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浓浓的秋色将德国装点得五彩缤纷。
王全道邀请许子鹤、崔汉俊和李当阳去了趟柏林,不过他们并不是去欣赏那里醉人的秋色,而是另有目的。柏林艺专正在举行一场学生文艺汇演,郭馨倩要登台用小提琴独奏一曲《高山流水》,王全道答应过郭馨倩,届时他将会带着哥廷根的好朋友前去助威加油。
上午演出大获成功后,四个人没有直接回哥廷根。因为身着红色丝绸开领旗袍,怀抱王全道赠送的一大束红玫瑰的郭馨倩兴致勃发,突然提出,她想邀请大家去湖边喝酒庆祝,众人一致同意。王全道四人跑前跑后,购置了葡萄酒、面包、果酱和香肠,簇拥着郭馨倩,乘车来到了柏林著名的万湖。
万湖是德国首都柏林最大的内陆湖,地chu柏林西南郊,湖水很深,可游泳亦可行船。秋阳朗照之下的万湖,俨然是一块温润的美玉。湖水通体澄澈,水面波光粼粼。阳光与波纹糅合,幻化出奇丽的光影,赤橙黄绿青蓝紫一应俱全。湖岸上人们或行或坐或卧,愜意地享受着阳光柔和的暖意。湖畔大片大片的草地犹如给大地覆盖了一张巨大的绿色地毯,草地四周广阔的原始森林黄灿灿一片,宛如大地上筑起了一道高高的金色幕墙。王全道把一块白布铺在草坪上,郭馨倩从篮子里取出食品和饮料,几个人开始了轻松愉快的野餐。
“馨倩,祝贺你,你的一曲《高山流水》不但折服了所有在场的德国佬,就连我们这些常听此曲的中国人也赞叹不已,都说音乐是无国界的语言,这话一点不假。”许子鹤举起一杯葡萄酒向郭馨倩表示祝贺。
郭馨倩、王全道与许子鹤碰杯答谢。
许子鹤言毕,崔汉俊也举起酒杯,谈起自己的一点感触:“西洋乐器演奏中国名曲,我是头一回听,本来认为会像古老的中医和现代的西医一般不可融合,效果是不土不洋,不伦不类,但没有想到的是,馨倩技艺高超,现在我得改变自己的观点,‘音乐无国界’,有道理!”
三人又各喝了一杯。
“说句实在话,小提琴我不懂,中国的《高山流水》我也不太熟悉,要是别人演奏,说不定我会睡着,但漂亮的郭馨倩小姐演奏,我就像兔子一样一直竖起两只耳朵听,演奏完,我的双手都拍红了。”李当阳说着,伸出双手让王全道和郭馨倩看。
一圈人大笑不止。王全道、郭馨倩和李当阳各自饮完杯中余酒。
许子鹤说:“全道兄,该你讲几句啦!”
王全道先是自己斟满一杯葡萄酒,又给郭馨倩倒了半杯,然后娓娓道来:“馨倩,一曲《高山流水》,不但给中国人争了光,也令我王全道神魂颠倒。古代传说中的祝英台是女扮男装,而我眼前的祝英台却是位才华横溢的美妙女子;戏曲中的梁祝故事是悲剧,而现实中的故事一定是喜剧,我王全道一定扮演好喜剧角色。”
许子鹤带头鼓起掌来。
“表演一下怎么喝交杯酒好不好?”李当阳怂恿的话一出,其他几人立刻鼓掌附和。
王全道和郭馨倩相互挽起胳膊,在几位好友见证之下喝了一杯交杯酒。
欢声笑语在五个年轻人中间交织回荡,金色的阳光在五张年轻的脸庞上肆意泼洒,四瓶葡萄酒很快见了底。
“全道兄和馨倩小姐,一个拎枪学军事的和一个持琴学音乐的,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但仔细想想,一柔一软,一武一文,可谓阴阳互补,刚柔相济,真是天设的一对,地造的一双,等你们办喜事时,不能忘记告诉我们三个,我们要讨杯喜酒喝呢!”许子鹤提议。
王全道爽快地一口饮干葡萄酒,兴致勃勃地说:“苟富贵,勿相忘。等我们大喜之日,定邀三位老弟前来畅饮,一醉方休。”
郭馨倩低头羞红了脸。
“如此美妙天仙,全道兄一定要怜香惜玉,不能错失天赐姻缘呀,否则就是暴殄天物!”崔汉俊话往大chu扯。
王全道又是一满杯葡萄酒,然后信誓旦旦地说:“各位小弟莫替大哥操心,我一定珍惜馨倩!”
郭馨倩再次红了脸,低下头微笑不语。
“当着馨倩小姐的面,表表决心,让我们听听!”李当阳起哄道。
“我把这杯酒喝干算是表决心,行不行?”王全道回答。
“不行,换换方式!”崔汉俊不同意。
沉思片刻之后,王全道想出了主意。
“我跳进湖里,我炙热的心脏遇到冰凉的湖水,湖面一定会冒出一团热气,这样可以吗?”
许子鹤三人以为王全道只是跳进湖里湿一下身,个个表示同意。郭馨倩则站起来劝阻,说水太凉容易感冒。郭馨倩的劝阻,却令王全道的热情更加高涨。
扑通一声,浑身只剩一条短裤的王全道跳进了湖水里。
王全道没有停在离岸边一两米的湖水中,而是朝湖中心游去。“馨倩,我游到湖中央再回来,今天让你看看我王全道的真心!”
时节已是秋季,湖水虽表面看上去柔美宁静,但水深chu已然寒冷透骨,许子鹤三人都知道此时不适宜游泳,一起朝王全道喊道:“不要向前游了,赶紧游回来吧!”
被爰情冲昏头脑的王全道一边朝岸上挥手,一边哗啦哗啦向前游动。
王全道的勇敢让郭馨倩感动得差点落泪。
大约五分钟后,王全道游到了离岸边六十多米远的湖面上,正当大家佩服不已的时候,一个可怕的情况出现了。王全道的身体忽然不再往前游动,而是停止不前,浮在湖面片刻之后,双手在水面上慌张地扑腾起来,溅起杂乱无章的水花,头一会沉在水中,一会又浮了上来。随后传来了王全道的呼喊声:“救命啊,救命啊!”
出事了。喝了很多红酒的王全道自己不知道,他燥热的身体经冷凉湖水长时间浸泡,双腿痉挛抽筋了,再也动弹不得。
郭馨倩扑通一声瘫倒在地。
崔汉俊、李当阳两人不会游泳,听到湖中王全道一声接一声歇斯底里的呼喊,顿时手足无措,只有嘴里急惶惶地喊着:“怎么办,怎么办呢?”五个人野餐的地点是万湖较为僻静的一块草地,百米范围内的十几个德国人,是躺在毛茸茸的草坪上晒日光浴的家庭妇女和孩子们,他们听到呼喊,知道中国人出事了,便急忙聚拢过来。
一圈人焦急万分的时候,许子鹤没有说话,而是飞快地脱掉外衣,但他没有一下子跳进湖水里,而是在岸边压了几次左右腿,上上下下、高高低低地蹦跳一阵,然后一头扎进湖里。许子鹤在旁听军事学专业课时,教授请来的一位退伍海军上尉在课堂上演示过救助落水战友的步骤,每一步他都铭记于心。
远chu的王全道还在呼喊,但呼喊声一次比一次微弱。
“快点,再快点!”几家德国人和三个中国人拼命呼喊着许子鹤。
跃进湖中的许子鹤一点一点地接近王全道。王全道的力气基本用尽了,身体在湖面一起一落的同时,湖水一次次从鼻孔和嘴巴灌进他的肚子里。
许子鹤终于游到了王全道身边,在伸手救人之前,反复喊了两次:“你稳住,我来拖你,千万别抱住我的胳膊!”奄奄一息的王全道猛然间瞥见身边来了人,根本顾不上对方吼什么,双手不顾一切地扑向许子鹤,企图牢牢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令王全道没有料到的是,许子鹤没有伸出双手扶撑自己,而是一拳打在了自己小肚子上。已经筋疲力尽的王全道经这么重重一击,顿时垂下了空中拼命挥舞的双手,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岸上的人看不清几十米外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模模糊糊望见湖水中的许子鹤没有从正面搂抱王全道,而是绕到了他身后,用左手伸过王全道的左臂腋窝抓住他的右手,使他脸朝上,头部露出水面,自己以仰泳姿势拖曳着王全道慢慢往岸边游。
岸上一片激动的惊呼。
两个人在湖中慢慢移动。
“快点,再快点!”德国大人小孩和中国人再次为许子鹤呐喊加油。
前面二十米,许子鹤游得正常,尽管前行缓慢,但岸上的每个人都能清楚地看出,速度是均匀的。接着的二十米,许子鹤的游速明显慢了下来,先是在水中停顿五六秒钟,然后向前移动两三米,岸上的所有人停下了呼喊。在救护溺水者的过程中,施救者和被救者双双溺亡的事情时有发生,几位德国母亲双手合一,默默地祈祷神灵的保佑。
最后的二十米,过程令所有人窒息。许子鹤拖曳着王全道每前行一米,自己就要在水面上停歇一两分钟,速度如蜗牛爬行一般。向前牵引王全道高大身躯时,许子鹤的头深埋于水中,只有停顿时他的头才露出水面,嘴巴拼命地一开一合,像长时间离开水面即将窒息的金鱼。离岸边还有五米的时候,许子鹤每次停下喘气时,只有半个头露出水面。岸上所有的人都看到,许子鹤面色苍白,脑袋抖动不停,谁都不知道他还能再向前游动多远。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水中的两人却越行越慢。
其间的艰难,昏迷的王全道全然不知。
众人把王全道从许子鹤怀里拉出了水面,许子鹤已经不能讲话,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别人要把许子鹤拖上岸,他轻轻摆了摆手,侧着脸把头埋在岸边的浅水里,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被抬上岸的王全道脸色紫青,口腔和鼻孔里充满了血色泡沫,他已经停止了呼女干。学医的崔汉俊单腿跪地,另一腿屈起,众人帮忙把王全道俯卧着放到了崔汉俊屈起的大腿上。只见崔汉俊一边抖动大腿,一边拍打王全道的背部,哗啦啦一股水柱从王全道的鼻孔和口中流了出来。控出积水后,众人迅速把王全道平放在草坪上,崔汉俊一边按压他的心脏部位,一边口对口做起了人工呼女干。十几双眼睛集中到了王全道脸上,他仍然双眼紧闭,毫无反应。满头大汗的崔汉俊没有停歇,而是反反复复地做着两个动作。郭馨倩吓得脸色苍白,四肢颤抖,捂着脸,一个劲儿地哭叫,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站在周围的德国家庭主妇和她们的孩子们不敢再看不省人事的王全道,个个转过头去……
王全道慢慢睁开了双眼。
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方才想起了许子鹤。只见他一个人静静地趴在泥水中,俨然一个玩耍到疲惫,体力透支的男孩,又像一头耕完十几亩泥田后筋疲力尽的水牛……
时间如莱茵河水一样分秒不歇地流淌着。
每天,哥廷根圣米歇尔教堂都会响起钟声,声音短暂肃穆,在城市上空浅唱低吟几声后,便戛然而止,如枝头鸟栖、湖面鱼跃一样。这在空气中倏然而至,又悠然而逝的声响,是对静谧生活的特别赏赐,少数人会稍稍放缓一下脚步,或者抬起头,闭上眼睛体味生活里这擦肩而过的韵致,但街上的大部分行人没有留意到这悠扬的钟声,他们迈着日常的步幅,匆匆而过——点点滴滴的生活之美,就这样被多数人忽视,悄无声息地错过。如同圣米歇尔教堂上空的钟声一样,大自然的脚步也总是很轻,轻得如微风细雨,轻得如浅梦淡影。1919年即将过去,很多哥廷根人浑然不知。
哥廷根大学的学生则不然,他们个个期盼新年的到来,期盼20世纪的第三个十年快些来临。
元旦上午,哥廷根大学一年一度的新年庆典如期在中心广场进行,这项活动从哥大成立的第二年开始,至今已经举行了近两百届。上一年的这个时候,庆典周围挂满了哥大教授马克斯·普朗克的肖像画,这位杰出的物理学家获得了1918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今年的广场上,则换成了哥大物理系另一位教授的肖像,他叫约翰尼斯·斯塔克,本年度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得主。
哥廷根大学每年有诺贝尔奖获奖教授,哥廷根大学也有“年度诺贝尔学生”。每届元旦庆典活动的最后,都有一出引人入胜的压轴大戏,哥大各路高手同台竞技对决,胜者被授予“年度诺贝尔学生”的称号。今年的竞技项目叫“魔幻扑克牌”,二十二名学生报名参加。
许子鹤参加了这场比赛。
所谓的“魔幻扑克牌”,是德国年轻人热衷的一项检验眼力、记忆力和反应速度的游戏,先请一位技术娴熟的操牌者将四副未使用过的扑克哗啦啦洗多次,使216张牌变得毫无排列规律,然后他依次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快速展示一遍,之后,216张牌被叠合在一起。这时,作为考官的市长上台,任意说出从1至216之间的五个数字,参赛选手若报对这五个数分别对应序号的牌面即为胜者。获胜者将从市长手中得到一百马克的奖励。
一番扣人心弦的比赛后,答案终于见了分晓。二十二个学生中,十二人报对一张,六人报对两张,两人报对三张,无人报对四张。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来自物理系的尤利安和数学系的许子鹤报对了全部。台下观众此起彼伏地呼喊两人的名字,向他们表示祝贺。
按照规定,尤利安和许子鹤并列第一。正当市长准备宣布两人各得五十马克时,台上的尤利安讲话了。
“市长先生,两军对垒,胜者只有一方,这一百马克不应该平分,应该只属于一个人。我建议增加一副牌,我和中国人再对决一次。”
台下物理系的学生以欢呼声表示对尤利安建议的支持。哥廷根大学物理系学术声望世界闻名,该系学生个个聪颖超群,从来不把其他系的学生放在眼里。
由于改变了比赛规则,公平的市长不得不问许子鹤。
“许先生,再比赛一次可不可以?”
“市长先生,新年伊始,如果尤利安和我的对决能给哥廷根人带来快乐和运气,我当然同意。”
许子鹤的话引来了台下一阵热烈掌声。鼓掌的人中有数学系的德国学生,有王全道等一帮中国人,还有一个上蹿下跳的德国女孩。待整个广场掌声停息,站在台下前排的一位女孩突然喊了一句:“加油,聪明的中国‘女鬼’!”
冷不丁的一句话,引来全场又一阵喝彩。
喊叫的女孩是克劳迪娅,她从爸爸嘴里知道许子鹤要参加这次比赛后,就和父母一起早早来到了广场。活动开始时,克劳迪娅原来挽着父母的胳膊站在离舞台很远的后场,自从许子鹤上台后,她便抛开父母,一个人悄悄挤到了前排。
扑克牌由四副增加到了五副,洗牌者将牌打乱之后,从头到尾快速地展示了一遍。接着,市长随意报出了五个数字。
克劳迪娅又蹦又跳为许子鹤喊加油的同时,双眼一直紧紧盯着台上许子鹤的脸,看得他十分尴尬。
市长确定题目后,两个年轻人低头思索起来。大约八分钟后,许子鹤第一个把答案交给了洗牌手,十三分钟后,尤利安也给出了答案。在揭晓正确答案的一瞬间,全场鸦雀无声,克劳迪娅用双手捂着嘴,眼睛睁得溜圆,一直注视着许子鹤。
这次,五道题两人又都答对了。
正当市长为比赛还不能决出胜负发愁时,台下的克劳迪娅突然喊了一声:“市长先生,我能不能提个建议?”
面对一个十几岁的活泼姑娘,市长点了点头。
“两人答案都正确,用时短的就是胜利者,所以,冠军已经产生了!”
数学系的学生一片附和之声。
尤利安和物理系的学生怎么也不会想到来自中国的许子鹤会如此厉害,还没有想出应对方法,半路上却又杀出个言辞犀利的女程咬金,一时乱了方寸,无法回答。
“市长先生,因为刚才制定规则时,没有说同样答对的情况下,谁先写出答案谁就赢。所以,尤利安没有输,也不能说我赢。”这时,台上的许子鹤突然说话了。许子鹤的话使所有在场的人惊愕。离他一步之遥的尤利安望着对手好长时间,怎么也想不到一直面带微笑的中国对手会讲出这样的话。
棋逢对手,市长也没了主意,比赛进行不下去了。
突然,广场上又有人大声喊道:“市长先生,我有个提议,如果两位小伙子同意,就可以分出胜负,让您有办法把一百马克奖给该奖的人。”
“啊,原来是迪特瑞希教授,您这位数学家大驾光临,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市长看清了说话的人。市长认可迪特瑞希教授,台上的两位小伙子自然也认可。
“再加一副牌,洗乱后展示给参赛者记忆的时间由每张牌三秒缩短至两秒,让市长随便选五个数,看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报对这五张牌。”迪特瑞希说出了自己的提议。
迪特瑞希教授的提议使比赛难度陡增,广场上嘈杂声消失,变得安静。克劳迪娅看着爸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艰难的比赛继续进行。
市长选了五个数。
十二分钟的时候,许子鹤报出了自己的五张牌。
十九分钟后,尤利安也报了出来。
核对答案的时候,广场上的人个个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舞台上张望,唯独克劳迪娅一个人用双手紧紧地捂住嘴巴。
许子鹤每答对一个,克劳迪娅才敢松开手,随即发出一声刺耳的惊呼。迪特瑞希教授和夫人看着自己女儿滑稽的表情,两人没有说话,相视而笑。
结果出来了,许子鹤报出的五张牌全部正确。
尤利安答对了三个。
激动人心的比赛终于尘埃落定。
当许子鹤从市长手中接过一百马克时,全场掌声雷动,尤利安走过来祝贺,许子鹤热情地与他拥抱。
“中国‘女鬼’,这一百马克怎么花?”台下的克劳迪娅突然大声喊道。
许子鹤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在心里,许子鹤已经有了答案,他将把这一百马克寄回中国,帮一个人交学费上私塾学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