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商落日船交尾，一市春风酒并垆。地理位置正好处在长江与大运河交汇处的扬州，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南北物资流通的周转中心，再加之后来这里成为天下盐业中心，无数财富从各地汇集至此，造就了这座城市的长期繁荣。

扬州城内的商铺多达上千家，每日进出城池的流动人口也是一个极大的数字，由多辆马车所组成的商队在这座城市里并不鲜见，因此戴英达的车队穿行在街道上也没有太多引人注目的地方。

当然卢康泰的手下仍然死死地咬在后面不肯放弃，但此时主动权已失，他们无法预判这支车队的前进路线，也没办法提前清场，要在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动手，势必会在城中造成大乱，到时候民众四散奔逃，火枪队很难得到良好的射击视野，反倒可能会给对手的脱身提供极好的掩护。

卢康泰兜了个圈子，待高永寿离开之后，便也上了一辆马车，追踪戴英达的车队。而前方所有的信息反馈，也都源源不断地送到了这个移动指挥部。

“车队驶进了文昌路，去往府衙方向！”

“车队在府衙附近调转方向，改向南方行进！”

“车队拐进了旌忠巷，向仙鹤寺方向行进！”

“车队已过仙鹤寺大门，又拐入赞化巷往东去了！”

前方的目标不断改变行进方向，而卢康泰预估对方行进路线所提前做出的几次部署，竟然全被对方巧妙避过了。

如果说这全是巧合，卢康泰肯定是不会信的，很显然这是对方车队里有极为熟悉城内环境的人，在不断地下达指令变换行进路线。这就相当于是对方预判了卢康泰的预判，导致了卢康泰所下达的指令步步落后，根本就没法在对方的行进路线上形成堵截。

对方提前安排了这样的专业人士来指挥车队的行进路线，这就完全是针对卢康泰的部署所作出的应对。卢康泰自知己方的行动计划应该不会提前泄露出去，那就只能说明对方棋高一着，所做的安排处处都克住了卢康泰的部署。

这让卢康泰不免生出了极为强烈的挫败感，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算无遗策，永远都压着对手一头，拿下七大姓只是时间问题，但如今行事却处处受制于人，就连他一直觉得十分稳当的官府人脉，似乎也已经出现了松动。

“老板，接下来怎么办呐？”

手下人见卢康泰久久无语，只好开口向他请示下一步的行动。那支车队一刻不停地在城内行进，这边的指令一步慢就会步步慢，再拖一阵说不定对方就安然出城了。

卢康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心知自己没法准确预判到对方的行进路线，而这样一直跟着对方屁股后面撵也不是办法，那就只能赌一个对方返回戴家庄的必经之路，提前将人手集结过去，这样或许还有出手一战的机会。

“他们多次转换路线，但还是在向南走，去守着城南的城门和水关！发现他们靠近哪座城门，便设法制造些麻烦，延缓车队出城的速度，其他人尽快赶去城门外集结，争取能在他们登船渡江之前截住他们！”

卢康泰下达了命令之后，自己也立刻动身赶去城南，他要先一步出城，好在第一线指挥拦截行动。只要到时候没有官府的人在附近碍事，他就会下令动手截杀戴英达的车队。

车队在城内左弯右拐，似乎绕了不少路，但却十分顺畅，途中没有遇到半点阻碍。虽然车队后面一直有对方的人跟着，但车队一刻不停地前进，却没有给他们留出任何动手的机会。

“戴老板安排这位向导的确厉害，看样子我们这趟出城的行程要比预计的轻松多了！”眼见离挹江门越来越近，元涛的心情也稍稍轻松了一些，跟车厢里的戴英达攀谈起来。他本以为即便高永寿介入，卢康泰也还是很有可能会在城内冒险动手，但林仲所安排的撤退路线应该是有效地干扰了对方的部署，使其无法在城内实施拦截。

戴英达道：“林仲在扬州城里生活了二十年，天天走街串巷，对这座城市熟悉无比。卢康泰就算能有所部署，要论对环境的熟悉，又哪能比得过林仲？”

戴英达语气中充满骄傲，这枚棋子布在扬州城内二十年，一直极少动用，但就今天这一次任务，林仲所发挥的作用便值回这些年所有投入其中的资源了。

元涛道：“戴老板秘密部署在扬州城内的人手，恐怕还有不少吧？”

戴英达笑道：“在下部署在城内的人手，都是如林仲这般，只能完成一些辅助的任务，却没法如元掌柜的弟兄这般，如同一支军队一样执行作战任务。在下如能从扬州城全身而退，元掌柜自然是功居第一！”

戴英达的恭维让元涛也很是受用，他正待要回应两句，车外有手下低声报告道：“老大，还有半里地便是挹江门了！”

元涛对戴英达道：“最后这段行程或许会最为凶险，我先去车外戒备，若我未给出指令，戴老板切勿自行现身，切记切记！”

戴英达心知元涛所说并非危言耸听，抱拳应道：“那就有劳元掌柜了！”

元涛钻出车外，立刻下达了新的指令。挹江门虽然近在眼前，但这并不表示对方就会放弃了对车队的攻击，在渡过运河之前，每一刻都有可能会出现突发状况。

这支车队中除了需要熟悉路况的马夫和戴英达的几名贴身死士之外，另外几十人全是金盾的人马。元涛知道此行凶险无比，所以让所有人都带上了火枪，每辆马车都藏着五支枪，一旦遇袭便以马车为掩体，就地组织反击。

而戴英达所乘的那辆马车本就是他的专属座驾，车厢做过专门的加固处理，足以挡下一定距离上的火枪射击，所以元涛特地叮嘱他不可轻易离开马车，以免暴露目标引来对手集火攻击。

临近挹江门的时候，前方却突然发生了拥堵，元涛命人前去查看，得到的回报是前面一辆出城马车的轮轴突然断裂，车子侧倒在城门口，正好将原本就不宽的挹江门给堵住了。这个时候只能让进出城的行人勉强通过，马车是无论如何出不去的。不过守城门的士兵已经在让人清理道路，等上片刻应该就能通行。

“迟不堵早不堵，我们到了城门口就堵……”元涛觉得这事太过巧合，但这个时候已经不便再转换行进路线另寻出城通道，因为提前安排在城外运河边接应的船只和人手就在挹江门外，此时牵一发而动全身，执行起来会非常不便，所需耽搁的时间只会更多。

元涛当机立断，便立刻下令道：“派人单独出城，让渡船做好出发准备，城外的接应人员准备战斗！”

元涛虽然不能确认前面的突发车祸是否是对手的安排，但由此所造成的延误显然会给对手创造出调兵遣将的机会。考虑到前方城门处还有不少守城的军人，元涛认为对方应该不至于在这里动手，那么最危险的地方或许便是出城之后到运河码头这不到百丈的行程了。

在焦急地等待了一阵之后，城门口的通道终于被清理出来，堵在城门内外的车马商队重新开始动了起来。元涛下了马车，缓步走在车旁，用褡裢挡着的右手已经握住了腰间转轮手枪。这次行动从军方申请来的五支转轮手枪，他今天全部都带了出来。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五名持枪护卫，便都在戴英达这辆马车周围，一旦有人想要冲到近处，他们便可利用转轮手枪在近距离截杀对方。

不过转轮手枪在海汉军中配备极少，元涛也只摸过几次，他手下的几人更是在出发前才临时学了如何使用这种武器开火，可以说毫无这种武器的实战经验。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每人身上还带着一把短刀，如果手枪不好使，那就只能持冷兵器贴身搏杀了。

车队缓缓地通过了挹江门，但出城却并未让他们松一口气，城门外的开阔区域，有许多人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有不少人身边杵着用麻布裹住的棍型物，元涛意识到那里边包着的极有可能便是一支支火枪。

车队全部出城完毕，元涛见周围这些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当下也十分果断，立刻抓起挂在脖颈上的铜哨吹响。这是进入战斗状态的信号，金盾人马一听到哨响，便按照预定的作战计划，立刻从身边的马车上抽出了火枪，以五人一组集结，枪口一起瞄向附近的人群。

对元涛来说，保护戴英达安全回到戴家庄是当下的第一要务，至于在此期间是否要主动采取武力行动，他可没有卢康泰那么多的顾忌。就算动了手杀了人，也不用担心官府在事后进行清算。

金盾这些人大多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实战经验可要比卢康泰手底下的民团武装强多了，这一下抢得先机，对方的应对明显就出现了混乱。有人想继续装作路人等待机会，有人却认为战斗已经开始，当下开始慌慌忙忙地亮出武器准备拼杀，还有无数路人看到双方各自亮出武器，意识到大乱将至，呼天喊地四下逃散，顿时场面乱作一团。

而距此不远的卢康泰显然对此准备不足，他没有料到对方出城之后毫不犹豫就主动开战，等他下达命令的时候，就已经比对方慢了一拍。

这个时候金盾的人已经率先开火，打击对象便是近处那些刚刚亮出武器的人。虽然是以五人为小组对分散目标进行射击，但由于距离极近，这第一轮的打击还是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效果，顿时各个方向便有多人应声倒地。

而枪声的响起立刻造成了更大的混乱，原本还没注意到这边动静的民众，这才意识到有人在城门外交战，当下四散奔逃的人就更多了。

但原本在戴英达车队前方的其他商队，在受到惊吓之后停住了脚步，马夫都缩到了车队躲避战乱，这下把他们前进的路线也堵住了大半。元涛不得不下令车队绕过前方的车马，尽快向运河码头靠拢。

直到金盾人马实施了第二轮射击之后，卢康泰的手下才终于缓过神来，开始借助周围障碍物组织反击。卢康泰手底下新训练的这支火枪队，今天也是悉数投入战场，只是这支队伍几乎毫无实战经验，在刚才甫一交火便被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几个火枪手慌忙之下连枪都还没架起来，便已经被金盾集火打成了筛子。

卢康泰虽然对大的布局还算有一手，但要说这种在一线指挥战斗的经验，他却未必比得了军中一个把总。毕竟他自己没有从军经验，也从未亲身参与作战，所掌握的战术一半是来自读过的兵书，一般是他手下历届民团教头的言传身教。如今真动起手来了，卢康泰才发现自己所学的那点本事似乎并不足以应对眼前的混乱局面。

对手有多少条枪，目标人物在哪辆车上，码头那边是否还有对方的武装人员准备接应，对手此举究竟是要脱身，还是想诱出己方的全部武装力量实施剿灭，混乱之中各种问题涌入卢康泰的脑子，让他一时间也不知该先顾及哪一个才好。

而这个时候他又不能不对处于慌乱状态中的手下给予指令，否则这人可能会在各种掩体后面一直避到对方安然登船离开。

“截住他们！杀一人赏银百两！给我杀！”卢康泰自己也有些乱了方寸，只能下达这种毫无章法的命令，让自己的手下为了赏金而战斗。

这种指令当然会对他手下那些亡命徒起到刺激作用，但问题是失去了统一的战术之后，这些人的分头突击就很难形成合力，反倒更像是分散开来给对方送人头。试图冲到近处的十几名亡命徒无一幸免，全部都在纷乱的枪声中倒地不起，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所中的枪弹是来自何处，或许其中有些流弹是来自身后胡乱开火的同伙也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