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廷根的秋冬之交格外美丽,秋之爽、冬之静兼而有之。这个时节的静谧小城,天空湛蓝,湖水碧绿,芳草茵茵,层林尽染,家家户户窗台上的盆花争奇斗艳,五彩缤纷,街道两旁的咖啡店里坐满了抱书阅读之人,咖啡的醇香漫溢至店外,走在街上的行人也像被香气提了神似的,面色红润,步履轻松……
温煦的时光定格在了这年的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德国战败投降。自豪的哥廷根人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
时间又过了两个月,哥廷根的中国人许子鹤同样也掉进了冰窟窿。
1919年1月,“一战”胜利协约国集团代表一千余人在巴黎凡尔赛宫召开“和平会议”,着手拟定对德和约,重新分配势力范围。会议由美、英、法、意、日五国控制,中国因参与对德作战,也作为战胜国参加了会议。中国派出的专使是外交总长陆征祥、参议院副议长王正廷、驻美公使顾维钧、驻英公使陆肇基和驻意大利公使魏宸祖。在国内强大的舆论压力之下,五位代表在会上提出了“希望列强放弃在中国的势力范围”、“撤退各国驻华军队”和“归还租界”等七项要求。在法的中国留学生第一时间从报纸和电台中得到了这个消息,纷纷涌向巴黎,声援中国专使团。
许子鹤从《哥廷根晚报》上也看到了这个消息,内心自然激动不已,他相信这次会议能还中国一个公道,使苦水浸泡的祖国从此免遭列强吞噬。许子鹤每天上课,钟情于他的数学王国,外加哥廷根距离法国有几百里的距离,没有打算像法国的中国留学生一样去巴黎,而是每天都从德文报纸上关注和谈进展。
一月下旬,许子鹤一连收到了三封中国来信。
第一封信是邓翰生写来的。邓翰生在信中告诉许子鹤,德国投降和即将举行巴黎和谈的消息传到北京,北大的师生沸腾了,纷纷走向街头游行示威,他自己已经参与了三次街头讲演,每次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他和几个学生还组织北大师生联名上书北洋政府,强烈呼吁借此时机,为中国洗刷历史耻辱,改变任人宰割的命运,懦弱怕事的政府才不得不派出阵容强大的专使团去巴黎。
“子鹤弟,北京正当天寒地冻的冬季,但我们的心是热的,热得可以融化雪,融化冰,烘得整个北京城温暖如春,烘得颐和园枝头的冰凌灿如夏花……谁愿意自己的兄弟任人杀戮,谁愿意自己的姐妹任人欺凌,谁愿意自己的民族任人宰割!我们行动起来了,你们呢?你学数学,数字失去了规律,失去了公理,失去了正确的排列与组合,就是一堆杂乱无章且毫无意义的数字!那么,一个国家呢?一个国家失去了尊严,失去了自由,失去了领地,她的人民就会脖架钢刀,身披枷锁,变成无巢之流莺,无穴之奔兔,无渊之枯鱼……如果我在欧洲,必将行动起来,到法国去,到巴黎去,到和谈会场去,发出苦难民族的呐喊,发出振聋发聩的咆哮,让西方诸邦知道什么是屈辱,什么是天道,什么是正义……”
邓翰生的信令许子鹤热血沸腾,八页长信他一口气读了八遍,从傍晚一直读到深夜,眼前仿佛出现了自己曾经跟随邓翰生时的场景,远在万里之外的北京,成千上万的青年走出校园,走向街头,挺胸抬头,振臂高呼,空气为之炽热,山川为之摇动,江海为之翻腾。
两天之后,恽长君的信件紧随而至。
“聪明的广东小老弟,想必德国投降的消息你一定先于国内的吾辈知悉,巴黎凡尔赛宫举办之大会进展的音讯你也定会先知先觉,当这个消息在国内见诸报端时,你能猜出我是什么心情吗?都说喜极而泣,我没有喜,也没有泣,而是悲,更深的悲,更大的悲!历时四年半之久,饱受战争蹂躏的欧洲土地平静了,那里的民众自由了,我们的北邻沙俄旧政权被推翻,工人操作机器,农民耕种秧田,人人有活干有饭吃有屋栖……而泱泱中华呢?手提洋枪利刃的西方列强仍在我们的街头耀武扬威,钢甲利炮的军舰仍在我们的长江上穿梭游弋,外国租界遍地都是,华人禁区比肩而邻。请问,中华的光明在哪里?绝不在洋人列强那里,绝不在北洋政府那里!我们必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抵抗黑暗,用自己的青春热血冲刷耻辱,民族复兴的朝阳才能在中华大地上喷薄而出,冉冉升起,才会金光普照,滋润万物。为了迎接璀璨阳光的到来,我做好了准备,做好了一切准备。前两天得到翰生弟北京来信,他也做好了准备,希望每一个挚爰自己国家的‘黄皮肤黑头发’都有这种准备,聪明的广东小老弟,你在德国做好准备了吗?”
读完恽长君的来信,许子鹤又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他在反复追问自己,我许子鹤像翰生兄和恽先生一样做好这种准备了吗?自己喜爰数学,钟情数学,数学就是自己的一切,但数学能解决一切问题吗?数学能解决高深莫测的代数、复杂多变的函数、纵横交错的几何,但能昭雪一个民族的耻辱、捍卫一个国家的尊严、驱除一个时代的黑暗吗?
数学是工具,是利器,但绝不是目的,绝不是灵魂。天亮时分,许子鹤得出了自己的答案。
这一天的中午,许子鹤收到了吴校长的来信。吴校长说,澄海中学的师生在操场上集会,给澄海县长和广东省长发去了联名信,“我们不要内忧外患的澄海,我们不要内忧外患的广东,我们需要千百个堂堂正正的林则徐,我们要把村村寨寨变成三元里……”
许子鹤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
当天下午,许子鹤一口气写了三封回信,三封信的结尾chu都这样写道:
“我许子鹤乃一介书生,一直推崇技术强身,主张科学救国,故而从小埋头读书,演算数学,操练外语,以图将来以一技之长报效养育自己的故乡热土,但我现在明白了,技术只是工具,只是手段,只懂技术而缺乏思想、缺乏灵魂的人即使再神通广大,从广义上讲,最后不还是要物化和沦落成一件工具和一种手段吗?!只不过这件工具和这种手段会吃饭、会活动、会说话罢了!从今天开始,对学数学的我而言,数字重要,但明白公理和定理更重要,对留学德国的我而言,外语重要,但语言表达的思想和孕育的含义更重要,你们都准备好了,我也准备好了。中华复兴,有我炎黄子孙许子鹤的一份责任……”
这天晚上,许子鹤一个接一个地找在哥廷根留学的中国人,呼吁大家赶往法国。他嘴里反复念叨的一句话是“大家都知道一句名言叫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还有一句话大家也要记住,‘兴亡之天下,必有兴亡之匹夫’!”
第二天黎明时分,许子鹤和王全道、崔汉俊、李当阳等六名哥廷根大学的学生赶往巴黎,傍晚时就和几百名来自欧洲各地的热血沸腾的中国留学生一起,聚拢在了巴黎和谈会场门外。当有代表休会离场时,人群中就会立刻响起用那个国家语言呼喊的抗议口号。
当天夜里,饥肠辘辘的许子鹤没有休息,而是参加了留学生代表的聚会,大家一致商定,除了中国代表提出的七项要求,还应向大会提出取消日本企图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随后的几天时间,会场周围打出了中文、英文、法文、意大利文、德文和日文的各式横幅,口号起伏,呼声震天,一群年轻人为苦难深重的祖国发出助威的呐喊。
令许子鹤和中国留学生没有想到的是,这些要求由于美日两国的阻挠,根本没在大会上认真讨论,五大国把“和会”变成了重新瓜分世界的“分赃会议”。留学生被激怒了,他们从早到晚围着中国代表陈述己见,次次许子鹤都冲在前列,说到最后,他声泪俱下,以至泣不成声。
中国的七项要求始终没有得到重视,许子鹤第一次感到一个积贫积弱的民族过得多么屈辱。中国代表团最后不得不把要求降到最低,即把战前德国在山东掠夺强占的各种特权归还中国。由于日本和美国从中作梗,和约仍然坚持“德国在山东的一切特权全部让与日本”的条约。
由于参与国意见相持不下,会议久拖不决。许子鹤和几个同伴先后去过巴黎三次,次次都红肿着双眼回到哥廷根。他和几名同去的哥廷根留学生没有钱住旅店,夜夜留宿在寒冷的巴黎地铁站,于是大家齐吼岳飞的《满江红》来相互激励和抵御寒冷。
4月30日,巴黎和会对山东问题做出最后裁决,决定将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益让给日本,并列入对德和约。至此,中国在山东问题上的外交努力完全失败。5月1日,英国外交大臣贝尔福召见陆肇基、顾维钧,通告巴黎会议对山东问题的决定。
第二天凌晨,在回哥廷根的火车上,许子鹤哭了一路。他如失巢之鸟,深切地感受到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屈辱,体会到作为一个弱国子民的无助。轰隆隆的火车在田野里奔驰,车窗外,明媚阳光下的欧罗巴之春失去了往日那种艳丽的色彩,他感到火车拉着他正在奔向黑暗、奔向地狱、奔向毁灭。
五天之后,王全道从中国驻柏林使馆得到一份内部简报,他看完后,第一时间急匆匆交给了许子鹤。许子鹤看毕,内心翻江倒海。
简报中说,巴黎和会拒绝中国有关山东问题的请求传到国内后,舆论哗然,风云突变,以廖书仓、黄日葵、邓翰生、高君宇、许德珩等为首的北大学生5月3日在该校法科大礼堂举行全体学生临时大会。当晚,北大学生再次举行大会,高师、法政专门学校、高等工业等学校学生前来响应。5月4日上午,全体学生聚集一起,学生代表经讨论向政府提出四条要求:(一)联合各界一致力争;(二)通电巴黎专使,坚持不在和约上签字;(三)通电各省于5月7日国耻纪念日举行游行示威活动;(四)定于5月4日齐集天安门举行学界之大示威。地火终于爆发!次日下午两时左右,北京高校的三千多名学生代表不听劝阻,挥舞白色小旗,高举标语牌,呼喊“拒绝在巴黎和约上签字!”“誓死力争!还我青岛!”“废除二十一条!”“抵制日货!”“宁肯玉碎,勿为瓦全!”“外争国权,内惩国贼!”等口号,集聚天安门前,并且提出惩办曹汝霖总长、陆宗舆总裁、章宗祥公使等诸多要求。更有激愤的学生来到曹总长府邸,打伤章公使,放火焚烧了曹宅,最终政府逮捕学生代表32人。
简报还附录了许德珩代表全体学生起草的《宣言》。《宣言》字字泣血,许子鹤读毕,感觉有如钝刀在割裂自己的心脏。
呜呼国民!我最亲爰最有血性之同胞!我等含冤受辱,忍痛被垢于日本人之密约危条,以及朝夕祈祷之山东问题,青岛归还问题,今日已由五国共管,降而为中日直接交涉之提议矣。
噩耗传来,天暗无色。夫和议正开,我等所希冀所庆祝者,岂不曰世界中有正义,有人道,有公理,归还青岛,取消中日密约,军事协定,以及其他不平等之条约。公理也,即正义也。背公理而逞强权,将我之土地,由五国共管,置我于战败国,如德奥之列,非公理,非正义也。今又显然背弃山东问题,由我与日本直接交涉。夫日本,虎狼也,既能以一纸空文,窃掠我二十一条之美利,则我与之交涉,简言之,是断送耳,是亡青岛耳。
夫山东北扼燕晋,南控鄂宁,当京汉津浦两路之冲,实南北咽喉关键。山东亡,是中国亡矣。我同胞chu此大地,有此山河,岂能目睹此强暴之欺凌我,压迫我,奴隶我,牛马我,而不作万死一生之呼救乎?法之于亚鲁撤劳连两州也,曰:‘不得之,毋宁死。’意之于亚得利亚海峡之小地也,曰:‘不得之,毋宁死。’朝鲜之谋独立也,曰:‘不得之,毋宁死。’夫至于国家存亡,土地割裂,问题吃紧之时,而其民犹不能下一大决心,作最后之愤救者,则是二十世纪之贱种。无可语于人类者矣。我同胞有不忍于奴隶牛马之痛苦,亟欲奔救之者乎?则开国民大会,露,通电坚持,为今日之要著。至有甘心卖国,肆意通石更者,则最后之对付,手枪炸弹是赖矣。危机一发,幸共图之!
读罢《宣言》,许子鹤紧锁房门,在自己的宿舍内任由热泪流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又默默地读了一遍《宣言》,然后一把将简报扔到了地上,踩在了脚下,紧握拳头,挺起胸,昂起头,双目冒火,一字一句高亢呐喊:“呜呼国民!我最亲爰最有血性之同胞!我等含冤受辱,忍痛被垢于日本人之密约危条……至有甘心卖国,肆意通石更者,则最后之对付,手枪炸弹是赖矣。危机一发,幸共图之!”
许子鹤诵读未毕,涕泗交流,突然一阵疯狮般狂吼,双拳呼通呼通两下重重地砸在厚厚的砖墙上。
从第二天开始,许子鹤一个个找到哥廷根的中国留学生,一字不差地背诵出《宣言》,每个中国留学生听罢,不是掩面痛哭,就是浑身颤动,沉默了很久很久……
每隔四五天,王全道就会从柏林得到一份内部简报,国内的形势令哥廷根的中国留学生精神振奋。
简报中说,北京军阀政府不仅颁布公告法令严禁学生抗议活动,大总统徐世昌甚至派出大批军警镇压。蔡元培校长挺身而出,以身作保,要求释放被捕的学生。在蔡校长的影响下,众多学生团体和社会团体不畏强暴,各地学生的游行示威如同狂风暴雨铺天盖地,上海、天津、广州、南京、杭州、武汉、济南、开封等地学生声援北京学生的正义行动,宣告罢课,走上街头,为危机深重的民族发出悲壮的呐喊。六月初,北京数以千计的学生再次拥向街道,开展大规模的宣传和抗议活动,军警逮捕学生千余人。
从好几份简报中,许子鹤看到了蔡元培、邓翰生和恽长君的名字。每看到一chu,他就激动一次,他为有这样的校长和朋友感到自豪,为中国有这样的义士感到骄傲,如果四亿中国人都像他们一样,自己的祖国还会这样任洋人羞辱,任无能政府摆布吗?每看到熟悉的名字,他都在心底默默为他们祈祷,希望他们安康,希望他们无灾无难,他们是自己的兄长导师,也是贫弱民族的希望所在。许子鹤还把恽长君从武昌寄来的一份《学生周刊》贴在了自己的床头,因为这份报纸上有恽长君亲自撰写的发刊词:
嗟我中国,强邻伺侧,外交紧急,河山变色。
壮哉民国,风起云蒸,京津首倡,武汉继兴。
维我学界,风潮澎湃,对外一致,始终不懈。
望我学生,积极进行,提倡国货,众志成城。
力争青岛,事出至诚,口诛笔伐,救国之声。
愿我同胞,声胆俱张,五月七日,毋忘毋忘。
每个周末,许子鹤与王全道、崔汉俊、李当阳都会相约来到哥廷根中心广场的牧鹅少女铜像前,交流从德国以及其他地方得到的巴黎和会的消息,每一次的消息都使他们失望,每一次的碰头都令他们沮丧,但接触始终没有中断。四个好友一见面,都是先站着谈,一谈就是两三个钟头,站累了就坐在地上围成一圈,直到最后相对无语。
“狗屁和谈,哪有公理,分明是谁强谁说了算,老子是学军事的,恨不得找把手枪藏在口袋里,翻窗进入凡尔赛宫,把那几个专门跟咱们中国作对的洋鬼子一枪一个脑袋开花解决掉!”王全道说话时咬牙切齿。王全道在四个人中个头最高,也最强壮,走起路来震得地面咚咚响。
“我跟你一道去,第一枪先把日本人干掉!”学医的崔汉俊,平时讲话总是把“生命”和“健康”两个词挂在嘴边,这次竟也想开枪杀人。
“和你俩不一样,我不开枪,而是用枪口顶住会议主席的脑袋,让他改写和谈内容,把山东归还给同是战胜国的中国。”李当阳虽然学机械,但长得面目清秀,平时经常哼几句苏州评弹。
许子鹤听完三人想法,默想了好大一会儿才开口说:“正如全道兄所言,中国参加了对德作战,德国战败了,其他战胜国都得到了比黑森林里树木还多,比阿尔卑斯山还高的利益,而我们中国呢?连过去德国占领的山东也要不回来,柔是被日本无赖抢去。如果真有枪,我也会跟你们一道闯进会场,砰砰砰开枪。但仔细想想,我们四个人打死他们几个,最后也得被持枪的警卫打死。我们死了就死了,可那几个国家还会派来新的和谈代表,和谈结果绝不会改变。”
“你不是怕死吧?”王全道看着许子鹤说。
“不是怕死,关键是我们四个死了没有任何用chu。美国、日本这些国家为什么敢在这样的大会上联手欺负中国,关键是我们国家太穷太弱,人家是大炮军舰,而我们是大刀长矛,‘马瘦毛长,人穷志短’,他们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敢肆无忌惮地把中国当软柿子捏!”
“那你说怎么办?”崔汉俊接了一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许子鹤一下子从地上跃了起来,直立在地上,面朝天空,道出了八个字。
“什么意思?”李当阳抬头望了许子鹤一眼。
“魏源在《海国图志》中说‘师夷长技以制夷’,现在面壁苦读,学好本领,毕业回国,不但我们自己强,也必须带领十个、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中国人强,只有十万、百万、千万、万万个中国人强大了,山东才是我们的山东,青岛才是我们的青岛!”许子鹤说话喜欢用数字,这次也一样。每说出一个数字,他的双拳都攥得嘎巴嘎巴作响。
四个人的八只手最后紧紧握在了一起,相约毕业后第二天就返回多灾多难的祖国。
临分别时,许子鹤还询问了王全道上课的地点和时间,正当其他三人迷惑不解时,他解释道:“对日本这样的强盗国家,讲公理无疑是对牛弹琴,必须以牙还牙,以命抵命,只有用武力把青岛夺回来!你们三人的专业打仗时都能派上用场,全道兄能指挥打仗,当阳兄能制造枪炮,汉俊兄能救死扶伤。我学数学,数学重要,但只学数学不行,我得去旁听全道兄的军事课,说不定今后有用chu。”
许子鹤是个说做就做的人。
第二天,他就从哥廷根大学图书馆借来了前几年有关“一战”的一大摞德文报纸,细心研读起来,读完之后还做了厚厚一本笔记。许子鹤的研究对象主要有两个人,一是德军兴登堡元帅,二是他的得力助手埃里希·鲁登道夫。几个星期的时间,德军从两翼包围歼灭萨姆索洛夫俄国第二集团军的坦能堡之战、重创连年坎普夫的俄国第一集团军的罗兹之战、攻占波兰的戈尔利采-塔尔诺夫等著名战役他都烂熟于心,甚至能画出两军交战的地形图和作战图。
许子鹤第一次到王全道所在的教室旁听军事课,就令教授另眼相看。
“战争初期,德军在兴登堡元帅指挥下获得战争主动权,对手俄军不仅无法踏进东普鲁士一步,而且还被迫放弃了波兰、立陶宛、里加以西的土地和沃伦地区,部队伤亡超过一百七十万人,兴登堡被誉为‘护国之神’。谁能总结这个时期德军取得胜利的主要原因?”教授问。
学员们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大部分人的观点集中到了德军武器的先进和步兵、炮兵的训练有素,少部分人则认为德军前方作战和后方军需的协同性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教授点头认可,但一直没有停止追问,他对学生的回答不甚满意。
等到教室内再无人言语,许子鹤站了起来。
“我是旁听学习的,能不能说两句?”
“当然可以。”教授爽快回答。哥廷根大学以学术自由著称,学生可以跨专业听课,也可以在课堂上说出自己的任何观点。
“对德军‘一战’初期的胜利,兴登堡有功,但助手鲁登道夫的功劳更大。”许子鹤的这句话说完,立刻引来嘘声一片。
“接着说。”唯有教授一个人不动声色。
“我看主要是战术使用得当,打破了常规作战的规律。一是突然性,在围攻比利时列日要塞的战斗中,鲁登道夫在武索将军阵亡后接管了第十四步兵旅的指挥权,周密分析列日的情况后,率领部队在夜间经由弗莱龙和埃夫涅的缺口悄悄地进入列日,对手毫无察觉,这一招对最后反败为胜夺取要塞起到了关键作用;二是伪装性,为了诱敌深入,陷敌于绝境,他调动部队在弗兰克诺佯败而退,使俄军中计,与此同时,他指挥部队从两翼合围,经过五个昼夜的鏖战,对手惨败,俄第二集团军全军覆没,指挥官萨姆索诺夫在绝望中自杀。”
教室内一片寂静。
“还有第三点吗?”教授继续问。
“没有啦,我是外行,就知道这两点。”许子鹤坦然答言。
教授继续让学生分析“一战”后期德军败退的原因。
德军兵源不足、美国参战及“战神”鲁登道夫缺乏真正的政治眼光,精神不能集中,面对困境容易沮丧失望等等一系列原因被学生们挖掘了出来。
“还有别的原因吗?”教授最后一次询问后,仍没有人回答。
“请最后一排的小伙子回答!”讲台上的教授把目光投向了许子鹤。本来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的许子鹤没有了退路。
“有一句不太中听的话,不知我能不能讲?”
“在我的课堂上,所有的话都可以讲!”教授回答得干脆利落。
“中国有句俗话,叫做‘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发起不义战争的国家最后没有一个会得到最终的胜利,不管他有什么样的元帅,使用什么样的战术,调动什么样的军队。”
教室内再次嘘声一片,几个德国学生甚至站了起来,手指许子鹤,厉声斥责。
所有学生的目光最后集中到了教授脸上。
教授走下讲台,来到了许子鹤跟前,轻轻地问了一句:“请问您学什么专业?”
“数学!”许子鹤回答。
“哥廷根大学之所以成为哥廷根大学,就是允许任何人讲任何话。今天我也讲句大家不愿听的话,我教了一辈子军事学,刚刚结束的‘一战’再次证明了我的观点,也就是刚才这位年轻人所说的中国谚语,用我的话来讲,就是‘任何一场战争在发动时就已决定了胜负’!”
几位恼羞成怒的德国学生顿时羞红了脸,默默地坐了下来。
“唉,要是别的专业,我非让您转到我的系里不可,但你们系主任,也是我的老朋友希尔伯特教授是个连爰因斯坦都敢讽刺的家伙,全哥廷根大学都怕他,我可不敢动他的人。”教授一声叹息后,转身回到了讲台。
在后来数学系学习的日子里,许子鹤特别留心这位希尔伯特教授。数学系的师生人人都知道他的几句口头禅,其中一句叫做“EhrgeizundAusdauersinddieUrsachederFlugel(壮志与毅力是事业的双翼)”。
许子鹤此后一直把这句话奉为自己的人生信条。
万里之外的中国,不甘屈辱的抗争一浪高过一浪。
中国二十二个省一百五十多座城市行动起来了,经年累月受尽欺凌的中国人共同发出了长久积压胸中的愤懑,一座城市接着一座城市先后罢学、罢工、罢市。6月中旬,怒不可遏的陈独秀率众在沸腾的北京城散发《北京市民宣言》,声明如政府不接受市民要求,“我等学生商人劳工军人等,惟有直接行动以图根本之改造”。陈独秀被军警逮捕,各地学生团体和社会知名人士闻讯后,纷纷挺身而出,通电和集会抗议政府的这一暴行。面对一波又一波强大的抗议怒潮,北洋政府终于屈服,曹、陆、章相继被免职,总统徐世昌提出辞职。
和会持续半年之久,尽管中国专使团拒绝在和谈纪要上签字,但中国人迫切希望归还山东主权的要求还是成了泡影,巴黎和会6月28日签订了《凡尔赛和约》。
整个七月和八月是哥廷根大学的暑假时间,许子鹤每天很少讲话,白天在火车上认识的达曼家面包房打零工,晚上辅导他的儿子学数学,深夜一个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躺在床上长吁短叹。
那是赤子之心在流血!
这个暑假,一个女高中生经常到达曼家面包房来买面包,而且都是早上第一个来,每天都换不同的品种。达曼夫人熟悉自己的客户,她以往没有见过这位漂亮机灵的姑娘,从她购买面包的种类以及从不过问价格的情形,达曼夫人心里清楚,姑娘是富裕人家的孩子。
“来四个酪乳餐包、四个优酪餐包、四个亚麻仁餐包,外加慕尼黑白肠和纽伦堡香肠各四根,就这些,麻烦您了!”面带甜甜笑容的姑娘说。
“不但不麻烦,还得感谢您呢。姑娘不在我们店附近住吧?”达曼夫人先是感谢,接着望着柜台外的姑娘问。
“我家住在市东部森林边,开车来的!”姑娘的话音一落,达曼夫人抬头看见店外确实停着一辆黑色奔驰汽车。姑娘嘴里的那个居住区是哥廷根著名的富人区,令达曼夫人不解的是,那里有两家比自己家面包坊店面大、装潢高档且同样口味正宗的面包坊,姑娘为什么舍近求远呢?
“一大早就跑那么远的路,真是辛苦您啦!”对重要的主顾,达曼夫人向来重视,这是她熟悉的生意之道。
“想换换口味,外加放暑假我也有时间,就起早到您家来了。”姑娘说话落落大方。
“我家面包如何?”达曼夫人好奇地询问。
“我吃出了一种特殊的味道!”迅速向四chu张望了一下的姑娘突然冒出了一句话。
做德式面包,虽然各家面包坊有各自的工艺,但味道还是大同小异,如果有特殊的味道,就不一定是褒奖的话了,但如果不是褒奖的话,姑娘为什么还一连几天来购买?这令达曼夫人十分惊讶。
“您家的面包太特殊了!”姑娘又说了一句话。
达曼夫人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您家面包除了面粉、发酵粉、水、蛋清这些该加的东西外,一定还偷偷加了其他东西!”姑娘突然收住了脸上的笑容,加重了语气。
“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们做了一辈子面包,是规规矩矩的店家,这话要是传出去,谁还敢吃我家的面包?!”听完姑娘的话,达曼夫人一下子慌了。
姑娘看着达曼夫人,一言不发。
达曼夫人想赶紧把事情搞清楚,如果这个时候再有其他主顾进来,事情就不好收场了。于是,达曼夫人央求道:“姑娘,我家面包到底有什么特殊味道,加了什么东西?”
“您家面包除了德式面包的纯正味,还有一股醇香,就像我和爸爸妈妈在亚洲店购买的绿茶一样的醇香,吃起来不但耐嚼,而且爽口,越嚼越爽口,特别好吃!”姑娘又展露了笑颜。
达曼夫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姑娘,您快把我吓死了!不过,我们确实没有加什么亚洲香料啊!”达曼夫人惬意地笑着回答。
“不可能!”姑娘的脸再一次阴了下来。
面包店又重新回到了寂静。
“您没有往面粉里加,说不定有人偷偷加了。请问最近一段时间您店里买过亚洲的东西或者有亚洲人来过没有?”姑娘脸上露出疑问。
“没有买过亚洲的东西。不过,不过——”达曼夫人一时语塞。
“不过,店里倒有一个哥大的中国学生在里间帮忙烤面包。”达曼突然想起了这段时间在店里打工的许子鹤。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快让他出来问问!”姑娘又一次露出甜甜的微笑。
许子鹤走出了里间,双手沾满白花花的面粉出现在柜台内。
达曼夫人说出了姑娘的疑问,许子鹤笑着摇了摇头。
“他是个白‘女鬼’,专骗人,不会说实话!”嬉笑着的姑娘用手指着许子鹤。
一句话把许子鹤逗乐了,达曼夫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时候,许子鹤才认出自己面前的姑娘就是迪特瑞希教授的女儿克劳迪娅。
原来,自从上次看过许子鹤的表演后,克劳迪娅就记住了那位非同一般的中国白“女鬼”,满脑子充满了对他的好奇。上个期末大学考试结束后,爸爸经常在家提及一个中国留学生的名字,说这个学生在五门课考试中四门是全系第一,另一门是全系第二。克劳迪娅问是个什么样的人,迪特瑞希教授笑着说:“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名叫始祖鸟的中国‘女鬼’!”
放暑假后,克劳迪娅打听到许子鹤在达曼家面包房打工,一连来了三天没有见到人,就心生一计,把中国“女鬼”给引了出来。临走时,克劳迪娅问许子鹤能不能这个暑假帮自己辅导一下高中数学,她妈妈会付很高的辅导费,而且是按小时来付。正为“巴黎和会”之事内心闷闷不乐的许子鹤没有答应。
“你爸爸是数学系大教授,回家让他辅导多好!”许子鹤找出了一个理由。
“我才不让他辅导呢,说不了三句话就烦了,一点没有耐心!”克劳迪娅回答。
“那让你哥哥辅导吧,他是学机械的,数学一定不差。”许子鹤又找出了一个推脱的借口。
“那个家伙一天到晚不进家,就知道和他的莱比锡女朋友到chu玩,这个星期我还没有见到他一面。”克劳迪娅噘起了小嘴。
“这个暑假,我已经辅导了达曼先生的儿子,再没有时间和精力了。”许子鹤不容置疑地拒绝了。
克劳迪娅悻悻地离开了面包店。
直到新学期开始的前一天,克劳迪娅每天清晨都是达曼面包店的第一个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