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是不被允许轻易退缩的。”
漆黑的眼瞳倒映在镜中,他低语着,摇了摇头:
“这个时代的许多人期待着这样一个统治者:他应该有英俊的外貌,强悍的武力,高超的心智和手腕,坚韧的意志和永不言败的决心,并且有相信自己绝对正确的信念,能够不断下达正确的命令。”
“他们想要一个超人,一个圣人王。”
“大古。”
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缓缓靠近:
“状态不好么?”
“没有,我只是在复盘,关于那件事,我是否可以做到更好。”陆大古思考着,抬起头,目光飘向宫殿之外,“比如,强迫他留在汉国定居,看看这里能不能改变他的想法。”
“可我又担心,这是否会开了口子,让某些人认为刺杀不会产生后果,造成刺杀次数不断增多。”
“我选择了稳妥的方法,和别的封建帝王一样,用酷烈的手段去震慑。”
依然还在王宫里,诺大的殿内屏退旁人,显得有些空旷。
陆大古手里握着一卷书,那是墨家《墨经》,和小到个人大到国家层面的早期版本解读释义,墨经翻到与那个叫荆乐的刺客所说的“归还社稷,互不侵犯”契合的文段———大不攻小也;强不侮弱也;众不贼寡也;诈不欺愚也;贵不傲贱也;富不骄贫也;壮不夺老也。
至少在这条历史线上,早期墨家是反对任何战争的,但在几百年的列国征战中,墨家与其他许多学派逐渐诞生了大一统的理想。
人们厌倦了战争。
他收起《墨经》,微微摇头:
“到头来我还是处决了一个理想主义者。”
“就算是二十一世纪,有人要刺杀一号,不也多半要蹲牢,或者直接吃花生米么?”
“我应该可以做的更好。”
“你不是把使团的其他人都礼送出境了么。”
“我.”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的额头顶着他的后颈:“不要老是给自己太多压力,把自己逼得太紧。”
陆大古笑了笑,转过来:
“我只是一直在想一件事。”
“作为无限军官,我们产生的作用数倍于其他统治者———而如果我们做错了什么,产生的破坏,恐怕也数倍于其他统治者。”
大进没再说话,她后退一步,再退半步,然后向他张开双手。
湛蓝的眼睛盯着他。
陆大古走上前去,靠近,然后轻轻地,搂住她的双肩,女孩的手臂环过他的腋下,把他抱得很紧,大古回应着,也把她搂紧,温暖的触感传递过来,还有栗色发丝的清香,和她呼出的,吹得锁骨下方痒丝丝的热气。
这是近几年形成的习惯,在那次,她从大古这里要到一个拥抱以后,每当到了这个时候,他就会真正地平静下来。
......
不,这次有点不妙。
身体越贴越紧,大进渐渐仰起头,呼出的热气从锁骨吹到了脖颈,小脸在颈间蹭着,柔软的肌肤有些不安分地厮磨起来。
不能再蹭下去了。
陆大古脸一红,松开手——点齐兵马的大军可还在外面等他,这次他要亲自率军出征。
“后方就交给你了。”
三区六部对她放开,他出征期间,将由王后监管朝政。
“嗯。”
她又用双手托起大古的脸颊,搓了搓他的脸,才满意地勾起嘴角:“路上当心。”
突然,两人的动作顿住,他们听见不远处的柱子后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循声看去,三个孩子躲在柱子后面,伸着脖子偷看。
他蹲下身,张开手,展颜道:
“过来,让爹爹抱一抱。”
三个孩子都跑过来。
“彻儿,正儿,铭儿,爹爹出趟远门,我不在的时候,好好听你们娘亲的话,好么?”
“好!”
他站起来,亲昵地揉了揉他们的发丝,顺手正了正衣冠,扭头走出门去。
外面是青砖铺就的地板、台阶连接着宽阔的大广场,广场地面又与巍峨的宫殿群相连,数百上千名披坚执锐的玄甲士兵军容齐整,站姿挺拔庄严肃穆地等候他的命令,骄阳映在一张张早在训练中晒得黝黑的脸上。
陆大古踩着石阶向下,玄甲和腰间钢剑随着沉稳有力的步伐发出细碎的响声,军阵中零星士兵稍稍偏移了目光,悄悄观察统领他们的王,他们看到,那张轮廓清晰线条流畅的面容上,漆黑的眼瞳中星辉闪烁,烈日当空没有影响他的神情,令他有丝毫退避,反而让他的眼神锋锐许多。
他的战马已经在等待他。
皮毛乌黑水亮的高头大马由马夫牵到台阶下,是乌驹,它歪着头看他走近,刨了刨蹄子,甩起马尾。
大古翻身上马,控制着缰绳,让它带自己绕行方阵。
目光缓缓扫过玄甲军阵。
肃杀的风拂动静静地伫立的士兵的衣襟。
“哼。”
良久,他轻笑:
“都是我汉家的好儿郎。”
听见话语的士兵脸上不动,军姿又标准了些。
然后,陆大古拔出王剑。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起!!!———!”
传遍广场的咆哮让所有人精神一振。
象征着汉国的旗帜升起,底色赤红的日月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战鼓擂响,带动心脏的节拍,热血上升。
“咚!咚!咚!咚!”
大军开拔。
百人队在前,大古在中,余下士兵分三路,护在他左右和后方。
宫墙外,更多士兵调动起来。
此时的国都里,部分主路已经被清空,使主将汉王陆古可以顺利地率队进入城外的行军。
而国都的其他地方,人们照常生活。
集市一如既往地热闹着,带有口音的叫卖声从街头传到巷尾,负责清扫大街的几个老人在街边树下乘凉,地上坐着几个斗木头小人的孩子,维护秩序的小队士兵小跑经过,有路人闲逛经过某个面摊,围桌吃着小面的食客还谈论着前些日子的刺杀。
“那个赵国刺客真是该死,那么干脆地车裂他,真是便宜他了!”
中年人愤懑道:
“还敢骂我们大王是暴君,我们十年前过的什么日子,现在过的什么日子?大王是不是暴君我们能不知道吗?!”
“大王让我们有吃有穿有住,他难道不是千古仁君吗?”
“就是。”“就是!”
周围一片附和声。
荆乐被车裂的时候,能去围观的民众都去围观了,没有人可怜他,一知道他做了什么,汉民立刻群情激愤,都大声唾骂。
无数青年叫嚷着要参军,消灭赵国,诛杀那无耻的赵王。
忽地,桌边变得安静。
路人止步,地上嬉闹的孩子们都起身,老人眼中也闪着光亮,他们向同一个方向远望。
远方隐约飘来整齐的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衣。与子偕行!”
然后响起气势磅礴、铿锵有力的音符。
他们听出,那是《汉王入阵曲》。
“老兄弟。”
出城路上,行军队列中,陆大古摸了摸身下战马的脖颈:“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这时,他听到远处有人呼喊,男女老幼的声音不断高喊着:
‘万胜!‘大王万胜!‘
‘大王万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