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
“咔,咔,咔。”
汉国王宫内,身着粟色长裙、头发盘好发髻的栗发女人经过某处走廊,夜巡的禁军小队经过,领头队长向她行了个礼,才又继续巡逻剩下的区域。
她走进一座宫殿,殿内设着屏风,屏风后点点烛火。
当她绕开那屏风。
便看到陆大古提着煤油灯,站在一幅挂在墙上的地图前,橘黄的灯光照着地图和他的面庞,增添了些阴影的温和面庞看上去更立体了些,漆黑的眼底倒映灯光,微微闪烁,没有什么锐气难当,也没有什么帝王气,他只是静静地站立,注视地图,沉静地思考着。
直到他听见女人的脚步声,看过去,嘴角带上一丝弧度:
“大进。”
“你又加班。”
她慢慢走近,微笑僵在他脸上。
他移开视线,脸上多了点心虚:
“睡不着而已。”
大进挨着陆大古望地图上看:
“你又在规划什么呢?”
“主要是残余富户的处置问题。”
他抬手指出地图上一片区域:“原先可能成为动乱之源的贵族豪强,我们清理过了,当地田亩也均了,可还剩下上万和曾经的贵族豪强有关联的富户。”
“总不能都杀了吧。”
他并不怕底层平民反复,实际上,炎华人民的国家概念成形于抗战,民族概念成形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此前对外来国家和侵略者,更多的,是有钱有闲的中上层人才有家国观,底层人们更多的是本能排斥和复仇心理:
臭外地的来我们本地要饭了/他们杀了我家人-亲戚-朋友,他们该死!
无论朝代变化,在人们看来不过是城头变换大王旗,换个人压迫他们罢了。
如果新的统治者压榨的狠,但凡还有口饭吃,勒紧裤腰带,也不是不能忍忍,狠过了头,那就振臂一呼;如果新的统治者宽仁,那无非歌功颂德,把上面的哄高兴了,说不定还能再轻松些。
所以,别看底层人被生存拴在土地上,他们只是见识受限,不是傻,谁对他们好,他们心里算的可清楚了。
譬如当年火烧圆明园,当地百姓不要一分钱,专程跑去给联军引路,告诉联军清军动向,递火种、给工具、送柴火,跟着哄抢,甚至下跪感谢联军揍了清庭。
当然,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早期还会用钱在当地购买物资维持形象的联军露出真面目。
当联军开始对百姓烧杀掳掠,人们又立刻反对联军。
再说回这个时代。
“项羽是大地主、贵族阶级,刘邦娶了富家千金。”
“而往后的各个朝代里,许多农民起义都是这种情况——他们的主家要反,不跟着主家走就没饭吃。”
“对这些富户,我们防的就是这一手。”
“农民起义不能代表农民。”
话到这里,他的声音低沉许多,含着丝丝怒气:
“真是他妈的讽刺到家了。”
大进感到意外地多看了眼他:
他竟然说了藏话。
接着她也看着地图,点点头:
“确实挺麻烦的。”
留下这些富户固然有可能作乱,无论明面上,还是隐蔽些,在当地歪曲他们的政策,胡作非为,煽动不满,然后把所有的孽推到他们头上,自己占据道德高地。
可简单粗暴地全杀光,又势必对现在推行的法治理念造成冲击。
“比较大的富户地主挖出罪名,已经都宰了,能做到那个位置的没有善男信女,无论他们这一代还是祖上,我们宣传的,是清算,不爱惜羽毛的,也杀完了。”
“剩下的这些富户混在群众当中,难以清理。”
“这帮人有不小的可能联手跟我们作对。”
“不过我还能镇住他们,只要我不走,他们不敢反。”
言毕,他沉默了,大进能听到他略微粗沉的呼吸声,陆大古陷入长考,他面临着抉择。
如果他抄秦皇嬴政的答案,他可以采用严刑峻法,消耗大量民力,以减弱富户带领民众反叛的可能,就像骊山七十万刑徒修皇陵、长城砖下埋尸骨那样;就像东西方不约而同的选择。
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两河流域滋养着众多城邦,城邦需要职业士兵守卫,于是他们组建了军队,然后美索不达米亚人发现,一旦他们征召了职业士兵,他们就需要寻找敌人,发动战争。
宽广、宁静的尼罗河滋养了埃及文明,埃及有了农民和工匠,然后埃及人发现,一旦有了工匠,他们就需要建造点什么。
如果让士兵或者工匠无所事事,他们就会胡思乱想、制造麻烦。
古代许多看上去徒耗民力、劳民伤财的建筑工程,本质上都是为了让底层人疲于奔命、整日劳顿,没有精力思考。
“....人民。”
大古吸气,徐徐吐出:
“唯有人民。”
“用群众的大力量稀释富户的小力量。”
“我们的目标和这些统治者不同。”
“等当地农业改革出成果后,把工厂修到当地去,继续推行一定范围内的扫盲、推行乐器、戏剧,滋养属于普罗大众的文化。”
“那些富户也必将被捆上工业发展的战车。”
这样,即使他后面的皇帝想乱来,也会被站在对立面的绝大多数臣子阻拦。
种植业利益链、畜牧业利益链、矿业、铁业等,联系到皇帝本人,催化各个链条,重重牵制掣肘,客观上保证这个体系向上。
保证现行的治理体系可以在未来某个时刻由底层向上引爆。
他可以更放心些。
“这些是什么。”
不再盯着地图,转身到一张桌边,大进看到了桌上的几张图纸。
“燕地以前的马车、战车形制。”
陆大古解释道:
“我想看看,他们的设计有没有可取之处。”
和晋地一样,燕地用两轮马车,古炎华的马车大都是两轮,这不是技术问题,而是炎华人专分出两种用途,两轮马车载人、四轮马车载货。
而大古正在做的,车同轨,其实就是统一晋、齐、燕三地的马车形制,让轴距一致。
因为这个年代可不像后世,有那么多平整道路。
人们所用的路就像鲁迅先生说的: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是靠人的双脚和车轮碾压出来的。
所以此时炎华的不同地区之间来回必须换乘马车,否则,想象一下:
你从齐地坐车到魏国,轴距不同,对不上路印子,始终有半边轮子飘着,结果马车走着走着,咔嚓一声,车轴断了,剩下的路靠两条腿走,风尘仆仆、流浪多日,幸运的没有遇上吃人野兽,才半死不活地抵达目标。
“这个过程需要的时间会很长。”大古平和地说,“我们只能让人们必须接受。”
说着,他不由得想:
后世会怎么评价我呢?
肯定逃不过“暴君”两个字。
无所谓了,我根本不是什么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