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的八月下旬,经半个月的日夜兼程,许子鹤乘火车穿越西伯利亚和几个东欧国家,终于抵达德国首都柏林。在驻德公使馆报到后,第二天,他立即奔赴哥廷根。
从柏林开往哥廷根的火车上,许子鹤和哥廷根一家人坐在一个包厢内。男主人叫达曼,是家汽车修配厂的工程师,女主人开了一间面包房,一个十岁的金发男孩是他们的儿子。
“小伙子,您是日本人?”男主人和许子鹤搭话时面带笑容。
“不,我是中国人。”许子鹤回答。这是许子鹤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询问,他没有料到,今后在国外这样的问话还将重复多次。
“对不起,来我家面包房的日本人很多,我先生才这样问。”许子鹤听完女主人的解释,知道了德国一家人并没有恶意,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隐痛与酸楚。
“您到我们哥廷根来……”旁边的男主人好奇地询问。
“学习数学。”许子鹤微笑回答。
“啊,数学!哥廷根大学的数学最难学,您们中国人能学好?”女主人满脸惊讶。
“德国学生能学好,我就能学好。”许子鹤回答的声调很低,但语气十分坚定。
“我喜欢体育和地理,数学题目难死我啦。”和许子鹤坐在同排的金发男孩也加入了他们的对话。
“今后有不会的数学题,别去打扰‘数学王子’高斯,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冥想苦思更大的数学难题呢,找我好了!”许子鹤看着在座位上一刻也静不下来的男孩说。
男孩腼腆地低头笑了。
“好,好,就这么定,一道题我们提供一顿早餐的面包!”女主人看着儿子,哈哈大笑着说了一句玩笑话。
许子鹤的一句风趣话之后,包厢内顿时热闹起来。
毕业于哥廷根大学机械系的男主人达曼介绍起哥廷根来如数家珍。
世人都说天堂美,哥廷根人说,他们那儿比天堂更美。哥廷根是德国西北下萨克森州的一座小城,人口不足八万,而哥廷根大学的师生就占了一半。古老的哥廷根堪称建筑博物馆,三步一景,五步一胜。十四世纪建造的圣约翰教堂虽历经风雨,依然雄浑大气,造型各异的双塔直冲云霄;雅可比教堂外部错落有致,内部雕刻巧夺天工;英国国王威廉四世在哥廷根大学建校百年时捐建的大讲堂大气典雅、富丽堂皇……清澈见底的莱纳河流过哥廷根,不但为这座城市带来了汩汩的清流、盛开的鲜花、碧绿的草坪、茂盛的宛赛纳森林和碧波荡漾的吉斯湖,更给哥廷根带来了学术的灵气与霸气。自从1734年汉诺威乔治二世在这里创办大学以来,哥廷根的灵气与霸气从没有被其他地方超越过。数学奇才高斯二十八岁就担任教授,带领哥大数学系成为数学界的“麦加”圣地,他本人在科学史上的影响堪与阿基米得、牛顿、欧拉媲美。除了高斯,这里还有发明电磁电报的韦伯,发现铝元素的化学家韦勒,发现结核杆菌、霍乱病原体和炭疽杆菌的科赫,写出孩子们最喜欢的童话的格林兄弟……到现在为止,这个学校的教授和校友已经有二十五人获得了诺贝尔奖。
男主人达曼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地介绍,许子鹤津津有味、如痴如醉地聆听,他庆幸自己来到了一所心仪的学校,一个迷人的地方,一个知识的王国。
“再给您讲一个在我们哥廷根流传的趣事,还是您要去的数学系的故事。”男主人意犹未尽,娓娓道来。三年前,一个叫阿尔伯特·爰因斯坦的人提出了用几何语言描述的广义相对论,轰动一时。他在研究广义相对论时,遇到数学困惑,便来到哥廷根向希尔伯特教授请教,方才推导出著名的场方程。不少人因此建议希尔伯特理应在广义相对论的发现中署上大名。希尔伯特教授却回答:“哥廷根马路上随便找一个孩子,都要比爰因斯坦更懂得四维几何。”
听完这个故事,许子鹤对哥廷根小城更加充满了向往,火车还在铁轨上欢快地奔跑着,他的心早已飞向了前方的哥廷根。
九月中旬开学了,许子鹤参加了大学注册入学考试,那是进入哥廷根大学的外国留学生必须参加的摸底测试。数学系的测试包括德语、高等代数和高等几何三门课程。在二十二名外国留学生中,许子鹤的德语成绩名列第四,其他两门都是第一,并且都是“sehrgut”(优秀)。每年测试的数学题都是著名数学家迪特瑞希教授出的,近十年来,还没有一位外国留学生两门数学课程获得“优秀”,这使他从此关注上了这位衣着朴素的中国小伙子。最后,其他二十一位留学生进入数学系一年级学习,而许子鹤直接进入二年级。
德语入学测试第四的成绩令许子鹤耿耿于怀,他自己并不知道前三名都是德国周边国家波兰和捷克的学生,他们从小学就开始学德语。从开学的第一天起,许子鹤口袋里总是装着两本袖珍书——德英和德汉字典,不论是课堂上还是业余时间,遇到生僻的德语单词,次次都是先查德英再翻德汉,他想从另外两种语言的释义中彻底理解生僻德语单词的含义。
迪特瑞希教授给二年级学生开数学分析课,许子鹤总是抢坐第一排,每次教授提问题让学生回答,离自己最近的中国人都是一语不发,奇怪的是,当大教室里无人给出正确答案时,中国人才低声说上一句两句,而这一句两句正是迪特瑞希教授所希望听到的。后来,迪特瑞希教授上课养成了一个习惯,提问题时眼睛向后看,只有当无人给出答案时,眼光才落到最前面的中国人脸上。一次下课后,迪特瑞希教授留住了许子鹤。
“许,你们中国人让我们德国人不可理解,给您上课我很累!”
“教授,你怎么有这种感觉?”
“许,您既然知道正确答案,为什么次次让别人先说,非要等我‘请’您时才肯说话。”
“在我们中国,只有先生点到自己姓名时才回答问题,这是学生对先生的礼节,不像德国谁想回答就回答,有时候还和先生争论不休。”
“难道在真理面前也讲究礼仪?!讲贵国礼仪的话,哥廷根大学数学系就不是哥廷根大学数学系了!”
迪特瑞希教授面带愠色,夹起讲义就要走人。这时,一直微笑着的许子鹤忽然提出了一个问题。
“教授,Arch?opteryx是什么意思?”许子鹤上课前经过生物系门口时,看到一个展览,其中有一个单词不认识,而在他所带的两本袖珍字典中也查不到。
“您说什么?”教授吃惊地站住了,原来以为中国人会提一个数学分析的问题消解自己的怒气,哪里想到面前的中国人提问的竟是一个古怪单词。
对这个单词,教授也感到生疏。
许子鹤又重复了一遍。
“始祖鸟。”教授终于想起来了。
许子鹤鞠躬感谢。迪特瑞希教授面容冷峻,没有回谢,抱起讲义就走,边走边丢下一句话:
“始祖鸟,始祖鸟,我看你们中国人就是始祖鸟!”
许子鹤一下子愣在了空空荡荡的教室里。
在哥廷根大学留学的中国学生有十几个人,分布在不同的年级和专业,居住在城市的各个区域。一次在周末跳蚤市场淘旧书时,许子鹤认识了学医的崔汉俊、学军事的王全道和学机械的李当阳。那次在熙熙攘攘的跳蚤市场上,许子鹤看到三个亚洲人并排走在一起,他主动迎了上去。
“你们是中国人?”许子鹤主动打起了招呼。这种招呼他在校园内打过多次,对方的德语回答都十分干脆:“不!我是日本人。”
“是!”三人没用德语回答,而是异口同声地说着汉语。
“许子鹤,广东澄海来的,学数学。”许子鹤兴奋地自报家门。
“王全道,老家是浙江宁波,在这学军事学。”三人中年龄最大的王全道率先回答,后来许子鹤知道,这位浙江同学比自己大五岁。
“崔汉俊,学医学,河南洛阳来的。”
“我是江苏苏州的李当阳,学习机械。”
在与三人的交流中,许子鹤知道,他们三位都是去年来到哥廷根的,由于平常学习很紧张,只能周末偶尔碰面说会儿汉语,聊叙乡情。
“这下可好了,军事学中有很多涉及内弹道和外弹道飞行曲线的方程我自己经常解不出来,今后得请你帮忙啊!”王全道笑嘻嘻地拍着许子鹤的肩膀说。
“机械学中有很多力学问题也要借助复变函数来chu理,今后也要向你请教啊!”李当阳说。
“我也一样啊!医学专业在病理分析时使用很多统计和概率方法,我最头疼,这下可有救星了!”崔汉俊也跟着说道。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军事、机械和医学我是门外汉,一窍不通,数学倒懂一点,乐意为三位学兄效犬马之劳!”许子鹤的话乐得三人半天合不拢嘴。四人一起在跳蚤市场上各自找到了几本喜爰的书,许子鹤淘的书最多,除了一本厚厚的《杜登词典》和一本《数学手册》,还有歌德的《浮士德》《少年维特之烦恼》和费尔巴哈的《黑格尔哲学批判》。最后一本书,是来德国前邓翰生给他推荐的。邓翰生当时跟金海说,到德国后,别天天心里只想着高斯,空闲时多看点德国哲学的书,特别是费尔巴哈的,这个反对君主制度的人很有骨气,不但说过“无限制的君主国乃是无道德的国家”,还把君主统治下的欧洲比作“空间略大的监狱”。
“你学数学,和数字打好交道就可以了,怎么还读歌德和费尔巴哈?”王全道不解,崔汉俊和李当阳同样很是惊讶。
“跟高斯学怎样算账挣钱,跟歌德学怎样谈恋爰,跟费尔巴哈学怎样和人吵架。”许子鹤笑嘻嘻地答道。
三人闻言,会心地一阵大笑。
四人临分别时,报了各自。最后,许子鹤说:“三位兄长,我虽然来德国时间不长,但感到德国人还是看不起我们中国人,除了少数恶意的,大部分是误解,比如我的教授迪特瑞希先生。不知道你们三位遇到同样的情况没有?”许子鹤把迪特瑞希教授的事叙述了一遍。
“很多!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我也和他们辩论过,但没有任何效果,后来也就笑笑走开了。”王全道深有同感。
“工业革命后,欧洲人当老爷习惯了,看其他民族总是居高临下,不和他们一般见识就是!”崔汉俊对此不屑一顾。
“我也经常遇到,但没有法子呀,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李当阳说。
许子鹤思考了一会儿,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三位学兄,你们都比我更有见识,辩论和回避不是办法,这两种方法都是被动的,我们能不能主动点,让德国佬对咱们中国和中国文化感兴趣,只要他们感兴趣,我们就有机会消除他们对中国人的误解。”
“怎样主动法?”三人不解。
“能不能把在哥廷根的中国留学生组织起来,选个好机会,举办一个中国节什么的,把德国人女干引过来,然后我们主动介绍他们不知道的中国文化。”许子鹤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中国留学生住在哥廷根不同的区域,一是相互不认识,二是很难找到每个人。”王全道比许子鹤早来一年,知道这事的难度。
“我有个法子,能不能到各个学院的招贴栏用中文写个通知,我想在那个学院学习的中国人一眼就能看到。”许子鹤信心十足。
王全道不说话了,但崔汉俊和李当阳都认为此举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住得七零八落的,谁去联系?”王全道提出了一个问题。
“我是小弟,贴通知的路该我去跑。”许子鹤主动请缨。
“那就通知下个周日上午十点到市中心广场牧鹅少女的铜像前集合吧!”王全道确定了时间和地点。哥廷根中心广场有一座牧鹅少女铜像,周围还有汩汩而流的喷泉,是哥廷根的象征。在哥廷根,对莘莘学子而言,有个无人不晓的传统,每个在哥大即将参加博士学位答辩的学子,都要到那里,在牧鹅少女铜像的脸上吻一吻,祈求亭亭玉立、一脸永恒憨雅神色的女神赐予自己勇气和运气,顺利通过魔鬼般的答辩。
七天之后的上午十点,阳光灿烂,秋高气爽,十五名中国留学生围在牧鹅少女铜像前相认相识,亲切的乡音令每一位到来的青年人激动不已,这是在哥廷根大学留学的中国学生的首次聚会。大家商定,十月万圣节,在牧鹅少女铜像所在的市中心广场举行一个小小的“中国节”。东奔西跑了几天的许子鹤被大家选为召集人。
万圣节在德国俗称鬼节,随着时间推移,“鬼”味逐渐减退,“趣”味愈加浓厚,哥廷根人将此看作秋之结束和冬之来临的节日。这一天,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和孩子们都会画出千奇百怪的脸谱,来到市中心广场,尽兴地嬉闹游玩。今年的“万圣节”,令哥廷根人目瞪口呆的是,一帮从未见过的“中国鬼”到来了。
“中国鬼”和“德国鬼”大相径庭,有上蹿下跳的“孙猴子”,有张牙舞爪的“活阎王”,有黑白相间的“包公爷”,有花枝招展的“白骨精”……成百上千的“德国鬼”围在“中国鬼”四周,谁也不愿离去,因为这些“中国鬼”不但秧歌,翻跟头,做鬼脸,还能在油锅里滚来滚去地炸Fr?hlingsrollen(春卷),在平底锅里翻来翻去烙Kuchen(鸡蛋煎饼),在圆圆鼓鼓的铁锅里蒸出外面是白面里面是肉馅的GeufllteTeigtaschen(肉包子)来,吃得津津有味的“德国鬼”向神秘的“中国鬼”提了很多问题,最多的一个问题是鼓鼓囊囊的GeufllteTeigtas-chen看起来毫无缝隙,肉馅是怎么放进去的……
这天,古板但不失幽默的迪特瑞希教授和画家妻子以及儿子汉斯一起,被女儿克劳迪娅生拉柔拽带到了市中心广场。在妻子和儿子面前,迪特瑞希教授是绝对权威,妻子说不动他,十九岁的儿子更是说不动,只有十六岁的漂亮女儿克劳迪娅不但敢和他顶嘴,还能支使他干这干那。装扮成希腊女神的克劳迪娅吃了一个春卷和煎饼,更加兴奋,拉着父母的手去看“中国鬼”连成一片的展示摊位,看完瓷器、书法、刺绣、武术和茶道之后,三人来到了婀娜多姿、卖弄风情的“白骨精”的面前。“白骨精”周围比肩接踵地站满了各式各样的“德国鬼”。“白骨精”脚下放着一个木脸盆,里面装着半盆小石子,众人不知何用。
“女士们先生们,我是来自远东中国的女鬼‘白骨精’,我不但专门勾引英俊小伙,还能不留痕迹地喝干他身上所有的鲜血,使他变成一具可怕的僵尸。不过今天我不表演这个,否则这位先生就再也回不了家啦!”“白骨精”手指着高高大大的汉斯大声吆喝着。看着尴尬的汉斯,迪特瑞希一家与众人捧腹大笑。
“你这个白色‘女鬼’还能做啥?”站在迪特瑞希夫妇中间的克劳迪娅从小就喜欢这种场合。迪特瑞希虽然对学术一丝不苟,古板严肃,但对女儿的性格却很是喜爰。
“请你走过来,随便从木盆里抓把小石子,然后高举过头让石子快速落下,等最后一颗石子落地的时候,我就能报出一共有多少颗。”“白骨精”望着克劳迪娅说道。
克劳迪娅蹦跳着走向了“白骨精”,从木盆里抓了一把小石子,举过头顶,松手的刹那间,石子像雨滴一般哗啦啦落了下来。当最后一颗从地上弹起,“白骨精”同时报出了答案:“九颗!”
克劳迪娅周围两三米范围内的地上,果真凌乱地躺着九颗石子。
人群里一阵喧嚣。
“我妹妹手小,抓不了几个,现在我来抓,你要是能数清,才算是真‘鬼’!”汉斯走向前,向“中国鬼”发出了挑战。
“请,如果我赢了,你得让我喝你一公斤鲜血!”
人群中一片笑声。
汉斯抓了满满一把石子,举起手向四周炫耀一圈,说时迟那时快,人刚刚站稳,石子就哗啦啦从头顶上落了下来。
“二十三颗!”石子落完,数字报出。
克劳迪娅一颗一颗数完,银铃般的嗓音报出了结果:“二十三颗!”
汉斯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傻了。克劳迪娅拉着哥哥的手臂就往上卷袖口:“说话算数,说话算数,快让人家女干去一公斤鲜血!”
人群顿时沸腾了。
只见“白骨精”像刚刚做了一场简单的儿童游戏一般,神态自若。待四周稍微平静,他又提高了要求:“这位尊贵的先生,请你双手抓满石子,同时落下,我还能猜出到底有多少石子。不过,我猜对了,得喝两公斤鲜血!”“白骨精”说完从人群中把迪特瑞希教授拉到了场地中央。众人热烈地鼓掌,迪特瑞希教授没有料到这次轮到了自己。
迪特瑞希教授笨拙地从木盆里使劲儿抓紧两把石子,高高举过了头顶,围观者人人屏住了呼女干,四周一片寂静。
两把石子同时落了下来。
“四十一颗!”“白骨精”报了出来。
克劳迪娅低着头一个接一个在地上数了起来,半分钟后,她报出了数据:“四十颗!”
众人皆惊,“白骨精”报的是四十一颗啊!
“不可能,一定是四十一颗!”“白骨精”语气十分坚定。
正当众人惊愕之际,克劳迪娅忽然诡秘一笑,缓慢地展开手心,里面露出了一颗圆圆的石子。
“我爸爸老了,喝掉他两公斤鲜血,我怕他,他……”
雷鸣般的掌声顿时在人群中响起。
“请问这位‘女鬼’叫什么名字,你的头脑反应如此灵敏,是块学数学的料,到哥大跟着我学数学吧!”迪特瑞希教授眼巴巴地望着“白骨精”。
“Arch?opteryx!”“白骨精”轻轻说了一声。
“什么?”迪特瑞希教授没有听清。
“Arch?opteryx!”“白骨精”重复了一遍,声音比上一次略高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