信,许子鹤不知读了多少遍。每天傍晚时分,许子鹤一个人乘车来到寂静的哥廷根市中心广场,低头围绕着牧鹅铜像,一圈接一圈地走着,一句接一句地低声诵读着邓翰生和恽长君的来信。越走许子鹤心里越亮堂,头脑越清醒……步伐在加快,嗓门在提高,许子鹤仿佛置身于一个无人的世界,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周围围观的人们都在用好奇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这个中国青年的举动,哥廷根人从大学里了解了中国青年的勤奋,也从这帮勤奋的中国青年人身上了解了古老的中国,哥廷根喜欢上了这帮中国孩子。
许子鹤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
“小伙子,不是在想黑格尔的哲学就是在算高斯布置的函数作业吧?看把你累得满头大汗,喝口水再想再绕吧!”一位德国老太太终于忍不住了,心疼地递过来一杯水。在哥廷根,因学习走火入魔的年轻学生比比皆是,哥廷根人习惯了他们,也接纳了他们。
话音打断了许子鹤的思绪,他一下子停下了脚步,他看见,铜像周围不知何时围了一圈人,个个都在好奇地看着自己。
“谢谢!我不渴。”许子鹤微笑着回答。
“小伙子,想通了没有,我们这些人围成一圈,生怕经过的车马和不懂事的孩子打扰您,都快一个小时了!”老太太说。
“想通了,想通了!”许子鹤回答。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第二天,许子鹤就给澄海未谋面的媳妇叶婴写了一封信。
叶婴君,你我本是陌路人,并无任何关涉,但现在以及今后却不得不在一起了,造化实在弄人。我也想到过拼死拒绝,拒绝外界强加于我的生活,拒绝亲人强加于我的“亲人”,拒绝家庭强加于我的“家庭”……现在,我想通了,你不也和我一样吗?既然别无选择,那就必须接受!但我还需要时间把这种被动的接受变成自觉的接受,时间或是半年,亦或是一年,甚至三年五载,希望你能理解。在这个现在还确定不了的时间内,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两点建议:一是把名字改一个字,把“婴”改为“瑛”,现在的“婴”估计取自“婴儿”或者“女婴”之意,小时尚可,当前显然不符你的年龄,“瑛”字意思指玉之光彩,作为人名远比“婴”好;二是利用这段时间,你需到我小时候读过的私塾念书识字,不识字的话,今后我们的书信还得像这次一样由别人代读,回信由别人代写,这在澄海算不上什么稀奇事,但于我来说,是十分不悦的事情,我过去几年给大娘写信,抑或大娘给我回信,都麻烦别人去做,我不希望这种事在你身上发生……
一个月后,许子鹤收到了澄海的来信。
子鹤君:
你的生活你自己做主,我一个弱女子连自己的命运都决定不了,怎能管得了别人。至于你信中所说时间,我更无半点强迫,半年可以,一年可以,三年五载也可以,甚至一辈子都可以,这不是贱身我决定的事情。对不是我决定的事情,娘家族人告知我,不管不问,也不去想……我不识字,对名字改与不改无所谓,既然你想改,那就改吧!
我已多次到私塾找过新来的一位田姓先生,他不同意收我这样的人进私塾。这几天,我一直站在窗外听,田先生已经骂过好几次了,他骂我我也不走。在窗外听不清,很多地方不会,下课后我问田先生,他不告诉我。不告诉我,也难不倒我,我就在放学和上学路上堵那些娃娃,起先娃娃也不告诉我,我就买了一些糖粒或者用面团捏些小狗小猫送给他们,他们就教我怎么读、怎么写了……
看完叶瑛请人代写的来信,许子鹤心里五味杂陈,难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