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榜了,金海以第一名96分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当年数学系录取的平均分数为67分。
北方的冬天寒冷刺骨,出生在南方的金海有些招架不住。
凛冽的北风从头刮到脚,又从白天刮到深夜,金海虽然穿着厚厚的棉衣,还是感到冷。这是他第一次独立生活,还是在遥远的北方,他想念自己远在泰国的父母,思念孤身一人的大娘,整天闷闷不乐。下课后,经常独自一人窝在宿舍里。
给吴校长写信成了金海唯一的精神慰藉。
吴文生每次收到金海的信,都委托学生念给大娘听,因为里面有一半内容是写给大娘的。吴校长交代读信之人,念信时把大娘担心的内容统统略去,金海的信因此次次都“喜事连连”,乐得大娘每次都请学生把信读三遍,然后再请学生娃给远在北方的金海写封回信。吴校长给金海的回信,长度是大娘回信的两倍,前面几张是肯定,中间是批评,最后几张则是希冀和鼓励。
“吾生金海,数字分正负,地亦分南北。既然有南北,亦即有冷暖,此为天道之长,无人更变。正确之态度,唯有应变以适之。吾生应知,数学上负负得正,生活中何尝不是?建议你逃离被窝,脱掉棉袄棉裤,以‘负态’到同是‘负态’的操场上抑或校园里跑步,跑步时动能转变成热能,每天早晨和傍晚各一次,相信你必将迅速适应北方之寒冷,更相信你身体亦会因运动而康健……”
金海按照吴校长信中的要求做了。那年冬天的北大校园里,穿着笨拙棉衣的北大学生早晚都能看到一个清瘦的南方小伙,身着单衣,沿着校园内的小道满头大汗地跑步,一圈接着一圈,路人常常驻足观看。校长蔡元培一天傍晚在校园内巡视,遇到了从身后窜出的许金海,看着浑身冒着热气、精气神儿十足的小伙子,便把他叫住了。
“年轻人,冷不冷?”蔡校长问。
金海不认识蔡元培,边原地跑步边回答:“负负得正,不冷!”
蔡元培大笑:“年轻人,是学数学的吧?”
金海点头笑了。
“年轻人,学校提倡‘五育并举’,记得清是哪‘五育’吗?”金海脱口而出:“军国民教育,实利主义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观教育和美感教育,蔡校长提出的!”
“‘五育’之首的军国民教育之目的就是要有好的身体,看来你做到了。去跑步吧,别站着感冒了,一感冒,其他‘四育’就AufWiedersehen啦!”
AufWiedersehen是德语“再见”的意思。金海望了一眼风度翩翩的长者,问了一声:“先生会德语?”
“会几句。快接着跑吧,不影响你了!”
金海边跑边回望面带微笑的先生,一眨眼工夫,先生就消失在冰天雪地里。
中学的数学课有趣,但大学里的数学专业学起来却是枯燥而艰深,数学分析、高等代数、解析几何、概率论与统计……门门都是柔骨头,班里的很多同学都因为错选专业灰心丧气时,金海却感到十分轻松,整天陶醉在数学的王国里,因为他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自己极其崇拜的两句名言,一句是毕达哥拉斯的“数字统治着宇宙”,另一句是数学王子高斯的“数学,科学的皇后”。每周除了在数学系上课,金海还要去旁听德语课。金海虽是旁听,但发音比学德语的学生还标准。教德语的老太太舒尔茨是德国北部港口汉堡人,总说金海的发音是地道的北德德语,是她家乡的口音。金海不清楚个中缘由,只知道澄海的那位德国牧师是吕贝克人。舒尔茨告诉金海,吕贝克离汉堡只有几十公里的路程。跟着舒尔茨学了一个学期,老太太建议“小老乡”金海还要学学英语,说英语通用,他这样的人才不懂英语可不行。
于是,金海开始去英文专业做旁听生。
金海一心三用的时候,北京大学内却暗潮涌动,波澜横生。
金海宿舍同一层楼还住着国文系的学生。数学系的学生安安静静,但国文系的宿舍一天到晚聚团抱伙,热闹异常。金海一心扑在数学和两门外语学习上,整天思考怎样早日去哥廷根大学留学的事,对其他宿舍的学生并不怎么关注,也极少来往。直到有一次隔壁国文系的学生闹翻了天,金海才前去看个究竟。
金海对面宿舍住着三个国文系的学生,两个是外地人,一个是北京人。北京人平常不在宿舍住,下午有课时,中午才来落脚吃饭。这个戴墨镜的北京人一身绫罗绸缎,手提鸟笼,身后总是跟着一位仆人。北京人上午上课时,仆人在外遛鸟,下课后负责用饭笼给躺在宿舍的主人送来热气腾腾的饭汤。午饭后,两位外地学生小憩,鸟笼内的八哥总是唧唧喳喳,喋喋不休。两位外地学生忍耐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壮起胆子与北京人理论,北京人不但不服软,还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手指两个外地学生言辞刻毒地骂起人来。
北京人张狂肆意的当口,只见同层楼中最里端宿舍里的一位学生急匆匆跑了过来,推开仆人,二话没说,一把从北京人手中夺走鸟笼,提着冲到了门口。
“邓翰生,你不住此宿舍,关你鸟事,无端抢我鸟笼,找死不成?”北京人怒不可遏,大声吆喝。金海正是听到这话,才走出自己宿舍的。
“满德民,别欺人太甚!湖南老话说,猪羊不同圈,异鸟不同笼。你既然跟人家住同一个宿舍,就得按学校规矩办,人家已经忍耐这只蠢鸟很长时间了,你却得寸进尺,老子今天就要管管这茬‘鸟事’。”
金海知道说话的人是国文系的学生,但不熟悉,平常两人在过道相遇,都是微笑着打个招呼,并无多言。今天才知道他叫邓翰生,湖南人。
“你这个湖南佬要是胆敢管闲事,老子马上唤人来,让你今后一辈子在家闲着,动弹不得!”满德民口出狂言。
“老子不怕你吓唬,你唤人,老子就放鸟归林!”邓翰生说完话,一手高举鸟笼,另一只手就要去打开鸟笼门。满德民和仆人吓得脸色煞白。
仆人咣当一声跪在了地上,连声大呼:“这位爷,放不得,放不得,那是俺家少爷的命根呀!”邓翰生没有任何反应,果断地打开了鸟笼门,笼中惊慌的八哥盯着空门,扇动翅膀欲夺路而逃。
满头虚汗的满德民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哭着央求:“放不得,放不得!”
邓翰生没有关上笼门,而是用手堵住,不紧不慢地说:“你保证今后不再提鸟笼进入宿舍,否则我就松开这只手!”
“我保证,我保证!”满德民边作揖边点头。
金海来到北大,第一次遇到这么好玩的事。当时北大校园内有一批本地纨绔子弟,整天趾高气扬,呼朋唤友,外地学生个个敢怒不敢言,没有想到,这个叫满德民的家伙却被湖南学生邓翰生给降住了。金海打心底佩服这位叫邓翰生的湖南人。
“空口无凭,立字为据。”邓翰生说。满德民老老实实写了两张字条,自己留一张,另一张交予同学。字条上写着:“鄙人,满德民对天发誓,永不提笼入舍,否则蜕变成鸟,世困笼中。”
正当邓翰生关上门,打算把鸟笼递给满德民的时候,站在一旁半天没有作声的金海说话了:“慢!你们学国文的讲感性,我们学数学的讲理性。从理性上分析,今后谬误发生的可能性依然存在,必须排除谬误成立的一切可能性。”
围观众人不知金海所云何意。
“不提鸟入舍的可能性排除了,但另外一种可能性还存在,字条上必须加上一句话,今后不得唤人到校滋事。”金海说毕,邓翰生看着金海笑了,他感谢金海的周全考虑。
满德民不得不在两张字条上又加了一句话,上写:“此事今天了结,如节外生枝,三天之后,八哥与鄙人满德民皆暴毙笼中。”
此事之后,金海和大自己三岁的邓翰生成为了朋友。
“你是广东澄海人,我是湖南宜章人,两个地方相距不远,说起来我们还是半个老乡呢!”邓翰生说。
在北大学习的学生中,北方人居多,南方人稀少,两人相识,自然十分亲热。金海笑着对邓翰生说:“不但是半个老乡,你比我早一年入北大,还是学长呢!”
“要我说,数学比国文好,不知哪位名人说过,当数学家导出公式时,如同看到巧夺天工的雕像、美丽的风景或者听到优美的曲调一样充满快乐,我们这些咬文嚼字的可没有这种福分!”
“柯普宁说的,但我现在还没有享受到那样的快乐,或许今后会吧!”金海笑着说。
紧接着,金海也学起了邓翰生的语调:“我忘记哪个朝代有一个咬文嚼字的人,写出了一篇行云流水的好文章,发表后大受欢迎,洛阳人争相传抄,结果令洛阳纸价飞涨。我们这些整天摆弄十个数字的,写出的东西谁看呀?!”
“晋朝人左思写的《三都赋》!”邓翰生说完这句话,和金海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在邓翰生宿舍里,金海第一次看到了一本刊物——《新青年》。指着刊物上的编辑和作者的名字,邓翰生告诉金海,北大文科学长陈独秀先生是主编,他在上面发表的《敬告青年》现在可是国文系学生争相阅读的激昂文字,国文系学生口头常挂的“吾宁忍过去国粹之消亡,而不忍现在及将来之民族不适世界之生存而归消灭”就是他的话。陈先生还写过著名的《文学革命论》,提出要“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立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邓翰生一番动情的介绍感染着金海,他目不转睛地翻着刊物,静静地聆听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邓翰生提到的第二个人是李大钊。他告诉金海,这个人过去在日本早稻田大学学政治,组建了神州学会,曾经以留日学生总会名义发出《警告全国父老书》通电,反对“二十一条”,号召国人以“破釜沉舟之决心”誓死反抗,现在北京任《甲寅日刊》编辑。在邓翰生chu的《新青年》上,金海后来还读到了鲁迅的《狂人日记》以及钱玄同、胡适的大量文章。学数学的许金海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他自己都没有料到这个变化将影响他的一生。
1917年11月底,北大校园内悄无声息地传递着“十月革命”的消息,金海去找邓翰生,询问是什么情况。邓翰生没有说话,而是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油印的报纸。从报纸上,金海知道,这个月的七号(俄历10月25日),列宁领导布尔什维克党在俄国首都彼得格勒举行武装起义,以停泊在涅瓦河上的“阿芙乐尔号”巡洋舰的炮声为信号,向冬宫发起攻击并取得胜利,临时政府被推翻。在随后召开的全俄苏维埃第二次代表大会上,通过了《和平法令》和《土地法令》,组成了以列宁为主席的第一届苏维埃政府,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宣告诞生。
这是金海第一次听说列宁这个名字和他的主义。
这年的寒假,邓翰生和金海结伴返回南方的家乡。在武汉转车时,邓翰生带着金海去了一趟私立武昌中华大学,在那里见到了教国文的恽长君先生。恽长君戴圆片眼镜,穿蓝色长袍,温文尔雅,说话条理清晰,举止落落大方,令金海甚是钦佩。邓翰生和金海在武汉待了两天。在碧波万顷、水鸟出没的东湖边,三人极目眺望,心旷神怡。
邓翰生说:“渔舟荡漾,吞吐奇丽,此地此景,最宜吟诗作画,我没有带笔墨,就请先生吟诗一首如何?”
金海鼓掌同意。
恽长君稍加思忖,然后笑着接话:“两个小老弟赶鸭子上架啊!好,我吟诗两首,为两位游玩东湖助助兴!”那天,恽长君吟诵的是屈原的诗,三闾大夫曾经来过武汉,行吟于东湖之上。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
吟诵完这首诗,恽长君又一字不差地背出了屈原的《离骚》,平平仄仄,抑扬顿挫,听得邓翰生和金海目瞪口呆。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背诵这一句时,恽长君提高嗓门,神色凝重。俄国革命风起云涌,催生出一个崭新天地,而泱泱中华,列强横行,军阀当道,民不聊生,国将不国,令人愤懑,邓翰生和金海明白恽长君的心。
望着一汪湖水,三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后打破沉默的仍是恽长君,他冲着邓翰生说:“翰生弟同学国文,我刚才是抛砖引玉,你也来一首!”
“来到先生地盘,客随主便!”邓翰生想起了自己几年前在长沙参加讨袁活动时,于大雪纷飞之时登岳麓山,在山顶写下的一首《岳麓山观雪》,不假思索,便高亢激昂地背诵出来。
瑞雪菲菲四海扬,亿兆苍生庆丰穰。
爰晚亭旁枫树白,云麓宫外梅花芳。
滚滚洞庭翻波浪,巍巍衡山换素装。
可怜石更贼改洪宪,日出霜消转瞬忙。
金海对面前两位的学识才情原来就有所耳闻,这次领教后更是钦佩有加。
“佩服!佩服!在两位面前,不才不敢作画,更不敢吟诗!”金海用调皮的抱拳动作一来为自己开脱,二来向恽长君和邓翰生表达内心的敬重。
恽长君摆了摆手,用手点着金海说:“且慢,翰生说你看书不但一目十行,而且过目的东西眨眼间就能算出面积和体积。今天你得露一手,算算东湖水面大约有多大?”
邓翰生笑呵呵地同样用手点着金海说:“你这家伙今天必须露一手!”
金海说:“翰生兄到chu夸我,雕虫小技不值一提,今天就在先生面前献一回丑!”说完这话,金海从近及远看了一遍东湖,又从远至近目测了一遍,然后闭起眼睛计算起来,大约七八分钟光景,金海睁开双眼:“约三十二平方公里。”恽长君听完金海的话,一声惊呼:“三十三平方公里,误差一平方公里,小弟不愧是北大数学系高才生啊!”
在武汉的两天时间内,金海吃了热干面,尝了武昌鱼,恽长君一直陪着,而且还没让两人掏一分钱,让金海颇感过意不去。白天游玩,晚上三人围坐在书桌旁,话题从三国转到唐宋,从科举制度转到白话文写作。恽长君和邓翰生两人聊天,金海在一旁聆听——那是数学之外的世界,比数学更错综复杂,惊心动魄,更跌宕起伏,引人入胜……深夜醒来,金海迷迷糊糊听到邓翰生和恽长君还在客厅里侃侃而谈,从封建帝制谈到武昌起义,从孙中山谈到袁世凯,从现在的中国谈到“十月风暴”的俄国……
离开武汉时,恽长君拍着金海的肩膀说:“聪明的广东小老弟,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金海从火车的窗口探出头来,向恽长君挥手作别。
回到澄海,金海一进家门,不禁大吃一惊。短短一年光景,大娘整个变了模样,面容瘦黄,眼窝深陷,每说三五句话,就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脸色煞白。金海这才明白,大娘信中说她白白胖胖,是为了怕自己担心编的假话。
“长高了,长高了,和我梦里见的一般模样。”大娘围着金海转了一圈,欢喜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长高了两公分,都是跑步练出来的。”金海抬头挺胸,在大娘面前站得笔直。
“别跑了,别跑了,累着了大娘心疼。”
“不跑不行呀,因为跑步,校长蔡先生还夸过我呢!”金海后来在学校礼堂内听报告,认出自己遇到的那位文质彬彬、气宇非凡的长者就是蔡元培校长,心里一连激动了好几天,跑步锻炼的劲头更足了。
“好,好,校长说得对,别听大娘的,大娘不识字。”
娘儿俩像离散几十年似的,关切的话语道不完,屋内的空气充满着欢乐,洋溢着亲情,弥漫着温馨。
“大娘,你今后再不要给我寄钱了,泰国寄的钱够我花的,你把钱留下来治病吧!”金海话锋一转,拉起大娘的手说。
屋子里顿时沉静下来。
“我的身体就这样子了,能给儿子寄两瓶墨水钱,当娘的心里踏实。”金海去北京后,大娘就搬回冠陇村住,但院子里依然悬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和床单,大娘每天早上跑到县城收,第二天再送回县城,来来回回三十多里地。
金海在冠陇村住了五天,大娘陪了金海五天。金海走到哪,大娘就跟到哪,生怕金海神不知鬼不觉撇下她一个人走了。除了金海上茅房,大娘的双眼一刻没有离开过他。金海半夜醒来,仍然看到大娘坐在对面床头呆呆地望着自己。
“大娘,你怎么不睡?”金海问。
“大娘睡不着,你睡吧,大娘看你睡。”
第二天黎明,金海看见大娘仍然靠在床边,扭着双眼盯着自己。
在澄海中学,金海见到了吴文生校长。两人在办公室谈了半天,中午金海还应邀到吴校长家里吃了顿饭。席毕金海鞠躬告别时,吴校长从书桌内拿出一个红布包裹的东西,打开外层,里面露出一个长方形盒子,从盒子内取出了一个圆规,圆规底部的旋钮已经生锈,两只长脚却崭亮如新。
“金海,没有礼物送你,就把我在广州读书时用两斗米换来的一个德国圆规送给你吧,几十年了,画出的圆还是规规整整的。”吴校长把圆规递给了金海。
来回几次推脱不掉,金海收下了圆规。
“金海,圆规也是我们祖先发明的,最早可追溯至远古夏朝。大禹治水时‘左准绳,右规矩’,其中‘规’就是今天圆规的雏形。”
吴校长送金海出门时,嘴里念叨了一段话,还是说圆规的:“匠人建国,平地以悬,置槷以悬,视以景。为规,识日出之景与日入之景。昼参诸日中之景,夜考之极星,以正朝夕。”金海记得在北大上课时,一位教授也曾说过这段话,他内心暗叹吴校长的知识竟然如此广博。
“金海,你有本事了,今后画出的圆会更大,半径一定会超出澄海,超出广东,甚至会超出中国,不管你画多大的圆,但一定要记住自己的圆心在哪里,否则,正不了朝夕……”临了,吴校长又拍着金海的肩膀说了一段让他记了一辈子的话。
第六天黎明,金海乘船去泰国华富里看望父母,临走时,大娘送了一程又一程,走到半路上,大娘把连夜做好的蚝仔烙和冰糖莲藕塞到金海手中,说:“金海,你快走吧,别误了船,大娘走不动了,大娘要是走得动,就走到北京,陪金海读完书。你给大娘读过‘孟母三迁’的故事,大娘才为儿子迁过一回,比不上人家孟母,不是好大娘……”
金海手托热乎乎的蚝仔烙和冰糖莲藕,望着眼前面黄清瘦的大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1918年5月中旬,北洋政府为了遏制十月革命影响在中国的逐渐蔓延,与日本暗地勾结,签订了中日两国陆海军《共同防敌军事协议》,允许日本驻兵东北和训练、指挥中国军队。这是继袁世凯与日本签订“二十一条”之后,北洋政府又一次大规模出卖中国领土与主权的行为。消息传到北大,立即引起轩然大波。这个月的21日,北大、高师、工业专门学校两千多名学生联合集会,到总统府请愿抗议,要求废除这两个卖国协议,代总统冯国璋被迫出面接见八名学生代表,代表中就有邓翰生。
金海也跟随邓翰生参加了请愿,邓翰生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北洋政府采取欺骗伎俩,当面答应学生的请愿要求,背后却用卑鄙的手段对付手无寸铁的学生。回校路上,金海完全沉浸在激动之中,特别是冯国璋答应学生代表的要求后,金海更是兴高采烈,对突如其来的暗算,根本没有任何防备。邓翰生则不然,他曾多次和军警交锋,有着丰富的斗争经验,一路上频频环顾左右,提防着可能发生的意外。埋伏在小巷内的便衣军警准备用棍棒偷袭毫无防备的金海时,邓翰生先是高喊一嗓,趁便衣愣神之际,闯进人群,拽出金海,双手护头的同时,用两个胳膊肘和双脚与三五个便衣搏斗起来。金海跑出几十米远,看到邓翰生被打翻在地,雨点般的警棍落在身上,地上的人却一直双手抱着头,四chu滚动,金海看到邓翰生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便想回来救他,只听到邓翰生嘴里不停地呼喊:“金海,别回来,快跑!快跑!”
最后,邓翰生被打得头破血流,肋骨断了三根。
金海每天都去给躺在医院病床上的邓翰生送饭。
“金海弟,这一段时间实在麻烦你了!”头缠纱布、肋间缠着绷带的邓翰生边吃金海送来的饭边说。
“翰生兄,你千万不要这样说,要不是你挺身保护,躺在床上的就是我了,也有更大的可能,我连这个床上也躺不了,而是躺在另一个世界里了。”金海感谢着邓翰生的救命之恩。
邓翰生放下饭盒,用手抹了一下嘴巴,眼望金海说:“金海弟,你也不要这样想,我不躺在这张床上,你不躺在这张床上,难道他们就会罢手?绝不会!肯定还有别的人躺在这里!也完全有可能连这里也躺不了。所以,这绝对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
“翰生兄,我们请愿游行也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你邓翰生,为了我许金海!”邓翰生的话一结束,金海马上补了一句。
“对!顾炎武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还要补上一句话,兴亡之天下,必有兴亡之匹夫!”邓翰生脱口而出。
“说得好!说得好!翰生兄不愧是学国文的,学数学的人说不出这样的话。”金海默默复述着邓翰生刚才说过的话,更加钦佩眼前这位浑身是伤却百折不摧的兄长。
“金海弟,你是学数学的,人的一生有多少有效时间?”邓翰生突然话锋一转。
“按人活一百岁来计算,人一辈子总共有36500天,白天黑夜对分是18250天,刨去每7天一个休息日、每天做饭吃饭用掉的3个小时时间以及每年几十天的节假日,有效的也就剩下18000天左右。这18000天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个极限,还是个上限,每个人一出生,不论愿意不愿意,有意识无意识,此极限每天就以级数‘1’为值呈等差数列递减,直至为0!”学数学的金海对此类问题根本不用过多思考,各种计算数据信手拈来。
“你是按100岁计算的,如果按正常的六七十岁计算呢?”邓翰生问。
“介于10800天至12600天之间。”金海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
“11000天左右,人生苦短啊!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如果不做出点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事情,就枉来人世一遭了!”斜躺于病床上的邓翰生一下子坐了起来。
“翰生兄所言极是,人活一世,只顾自己吃喝拉撒,与猪马牛羊何异!”金海赞同。
“牛马能拉车耕地,猪羊能奉献自己的身体供人类享用,如果一个人只顾自个儿吃喝拉撒,真还不如它们!”邓翰生慷慨激昂。
“我这辈子决不做这样的人!”坐在病床边的金海呼地一下站了起来。
邓翰生没有直接接话,而是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面色凝重地说:“不光我们自己不做那样的人,还得唤醒其他国民不做那样的人!”
“翰生兄,你说的有道理,今后我许金海听你的!”
“金海弟,别听我的,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1916年9月,你的同乡中山先生自海宁盐官观看钱江潮回上海后,写下了一句警世名言‘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我们都听从时代的召唤,做一个浩荡大潮之上的弄潮者吧!”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四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金海和邓翰生从此成了患难之交,不论是面晤还是信谈,金海唤邓翰生“翰生兄”,邓翰生则叫金海为“金海弟”,这份“兄弟”交情一直延续到他们生命的终点。
这年七月,李大钊在北大筹建“少年中国学会”。北大学生邓翰生、黄日葵、朱自清、杨钟健成为骨干成员,毛泽东、赵世炎、张闻天、高君宇、杨贤江等纷纷加入,金海认识的恽长君也在其中。十月革命的火种在悄无声息地传播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孕育之中。年纪尚小的金海不是成员,但每天晚上夜深人静时,他都和邓翰生两人并肩在校园内散步,听着大哥慷慨激昂的讲话,心里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意绪难平。
恰在这个时候,北京大学选拔一批赴德留学生。金海以第一名的成绩入选,八月即将奔赴欧洲。
得到这个消息,金海第一时间告诉了邓翰生,同时给远在武汉的恽长君写了一封长信。
十天之后,令金海没有想到的是,恽长君到了北京大学,由邓翰生引路,来到金海的宿舍。
“恽先生,您怎么来了?”金海喜出望外。
“堂堂著名学府,难道只能你这样的有大慧根的人在此学习,我等平庸之辈就不能前来一窥堂奥,变得更聪明些?”恽长君是个幽默的人。
“我哪敢和先生相提并论!”金海一下子羞红了脸。
“我这次来北京购一些书,另外一个目的就是来瞧瞧老朋友,昨天去拜访几位北大的先生,今天就来看看北大的后生,后生更可畏啊!”恽长君一句话道破来意。
“岂敢,岂敢!”邓翰生和金海异口同声。
恽长君坐下之后,慢慢在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行李包中翻找起来,稍后掏出的是一个崭新的黑色牛皮包。
“广东小老弟,你马上要出国,没有别的东西相赠,从武昌有名的李麻子皮革行买了一个手工缝制的皮包,算是送行之礼吧!”恽长君把泛着亮光、散发出新鲜皮革味的礼物递到了金海手里。
“金海,恽先生自己上下班拎的都是蓝色帆布包,却给你买了个牛皮包,用去了先生半个月的薪水。”站在一旁的邓翰生说。金海想起来了,上一次自己和邓翰生到武汉,先生手里拎的确实是件洗得泛白的蓝色帆布包。
“恽先生,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承受不起啊!”金海没有皮帽、没有皮衣、没有皮鞋,甚至连一双皮手套都没有戴过。
恽长君淡然一笑,轻声慢气地说:“小老弟,说句实在话,要不是你去海外,我怎么舍得买这个东西。你今后出去读书,最需要的是装书的东西,我听说洋人特别重视书包,说是从书包上不但可以看出一个人读书的多少,还可以看出他对知识尊重的程度!”
“金海弟,你就收下吧。好马配好鞍,好女配好男,好的读书郎得配好的盛书囊啊!”
三人开怀大笑。
晚上,恽长君在学校附近一家小酒馆宴请邓翰生和金海。
“金海,你出发前我不可能再有机会来北京给你送行了,今晚略备薄酒,为你饯行。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好男儿志在四方。待今后经纶满腹、功成名就之时,要记住出发的原点在哪里,自己的根在哪里……我先干为敬!”恽长君言罢,目光烁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天晚上,不胜酒力的恽长君喝得酩酊大醉,邓翰生和金海把他架到一个破旧的地下室,扶他上床后才离开。离开前,依依不舍的金海对着恽长君深深鞠了一躬。
出发的前一天,金海在北大红楼找到了邓翰生。
“翰生兄,我明天就要去德国了,真舍不得离开北大,更舍不得离开你。”
“东方文明源远流长,西方文明璀璨瑰丽,当代中国很多令人尊重的学者都在西方留过学,蔡校长留德,李大钊、钱玄同、鲁迅、周作人先生留日,胡适、林语堂、马寅初先生留美,刘半农、辜鸿铭先生留英,社稷与民众需要吾弟这样的人才,理应步前辈后尘。我们先替你们这些栋梁看好家门,待君明日归来收拾旧山河。还有,现在学校有人推崇西洋的‘民主’和‘科学’,两者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到哥廷根后,务必用心体察,悟得真髓,藉此来启蒙民智,拯救中华。”
“翰生兄的话金海记住了。”金海使劲点了点头。
在同一家酒馆,两人又是一场豪饮,后半夜互相搀扶着回到了宿舍。
第二天清早北京火车站,两人即将分别,邓翰生对金海说:“好马配好鞍,英雄配响鞭。”当邓翰生说出“好马配好鞍”上半句时,金海以为他要接一句“好女配好男”,然后再说出该说的主题,哪里想到这次邓翰生却巧妙地变换了下半句。邓翰生说话喜欢用引子,然后才导出主题。他给学数学的金海说过多次,名篇《古诗为焦仲卿妻作》精彩之chu就在于用“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这个引子,金海习惯了邓翰生的说话方式。
“金海弟,你现在这个名字可以是可以,但普通且不响亮,容兄给你起个新名字可否?当然,金海可作小名用。”
“翰生兄请讲!”
“弟学数学,因此新名中应该有一字寓意数学之规律,数学讲究有条不紊地释物明理,汉语中有个成语叫‘子丑寅卯’,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取首字‘子’,且‘子’还是地支之首;名中另一个字应该体现吾弟品行高雅,与众不同,还有一个成语叫‘鹤立鸡群’,取首字‘鹤’,两者组合外加姓,就是许子鹤!”
“好名字,好名字,我一直想换个名字,但始终没有满意的。翰生兄不愧是学国文的,我今后大名改叫许子鹤,金海作小名用。”
火车快要启动了,只见邓翰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支钢笔,塞到了许子鹤手里。
“子鹤弟,没有钱给你买支新的,只是把用秃的笔尖换掉了,前天刚换的,你不要介意啊……”
金海哽咽不已。
“子鹤弟再见!”
“翰生兄再见!”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一声长笛之后,列车缓缓启动,越来越快,最后消失在苍茫的远方。
邓翰生如石雕一般,久久矗立在空旷的站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