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乔乔坐在清凉的地板上, 怔怔看着手中的信。
颜青那位笔友?
颜乔乔记得,很久很久之前,颜青常常在信中提及自己的笔友。后来发生了那件事,她的生活变得面目全非, 颜青也再未提过他的朋友。
她的视线缓缓落到信笺上。
那个人, 即将肄业, 心中有喜欢的姑娘, 想要在她面前留个最后的好印象。
“喜欢她,为什么不告诉她?”她轻轻眨了眨眼睛, 心中有些感慨,“若我没有记错, 这位朋友看事情十分通透,是一个极优秀的人。说不定那位姑娘也喜欢他呢?”
简短两行字,越读越觉得触动。
纯粹的、克制的、深埋于心的单恋, 不知为何, 竟叫她感同身受, 心中也跟着酸酸甜甜。
垂眸看一眼信,抬眸望望遥远的夜空。
“这样的喜欢,真好。”
该琢磨如何给颜青回信了。
这一年多来,韩峥的占有欲如同泥沼,令她身陷其中,窒闷难言。一切事情被他全盘代办,不给她丝毫喘-息选择的余地,就连她的家信, 也都是韩峥拆的、回的。
她怔怔想,倘若今日拆看这封信的人是韩峥,他会如何回复?
像他那种小心眼的人, 定必会把大哥那位来路不明的朋友当作假想敌。
颜乔乔脑袋一点一点,双脚一晃一晃,按着韩峥的思路往下想。
他这种人,对假想敌必定满怀恶意,所以他会如何做?
倘若她今日不曾醒悟的话,到离院时,韩峥将会宣布大西州与青州联姻之事,他和她,当着红衣。
——以韩峥的恶趣味,肯定会给颜青回信,让那个人也穿红衣。
到那日,那人孤零零穿上一袭红衣与自己喜欢的姑娘道别,却看见旁人也穿红衣、在鹏程台大秀恩爱,心中难免多添一重苦涩吧?
不必怀疑,这就是韩峥能干出来的事。他就是时刻要证明自己比旁人强,就要全天下都羡慕嫉妒他。
“真坏!”
颜乔乔不禁为某个不知名人士忿忿不平。
她怒冲冲起身,将眼前所有拿得动的大西州物什通通从窗口扔了出去。
她向来很爱惜自己用过的东西,总觉得它们也会疼痛也会难过。然而对韩峥经手之物,她并无半丝怜悯。
扔过一圈,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踢踏着脚,去书房给颜青回信。
咬着笔杆想了想,她一行一行往纸上写。
——大哥,我大器晚成,如今已开窍了,绝不会放弃学业。
——我与韩峥,绝无可能。
——你那位朋友,应该穿上红衣,勇敢向自己喜欢的姑娘告白!我若在场的话,一定为他摇旗呐喊!
她的回信倒是向来简短,哪怕有求于大哥和阿爹而大拍马屁,那也绝对不会超过三百字。
写罢,她将信纸置入信筒,扣到青鹰脚踝上,然后抬手猛捋它颈后顺滑的毛毛。
青鹰极不耐烦,脑袋一勾一勾,速速打发她。
旋即,它嫌弃地抖抖毛,扑棱翅膀飞向远方。
目送青鹰离开,颜乔乔取出一卷新被褥,抱到侧面木廊的长椅上睡下。
迷迷糊糊间,她想,要是旁边有个矮屏风挡一挡,那就不怕掉下去。
睡至一半,廊下的传音铃催命般响起来。
“开门,颜乔乔。”韩峥的声音压着怒意从传音铃中飘出来,显得有些阴恻恻,还带着点狠戾。
颜乔乔的心脏惊恐地跳动,五内一片冰凉。
睁开眼,恍惚片刻才回过神。
“我知道你在。开门!”韩峥拔高的音量飘出传音铃。
颜乔乔抱着被褥坐起来,看见院门外的禁制大泛红光——韩峥连续五次画错了门禁密钥。
她不禁轻轻一哂。
当初韩峥问她讨要门禁时,再三保证绝不会擅自进入她的庭院,只是防备万一,怕她身体不好,晕了摔了都无人知道。
他平日过来,也会假模假样摇一摇铃,口口声声说尊重她。
今日可好,明知她换了新门禁防他,还一次一次试她的门禁图案,可把他能的。
颜乔乔把被褥披在身上,慢吞吞穿上鞋子,走到传音铃下。
“韩师兄深夜私犯门禁,是嫌隐月台荀夫子的茶水不曾管够么?”她懒洋洋道。
寂静一瞬。
片刻后,韩峥隐忍的声音传出:“我是担心你。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不高兴,你告诉我,不要自己憋在心里。你开门,我当面与你说。”
“我知道,韩师兄处处‘为我好’。”颜乔乔轻飘飘地说道,“砍我的树,拆我的信,闯我院子,换我的东西,喂我安神药。日日提醒我,我已不干净,此生只能跟着你,哦,还赠了我一个‘善妒’的美名。如此深情厚意,我觉得我承受不起,还是留给有需要的人吧。”
她这个人,一直就没学会虚与委蛇。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但凡要点脸,都应该掩面而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半晌,铃中传出一声笑。
浓浓的嘲讽与自嘲意味。
韩峥道:“颜乔乔,原来我一片真心,在你眼中竟是如此不堪?你若对我一心一意,我待你的好,你该甘之如饴,而不是厌若蛇蝎。你烦我,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你心里想着别人罢了!”
颜乔乔:“???”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偏着头,认真回忆一番。
这一年多,她神思浑噩,终日半梦半醒,何尝有过半分心力去想什么别人。
“没有。”她为自己正名,并十分直白地告诉他,“我心中从来不曾想过任何人,当然,更不曾想着你。我对你,不是几心几意的问题,而是根本不喜欢你,对你没有男女之情——我记得我说过的。”
韩峥似是被她的直接给噎到了,半晌没发出声音。
见他不说话,她便继续说道:“我从来不曾要求你为我做任何事情,也说过不需要你陪我,是你非要来,还让我不要有压力,只要把你当作普通朋友相处就好——哦,我知道了,那都是骗我的,权宜之策、缓兵之计?”
半晌,韩峥才缓缓开口:“一年多来,我真心付出那么多,你难道就没有丝毫珍惜、丝毫感动?”
颜乔乔拖着鼻音,装模作样沉吟了一会儿,轻笑道:“倘若不是服用了过量安神食材的话,或许还能感知一两分人间真情?毕竟就算养条狗,这么久也该有感情,韩师兄总不至于不如狗。”
传音铃中飘出深深吸气的声音。
韩峥大约是忍了又忍,勉强摁住了脾性:“好,我知道了,我从前心急了些,行事过火了些,我会认真反省,好吗?但请你相信,我绝无害你之意,我只是见你终日郁郁,便问了医师,让你静心宁神好生调养——无论如何,我向你赔罪,你如何罚我都行,别生气了。”
“不必,老死不相往来就好。”颜乔乔打了个呵欠,“不送,再也不见。”
“你当真要辜负我一片真心?”韩峥的语气冷了许多,“我以为,我待你已仁至义尽。颜乔乔,我忍了你许多,你可知道,再没有一个男人能像我这般容你。”
“恭喜你,再也不必。”她抬起手,准备拆掉传音铃。
手指触到冰冷的铃铛,它微微一震,飘出阴恻恻声音:“你已是我的人,我不会放手。”
颜乔乔手指微顿,轻轻吐气:“望你莫要,自取其辱。”
韩峥冷笑:“别做春秋大梦了,你就不怕公良瑾知晓此事?!”
颜乔乔觉得韩峥可能是失心疯了,居然这么喊出殿下的名讳。
她震惊地回了他最后一句话:“你不会当真以为我与殿下有什么吧?韩峥,想还是你敢想,你是真敢想!”
她恍恍惚惚摘下传音铃,庭院霎时便安静了。
颜乔乔再也无法入睡。
她抱着被褥,在廊下蹲了许久。
双目失神地望着庭院,心中隐隐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激烈情绪。
不是无聊的情爱纠葛,而是……为大夏之繁荣昌盛而奋斗的报国之情。
她看着赤霞株,总觉得仿佛缺了些什么。
脑海中有灵光若隐若现,忽然,白日在蕴灵台学到的阵法知识就像银色的游鱼一样,噗通噗通跳出水面。
一个阵。
这里如果摆上一个生灭阵,是不是可以亲手把这些讨厌的铃铛一枚一枚打下来?
她琢磨片刻,拎起裙摆,飞快地跑进庭院,凭着直觉用地上的枯枝摆出一个阵。
站在阵中,能够极清晰地感应到“势”。
“我真是个平平无奇的天才!”颜乔乔惊奇不已。
没有道意,没有灵气,她在脑海中一遍一遍调动这无形无影的“阵势”,感应玄而又玄的共鸣。
渐渐地,人阵相融,天人合一。自身不复存在,化成了阵的一部分,在时空之间静静地流淌。
接下来一连数日,颜乔乔都没有看见韩峥。
学院中渐渐起了流言。
颜乔乔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戳自己脊梁。
仿佛每个人都在指责颜乔乔负心寡义,践踏旁人的真心。他们说韩峥伤情摧心肝,为她一病不起,病重之中,还不忘约束旁人,不许任何人找她麻烦,更不许旁人议论她琵琶别抱之事。
好奇心总是最大的动力,谁都想知道她是为了哪个男人背叛对她那么好的韩峥。
嘤嘤嗡嗡的议论,抬高韩峥,贬低她。
千夫所指,不过如此。
距离肄业之日越来越近,颜乔乔知道,韩峥这是在一点点打压、摧毁她的心态。届时给她致命一击,趁她崩溃之时,将她重新拖回泥沼里去。
是他一贯的路数。
只可惜,攻心之计,永远伤不到破罐子破摔之人。
每日,清凉台那位名叫沉舟的女将军都会过来一趟,将食盒交到颜乔乔手上,并顺便替她把个脉。
一日一日,沉舟的眼神越来越奇怪。
“咦?”终于,青衣女官忍不住好奇道,“殿下还担心你会意志消沉,可我瞧着,你倒是一日比一日更加活蹦乱跳——你真就不担心韩世子憋着劲要使坏?”
颜乔乔微笑摇头:“没事。多谢殿下和沉舟将军关心。”
她已提醒过韩峥两次,劝他莫要自取其辱。倘若他一意孤行,她也不介意同他做个了结。
她还挺期待即将到来的肄业仪典。
毕竟,颜青聊了好几年的那位笔友也许真就穿着大红衣裳来了,说不定在颜青的怂恿之下,他当真敢向喜欢的姑娘告白。
颜乔乔都快好奇死了。
想知道那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俊是丑。
说不定还是她认识的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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