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没什么人会嫌自己口袋里的钱太多,高永寿当然也不例外。他先前的确是收受过卢康泰奉上的好处,但按照他的理解,当时卢康泰送钱是为了让他手底下的城防军不要在袭击戴家庄的行动中碍事,而这桩买卖事实上已经结束了。
更何况他们当时达成的合作内容另有条件限制,如今这条件已失,他行事就不受当初承诺的限制了。
当然站在卢康泰的立场上,对此的理解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忍痛送了那么多银子给高永寿,当然不会认为所起到的效果就只有那一晚,理应要持续到自己斗垮七大姓为止才对。而高永寿此时突然钻出来搅局,这样的做法显然有悖于先前与之达成的默契,这对他来说是难以容忍的背叛行为。
但大庭广众之下,卢康泰当然没法把这些幕后交易的内情拿出来跟高永寿进行辩论,更不能对其恶语相向,当下只能强忍着怒气对高永寿道:“高大人,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当日给在下的承诺吧?出尔反尔,岂是大丈夫行事?”
高永寿道:“正因为与你有约在前,本官才客客气气与你说话!你可还记得,当日你也给本官承诺过,绝不会乱了扬州城内的治安,否则约定的条件便全部作废。如今出尔反尔的人,好像是你才对吧?”
卢康泰闻言大惊,才想起当日似乎的确给高永寿做过类似的保证。但那时候他一心想着要毕其功于一役,认为自己攻打戴家庄的计划有很大的把握,根本还没考虑到后续会被迫要在城内动手的这种可能,为了能让高永寿松口,才会对其提出了这样的保证。
但卢康泰确实也没料到自己的部下在戴家庄踢到铁板,导致所有的计划都功亏一篑,不得不另行设法来对付已经请来海汉帮手的七大姓。而设法逼迫七大姓头面人物进城现身,再寻机动手实施袭击,已经是卢康泰目前所能想到的唯一手段了。
卢康泰心知理亏,只能强压着火气道:“高大人,既然如此,那在下愿依照上次的条件办理,请高大人成全!”
高永寿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卢康泰,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微微摇头道:“恕本官不能照办!”
卢康泰此时已经是箭在弦上,不能接受自己的精心布局就此被破坏,又没办法跟高永寿讨价还价,只能低声下气地恳求道:“大人若是觉得条件差了点,在下愿意再加码!”
高永寿道:“你行事之前怎地不主动跟本官打招呼?若是本官没有及时出现,让你在城中闹出大乱,事后背锅的岂不就是本官?你这时候才想起跟本官谈条件,未免也太晚了些!”
高永寿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语气明显不善,很显然是对卢康泰的做法很不满意。如果卢康泰在事前就来找他通气,开出足够好的条件,也未尝没有商量的余地,但卢康泰事前不声不响,如果不是另外有人向他向他预警,今天城中必出大乱,到时候卢康泰又岂会替他承担相关的责任。
高永寿本来还对这个预警半信半疑,认为卢康泰虽然行事大胆,但也不是不知分寸之人,怎么敢在扬州城内组织武装行动。但消息来源在本地拥有显赫身份,而且给出的好处实在多到他无法拒绝,便答应下来在约定的时间带兵来盐运司衙门附近转上一圈。
若是平安无事,那高永寿就白捡一大笔好处费,对他的仕途也不会有任何妨害。若真是如对方所说,卢康泰会在盐运司衙门附近聚集大量武装人员生事,那高永寿就不能袖手旁观了,他作为城防参将,维持城内外的治安本就是他的责任之一,更何况有人要在衙门附近闹事。这要是真出了什么事,高永寿决计逃不了责任。
高永寿虽然贪财,但也不是见钱眼开的酒囊饭袋,他权衡一番利弊之后,便决定还是要带队来这边看看。
高永寿作为城防参将,对城内的状况自然了然于胸,过来一看这附近街口竟然已经聚集了上百人,而且全是青壮男子,有些人一看便知身上藏着兵器,要是来得再迟一些,说不定这些人便已经动上手了。
至于他们的目标是谁,高永寿当然心里有数,且不说他收了一大笔好处费,就算是没这笔钱,他也不能对眼前的乱象袖手旁观了,所以立刻下令将这些人员驱散。若不是考虑到这些人很可能是卢康泰的手下,他大概就要直接抓人了。
果不其然,这边刚刚开始有所动作,卢康泰便自己跳了出来,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要求高永寿配合他,这自然是让高永寿气不打一处来,直接让对方碰了一鼻子灰。
等卢康泰认识到自己的失误,放低身段想请高永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高永寿却已经没了耐心,不想再跟这个不识趣的盐商讨价还价了。
“将你这些人速速驱散,莫要让本官再看到他们在城内集结,否则到时候牵连到你身上,可别怪本官不讲情面!”高永寿把目光从卢康泰脸上移开,冷冷地下达了命令。
卢康泰虽然心里有十万个不服,但也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根本得罪不起高永寿,当下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吞,让手下传令,所有人员先撤出这个路口,以免惹得高永寿发飙。
卢康泰不问可知,高永寿绝不是平白无故就恰好出现在这里,肯定是对家买通了高永寿来搅局,破坏自己精心布下的口袋。
他回头望向北边的盐运司衙门,却正好看到戴英达从大门处走出来。虽然隔得老远看不清戴英达的申请,但卢康泰仿佛能从对方走路的姿态上感受到志得意满的情绪。想来戴英达在衙门里耽搁了这么久,应该是与方方面面都谈妥了,而那些刚刚才查封没两天的商铺、仓库、货船,很快就又会得到重新开启,七大姓也会洗清自己的嫌疑,像没事人一样继续经营。
想到这样的场景,卢康泰的心里如同被火燎一般难受。他倒不是心疼送进盐运司衙门的那些银子,而是自己精心策划了这么一套组合拳,似乎全部都打在了空气上,根本没有给对手造成应有的伤害。
卢康泰仿佛看到了戴英达脸上嘲讽的笑容,这让愈发难以平息心头的怒气,突然间他迈开步子,大步朝北边的盐运司衙门走去。他的随从见状想要跟上,卢康泰却阻止了他们:“无妨,有官府的人在场,想必戴老儿也不敢造次!”
卢康泰知道高永寿就在后面盯着自己,所以他并不担心自己单枪匹马靠近戴英达的车队会有什么危险。当然他也不是打算要去找戴英达单挑,只是想走过去向对方表明自己的态度。
戴英达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的出现,停下了准备上车的脚步,站定身形看着卢康泰越来越近。元涛待要上前护住他,戴英达微微摇头道:“不必紧张,卢康泰就算再怎么想除掉我,也不会自己动手的。”
“戴老板,好久不见!”
“卢老板,幸会幸会!”
两人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相隔五尺站定了脚步。他们都很清楚对方为何会在此时此地出现,也很明确对方便是自己欲除之而后快的目标,但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也不可能像市井之徒那样撕破脸扭打到一起,只是望向彼此的眼神中,都是带着明显的恨意。
“想不到戴老板准备得这么周全,连城防军都请来了,的确姜是老的辣啊!”
“不敢当!倒是卢老板做事果断,什么手段都敢用上,比起我这老头儿可是有冲劲多了!”
卢康泰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你我反反复复往官府里送银子,终究只是便宜了那些贪官,何不省下这些银子,与我堂堂正正决一死战,败者退出,永不踏入扬州,如何?”
戴英达仰头笑了几声,才缓缓应道:“你要是早几个月提出这样的建议,或许我真的会认真考虑。但如今你拿什么跟我讲条件?就凭你手底下这些人?卢老板,你的后台都已经被海汉国剿了,你又能硬撑多久?我奉劝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好好考虑考虑,怎么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体面地离开扬州府。”
卢康泰脸色一变道:“看来戴老板是执迷不悟了!”
“执迷不悟的不是在下,是你自己!”戴英达毫不客气地驳斥道:“你若要继续斗下去,那有什么后果都是你咎由自取!言尽于此,请阁下好自为之!”
卢康泰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再说了,请吧!”
卢康泰并没有指望自己能凭一张嘴就把戴英达逐出扬州府,他只是希望通过自己的态度来向对方进一步施加压力,但从对方的反应来看,显得并没有达到他所期望的效果。
戴英达非但没有屈服之意,反而是有些盛气凌人的味道,卢康泰一直觉得占据主动的是自己,但对方好像并不这么认为。看来海汉人的介入,的确是给了七大姓极大的勇气,这让卢康泰感到非常不舒服。
卢康泰自知很难与海汉进行全面对抗,所以他的打算是清除了七大姓之后,再利用扬州的盐业市场作为条件来与海汉讨价还价,但七大姓主动抱上海汉这条大腿,便让他的计划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了。
眼见戴英达转身登上了马车,卢康泰心知眼下已经无法实施袭击行动,只能咬牙先转身离开。
虽然高永寿还盯着这里,但卢康泰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只要高永寿没有护送这支车队出城的意思,那他仍有机会再组织一波突袭。
戴英达的车队到了路口,便折转往东行去。高永寿见车队是去往府衙的方向,当下也是松了一口气,认为戴英达或许是要去府衙求见知府大人,那卢康泰也没法在府衙那边生事,这事就算是暂时摆平了。
高永寿只是不希望这两帮人在城内厮杀起来,从而影响到自己的仕途。至于他们之间的矛盾,他可不会去做和事佬帮忙化解,甚至巴不得这两方继续明争暗斗,这样今后就还会有人抬着成箱的银子去找他帮忙。
“卢老板,管好你的人,莫在城内闹事!”高永寿再次警告了卢康泰之后,便下令收兵回营了。他认为既然已经警告过了卢康泰,对方应该没胆子再公然招惹是非了。
但高永寿还真是小看了卢康泰,他这边前脚收兵离开,卢康泰后脚就下令重新集结,追踪戴英达一行人。
“戴老板刚才说话真是硬气,不愧是扬州盐商领袖!”重新出发之后,元涛也不禁对戴英达刚才的表现表示了赞赏。
他当时就站在戴英达背后数尺的地方,两人的对话,他全都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虽说戴英达的硬气难免有那么一点狐假虎威的味道,但这却恰恰是让元涛比较欣赏的地方。他认为戴英达很清楚自己的底气是来自何处,也明白海汉在扬州盐商矛盾中的立场和诉求,很聪明地不给对手留下和解的余地,这种审时度势的能力的确值得自己说几句恭维的话。
戴英达应道:“元掌柜过誉了!戴某刚才也只是就事论事而已,那卢康泰和他背后的山陕盐商欺我七大姓已久,自以为还能左右局势,殊不知时过境迁,如今这扬州府可不是他们一家独大了!”
元涛道:“石将军也常说,不识时务者,终究会被时代所淘汰!这卢康泰看不清形势变化,非要与我们为敌,那也怪不得我们要对他下狠手了!”
元涛适才已经看出,这卢康泰是个死硬派,明知事不可为还要跳出来嘴硬。如果不是顾忌不远处的城防军,元涛刚才便想出手将这卢康泰了结了。
说话间车队已经到了府衙附近,林仲在头车上一声令下,车队又拐了一个弯,再次向南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