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正岐到一旁接电话去了,今晚他的电话就没断过,大约逢年过节的礼数往来也多,她见他忙就自己帮着保姆置办年夜饭的碗筷。
等他回来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
一大桌子十几个菜,四两饺子,三瓶几乎没度数的果酒,老太太坐不起来吃,他们就把饭桌挪到跟前紧贴着床位。
乔正岐和原鹭坐一边,与老太太正对面。
乔正岐给原鹭夹了个蟹腿,原鹭受宠若惊之余更多的是惊吓,立即抬头瞟了一眼乔老太太,果然乔老太太那样精明了一辈子的人一看就知有端倪。
原鹭眼下是看不出乔老太太脸上有任何声色的,老太太被保姆伺候着吃饺子,一脸淡然,原鹭暗暗舒了口气,埋着头专心地扒碗里的菜。
突然,老太太咧着牙说:“今年的糖蒜饺子被我吃到了。”
原鹭抬头,伸长脖子往她的碗里一看,这一大盘饺子里唯一的一颗糖蒜馅儿饺子还真被老太太吃到了,她高兴地说:“有奶奶坐镇,这风水都往奶奶那跑了,看来新的一年奶奶会事事心想事成。”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再瞥了一眼她身边的乔正岐,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两个,像是静默地思量着什么。
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开播了,原鹭含了口果汁鸡尾酒,说:“前阵儿大姑姑给了我两张票,喊我去大会堂看春晚,我们这些哪里有那个耐心坐台下看完整场晚会。前一年元旦跨年大姑姑拉我去大会堂看了新年音乐会,光是等她和人合影就等了一个来钟头,今年是再也不敢跟着去了,嘿嘿,自个呆着多自在。”
老太太说:“你几个姑姑生的加上你哥,一溜儿的男孩儿,就你这么个宝贝似的姑娘,想和闺女谈心都没那个福气。儿子大了都是往外奔的,闺女无论走多远心里都还是紧紧拴着家里,人老了才知道闺女的好呢。你姑姑呀,这是少了个闺女没处交心。”
原鹭觉得老太太说的话确实有理儿,老太太瘫床上了都是几个姑姑轮番来守,谁家没点事儿,这不也铁打实地都来服侍老太太了。老太太就乔海阳那么一个儿子,从小可没少宠,老太太年轻时那个年岁哪个没挨饥荒过,但乔海阳作为家里最小且唯一的一个男孩就从来不知饥饿的滋味。
老太太是过来人,对原鹭说:“往后政策可以生两个了,你怎么也得生个女儿出来,女儿好,顾家、惦念父母。”
原鹭被说的脸红,哈哈笑着:“我心里打算只要一个,不管男女,现在养孩子太费了,我又是个懒骨头,喜欢就一个那么宠着惯着,省得自己日子还没过够全都糟践在孩子身上了。咱们中国父母累挺,操心完孩子的学业操心工作,操心完工作操心婚姻,这结婚还得帮着儿女置车置房,自己这一辈子忙忙碌碌都不知道活的是什么滋味儿,喜怒哀乐全寄托在孩子身上,多不独立,这才是真的拖累孩子呢。”
老太太是个开明的人,年轻时候也在德国留过洋,原鹭的想法她还能理解大半。
“现在开放了,奶奶那会是被长辈逼得没法子才一定要一个儿子。乔家旁支儿不管,当时咱们这一支就你爷爷一个还齐全,别的兄弟要么死在战场上了,要么残了不顶用了,都是年纪轻轻还没成家立业。不然你说当年的人为什么这么着急十七八岁就结婚定了终身?就是怕还没活明白没活够味儿人就不知道怎么没了。”
原鹭爱听老太太说她那会儿的事,虽然陈规旧矩的,但那时的人不知比现在的人要规制多少,至少也没听过谁满大街苏丹红三聚氰胺地害人。
她管那年代叫剔透年华,谁坏谁好,都是那么分明,不允许不同的声音出现,人们思想也简单。
老太太强打着精神陪原鹭他们吃了半晌,实在有些不济了才让保姆把她的床放倒躺平。
老太太睡着了,原鹭留意着老太太今晚其实没吃多少,最多没过三颗饺子,平时她爱吃的螃蟹也只吃了半个儿就摆手喊停了。原鹭瞅着老太太这状况心里确实不大好受,虽然能熬过年关已经算是很好了,但原本好好的一个人眼看着就这么一点点被消磨下去,谁心里不难过?
乔正岐在回不断进来的祝贺新年的邮件,一桌子的酒菜就她一个人在认真应付,这顿年夜饭吃的孤孤单单冷冷清清。
觉得吃得差不多了,原鹭端了盘水果自己去沙发上坐着看春晚。
春晚小品的质量是一年不如一年,一些笑点看得真是尴尬症都要犯了。
两个保姆从外面拎着两壶热水瓶进来,一边走一边聊:“刚听护士台的值班护士说24楼出事了,整层楼都翻天覆地呢,吓得几个值班小护士都哭破胆儿了。”
原鹭的耳朵格外灵敏地抓住了“24楼”这几个字眼,她放下手里的水果叉,拧起眉。
24楼是吴津父亲住的那一层,她没上去过,但是她和吴津一起来医院那回吴津确确实实说了他爸住在24楼,原鹭的记忆很少会出差错。
原鹭觉着不太对劲,给吴津发了条微信问他在不,等了好一会吴津也没反应。
平时这小爷回消息的手速跟火箭窜天似的,现在连点动静都没有,不太对路子呀?
原鹭想起前天林慕约她说的是年夜饭后和吴津一起去拼桌球,就给林慕也发了个消息,问:吴津跟你在一块儿吗?
林慕很快就回了消息:没,他手机关机了。
原鹭心里的怀疑就更加笃定了,马上给林慕回:他爸还住731的24楼?
林慕:昨天说是为着过大年出院了,现在不知道。
原鹭:24楼出事了,看来是又住进来了。不知道吴津在不在楼上,你再给他打打电话,大过年的关机,我这边先去打听打听出什么事了。
原鹭看了一眼乔正岐,他还在窗口接电话,嘴里说的是德语,原鹭听不懂也就没去打扰,自己坐电梯上24楼了。
电梯到了24楼,整层楼现在空荡荡的,护士站只剩两个还在哭哭啼啼的小护士。
原鹭往里面走,两个小护士立即警惕地把她拦着,说:“这位小姐,现在吴首长不方便见客,您留步。”
原鹭想从这两个护士的嘴里套话,就装作大方地说:“我是吴首长儿子的朋友,吴津让我来给他父亲捎几句话。”
两个护士听见“吴津”这两个字脸色就更难看了。
原鹭这么一套就知道刚刚出事的时候吴津不在场,他现在又关着机,除夕夜大过年的不跟他爸一起过,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护士说:“这位小姐您赶紧帮着联系联系吴公子吧,林秘书刚刚把我们都呵斥了一顿,这会功夫还找不着人,气得首长把碗筷都摔了,这一气血压上来瘤破了,肺部急性出血,现在已经在紧急手术了,可大过年的值班的又没有教授级别的医师,路上又堵得人仰马翻,这会还在警戒开道呢。”
原鹭一听都这情况了吴津还关着机,这火上茅屋的事,闹不好这一层的人都得跟着折掉半条命,吴津要是再不出现,可真不是开玩笑。
原鹭赶紧掏出手机给姚菲打电话,电话一直不在服务区,原鹭心里的怀疑几乎已经不用怀疑了。
吴津这小子肯定是作死,除夕夜跟他老子闹别扭直接奔甘肃找姚菲去了。
两个护士眼巴巴地望着她打电话,听着电话那头始终没动静,就带着哭腔说:“电话还是没人接?这可怎么好,怎么轮到我们值班就碰上这样的事了……”
原鹭也没心情对着两个哭哭啼啼吊着胆子的小护士,打发道:“你们也别着急上火了,我想想办法,我留个电话,要是吴首长那边有任何的情况你们就给我打这个号码,我要是联系上了吴津就直接带他来医院。”
原鹭不爱管闲事,但这回是真的没办法不管。
她一边下楼一边给林慕打电话,连电梯也不坐了嫌信号差。
“林慕,出事了。吴津他爸这会肺部出血在紧急抢救,吴津可能去甘肃了,这会估计不是在飞机上就是刚到甘肃,姚菲应该也去机场接他了,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
林慕安抚她说:“你别急,我一直在给他打电话,这样,你一直给姚菲打,我接着一直给吴津打,过半小时还联系不上我再想办法是直接飞甘肃还是通过其他什么途径找到人。”
原鹭忽然想起来:“我这有姚菲家里的电话,要是咱们半小时后谁都没联系上,我再打电话去姚菲家里问问。”
不到万不得已原鹭是不会轻易给姚菲家里打电话的,乡下那里的人想法单纯,有时候也一根筋,一点点事很快就是一传十十传百,姚菲一个女孩子实在经不起外界的恶意揣测和编排。
原鹭回到十八楼,站在走廊的窗口一直打电话。
几百个通话记录都是同一个号码,原鹭的耳朵被发热的手机听筒印得滚烫,就开了窗户,站在风口一直重拨。
乔正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原鹭只觉得一只手静悄悄的从自己头上冒了出来,然后关上了窗户。
乔正岐看着她面色不善地说:“你是不是今晚也想住这儿?零下的风吹着好玩儿?”
原鹭越打越急,急得被他一骂眼里就委屈出了隐忍的泪光。
如果来不及,吴津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他爸了。
就像当年的她一样,和父母的最后一面是隔着一层单薄的白床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