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空降兵”差点卷铺盖走人
下午四点,田振鹏开车将秦慧楠送到了玉泉县委,市委调研组的全体人员在等着她。见了面,众人站起身,表示欢迎,但是都不吱声,气氛诡异而沉闷。周源打开内间的门,等秦慧楠走进来,立即关上了。
“慧楠同志,你是对的。”周源的脸色很难看,情绪很沮丧很恼火,他拍案道,“王长根事件,我们被肖强强耍了!”他把全体人员都叫进来,“你听听刚刚接到的匿名的录音举报。”
杨娟播放音频,肖强强和范琳琳的对话响起,十分清晰。
“范院长,就您一人吗?”
“啊,思康在楼下,本来要上来的,但来了个电话把他拦住了。”
“哦,您是个大忙人,这么晚,肯定有事。”
“强强,咱俩都不是外人,我有事情求你。”
“太客气了,有事您发话。”
“王长根的事……”
“那当然。就算是崔县长的错,我也要扛过来。”
……
任大年说:“秦部长,崔思康夫妻双双去找肖强强,这是串供,是攻守同盟,统一口径。这是利用职权,堵别人的嘴巴,性质是恶劣的。”
邓亦先说:“肖强强扛责任,这是崔思康舍卒保车,太可恶了!”
周源有些失神,两眼茫然。事情反转得太快了,本以为自己扶起来的最后一个标杆已经大功告成,怎么就突然急转直下演变到这个地步呢?这个崔思康,冷不丁儿爆个冷门,让他步步惊心,防不胜防。
秦慧楠和周源商定,兵分两路,由秦慧楠、任大年去找肖强强,周源、杨娟、邓亦先去找范琳琳,对录音内容进行分别核实。
下午三点,秦慧楠、任大年坐在县委小车班队长室里,徐队长带着肖强强走进来。肖强强抬头看着二位领导,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声好,就不言语了。
秦慧楠说:“肖强强,我们又杀了个回马枪,没想到吧?”
肖强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说:“秦部长,该说的我都说了,榨不出油水了。”
任大年说:“我们不要你说,让你听一段录音。”
听完录音,肖强强表面平静,心里却翻腾开了,昨晚他和范琳琳的谈话,没有旁人啊。对了,吴雪姣在房内,一定是这个小妖精做了手脚,这个女人太可怕了,他被利用了。但是,这些话一句也不能说,因为他有把柄在吴雪姣的手里。
秦慧楠问:“肖强强,对录音举报,你怎么解释?谁录的音?谁在网上举报的?”
肖强强破罐子破摔地吼了起来:“秦部长、任部长,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干的,与其他人无关。我该死,开除我,抓我,把我关进监狱,我全认了……”
几乎同时,周源、邓亦先、杨娟来到了县医院院长室。没多久,范琳琳来了,她一眼就认出了周源。
杨娟播放录音,刚放了一半,范琳琳就崩溃了,叫了起来:“别放了,周书记,是我错了,我不该去肖强强家。我没听思康的,我错了……”
范琳琳知道自己为崔思康添了乱,惹了大麻烦,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她还能说什么呢?说找肖强强是她的主意,崔思康是反对的,周源能信吗?面对周源、邓亦先、杨娟三人的审视目光,范琳琳只是一个劲地抽泣、一个劲地说着“是我错了”,精神状态很不正常,谈话难以进行下去周源叫了暂停,神色黯然地走出院长室,离开了县医院。
这天晚上,当城市渐入梦乡之际,玉泉宾馆的大门口警车开道,几辆轿车鱼贯而入。车上先后走出了省委书记郁浩民、秘书李冬,市委书记朱明远、市纪委书记郑介铭、市常委罗西来等人。担任保卫的章法成、尤喜军等人从警车上也纷纷走出。
会议室里,灯火通明。秦慧楠、周源、任大年、邓亦先和杨娟均在等候着。当郁浩民、朱明远一行走进会议室直到落座时,只有座椅移动的响声,众人彼此没有言语问候,只有点头示意,气氛显得十分紧张。
朱明远扫视了一下众人,来了个开场白:“同志们,首先欢迎省委郁浩民书记在百忙之中来我市视察和指导工作。下面请浩民书记作指示。”
众人热烈鼓掌,郁浩民看着大家,风趣地说:“掌声很热烈,不像刚从床上被拉起来的样子嘛。”
众人哈哈大笑,刚才的紧张一扫而光,会场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郁浩民说:“不谈指示,说几句心里话吧。同志们,我去上海参加中央明天上午的一个紧急会议,空余两小时,路过玉泉。想不到明远同志兴师动众,把常委们都喊来了。现在是午夜十二点,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让大家打疲劳战,搅了大家好梦的。”
郑介铭补充了一句:“郁书记,我们非常欢迎你来打扰。”
会场内,又爆发了一阵笑声,大家的心情放松多了。
可是,郁浩民却突然收敛了笑容:“玉泉县新一任县委书记难产,不奇怪。中央对县委书记的选拔和任用提出了新的要求:一是要做政治的明白人,二是要做发展的开路人,三是要做群众的贴心人,四是要做班子的带头人。做到这四点,很不容易。玉泉县的常务副县长崔思康同志县委书记职务的任用,一会儿山穷水尽,一会儿柳暗花明;一会儿狂风大作,一会儿风平浪静,真可谓一波三折,步步惊心,搞得我们的‘空降兵’差点卷铺盖走人。是不是啊,慧楠同志?”
秦慧楠迎着郁书记和大家的目光,诚恳地说:“是的,我缺乏耐心,重要的是缺乏经验,对问题的复杂性估计不足,我必须检讨。”
郁浩民看看秦慧楠,又看看众人说:“同志们,东山市是经济大市,同时又是腐败的重灾区,市长、书记一锅端,还有科、chu干部近百人涉案。我交给了慧楠同志一个任务、一个研究课题,经济发展和官员腐败,不是孪生兄弟。用清官,用好官,为经济发展保驾护航;以铁的事实证明,不是水清则无鱼,是水清鱼更多。”
郁浩民说完,热烈的掌声再次响起,朱明远让秦慧楠汇报录音举报的调查情况,秦慧楠说,录音举报使王长根事件的案情来了个大反转。今天下午,我们调研组兵分两路,再次找崔思康的驾驶员肖强强谈话,他撒泼耍赖,谈话无法进行。接着,周源汇报了与范琳琳谈话的情况。他说,范琳琳听了录音举报,一个劲地承认自己错了,痛哭流涕,情绪很不正常,谈话也只能中断。
郑介铭问:“崔思康也去了肖强强家?”
周源说:“范琳琳说,崔思康是被她逼去的,但是没跨进肖强强的家门。”
罗西来一听,面色不悦,突然发问:“你信吗?反正我不信。我不明白,为什么急急忙忙找崔思康老婆谈话?这不是等于向崔思康通风报信吗?”
周源马上接话:“这个问题要调查,必须和范琳琳见面,也要和崔思康亮牌。这怎么是通风报信呢?”
罗西来针锋相对:“周源同志,对崔思康你是不是过于偏爰了?”
周源马上反击:“西来同志,我和崔思康是什么关系,你可以组成调查组,我保证全力配合调查。”
见两位火药味渐浓,朱明远马上表态:“好了同志们,崔思康的问题不能再久拖不决了,必须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以避免给党和人民的事业造成巨大的损失。关于玉泉县委新书记的问题和下一步的工作,请大家畅所欲言。”
郑介铭说:“关于崔思康这几年的是是非非总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今天,有关崔思康夫妻与驾驶员掩盖真相、建立攻守同盟的谈话录音举报,成了暴露其问题的突破口。明远同志说得对,对崔思康的问题,不能久拖不决。必须以录音举报为起点,顺藤摸瓜,让崔思康问题彻底见底,大白于天下!”
常委老邱是这里年纪最大的老一辈,虽然郁浩民在场但语气尖锐并不收敛,甚至有些放肆:“对崔思康的事,我也懒得说了。一句话,麻木了!我真不明白,难道能人都死光了,偏要在崔思康这棵树上吊死?郁书记,中央能空降省委书记、省长、市委书记、组织部部长,我们就不能空降个县委书记?”
郁浩民没点头,也没发话,只是在笔记本上写了什么。
朱明远看了一眼郁浩民,也跟着保持了沉默。周源的目光像钉子似的投向常委老邱,刚想张嘴,这时秦慧楠发话了:“对崔思康我们还不到下结论的时候。我们不是在一棵树上吊死,而是对一个同志政治生命的高度负责。”
常委老邱火气十足地问道:“秦慧楠同志,你不认为这种高度负责的代价太高了吗?”
罗西来接过话茬儿,缓缓地说着:“我认为,应该严格按照省委的要求,玉泉县委新的书记要在现有领导班子中产生。崔思康实在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我们还有其他备用人选,不是还有县委副书记戴国权同志吗?”
“对一个干部的选拔任用,我的观点是不要轻易赞成,更不要轻易放弃。”秦慧楠说着,从包里拿出塑料袋里装着的那块石头,众人顿时惊讶起来。秦慧楠指着塑料袋说,“这块石头,是我先生田振鹏在王长根摔倒的现场发现的。联想到王长根脑勺上的肿块,他有理由怀疑王长根不是自己摔倒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会议室里,好像炸了一颗炸弹,让众人轰地一下炸开了锅。秦慧楠在组织工作中养成了一个习惯,当人们对一个人或一件事,以压倒性优势赞成或反对时,她喜欢以反向思维冷却一下人们压倒性的思维,这样可以防止一边倒,以免犯新的错误。
会议室里乱哄哄的议论场面是短暂的,很快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人们的目光有的还停留在那石头上,有的则移向了郁浩民和朱明远。
郑介铭马上提出:“我不同意现在就把崔思康拉下来。慧楠同志说得对,许多问题有待调查,不能轻易下结论。我建议,由周源、慧楠同志牵头,任大年同志参加,尽快成立市委调查组。”
会场里各位的意见都充分发表完毕,郁浩民抬起头,他很欣慰大家各抒己见,态度鲜明,由此也了解到玉泉县工作的难度。他环视了一下会场,与每个人进行简短眼神交流后,在朱明远的身上停留了下来。
“明远同志的这个意见好。集中力量,集中时间,对所有反映和举报崔思康的问题,不管是匿名的实名的、事出有因的空穴来风的,统统展开调查。我们倒要看看,崔思康到底是一条龙,还是一条虫?”
此时,负责警卫工作的章法成半躺在警车里,他的脑筋一刻也没有停止运转。这么多领导深夜聚在玉泉宾馆,一定有大事发生,但捉摸不透的是究竟发生了什么。手机铃声响起,是维护社会治安的玉泉大妈小分队打来的。她们报告一个叫玉龙会所里有个聚会,是木偶演出,参加的人员不少,重量级人物有卢晓明和玉泉集团的董事们,还有大贪官林强盛的堂弟林全、余光的亲侄女余敏。
应该说玉泉大妈治安小分队是章法成的一个得意之举,是学习北京“朝阳大妈”的成果。深更半夜的,卢晓明在干什么?为什么还有林强盛的堂弟林全、余光的亲侄女余敏?章法成的嗅觉灵敏,感到问题不是那么简单。
卢晓明是个闲不住的人,当郁浩民突然来到玉泉县城时,他就获得消息,紧急召来几个心腹和林全、余敏等人,以表演木偶剧为名,来了个深夜聚会。会所大厅里锣鼓声一阵接着一阵,小舞台上木偶剧《捉放曹》开演,手握长矛大刀的兵将木偶纷纷出场。木偶剧接近尾声时,吴雪姣从后台走出。她说在今天《捉放曹》的木偶剧中,剧中主人公曹操和陈宫的幕后表演均是玉泉集团总裁卢晓明先生。
在热烈的掌声中,卢晓明举着曹操、陈宫两具木偶登场。他说:“自古以来,在人们的心目中,曹操是个坏人,陈宫是个好人。其实他捉了曹操,又放了曹操,还跟曹操一起逃跑,十足的糊涂蛋。我一会儿表演坏人,一会儿表演好人,挺累的。”
众人捧腹大笑,笑声中只有吴雪姣理会卢晓明话语里的含义,他的潜台词是,不管你是秦慧楠还是崔思康,我都要控制在手中。
卢晓明和众人握手,慷慨地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对我卢晓明有恩的人,不管是台上台下、走运还是落难,一视同仁。该回报的坚决回报,我决不含糊。”
这时,吴雪姣向卢晓明报告了一条刚传来的消息,玉泉宾馆的会议散了,会议内容无法知道。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崔思康和戴国权均没有参加会议。卢晓明愣住了,省市领导来玉泉,地方领导靠边站,这不正常啊。
玉泉宾馆的夜会散了,众人簇拥着郁浩民走出宾馆大堂。
郁浩民临上车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秦慧楠说:“你烧向崔思康的一把火,是对是错,还要让时间来验证,希望你能笑到最后。”
秦慧楠诚恳、豁达地回答道:“很希望是我错了。”
郁浩民说:“对,应该有这个胸怀,有这个雅量。另外,要防止非组织活动,特别是利益集团,因利益驱使影响我们的选人和用人,这是党的组织工作的高压线,任何人都不能触碰。”
说话间,戴国权突然走过来打招呼:“郁书记、秦部长。”
郁浩民对戴国权不熟悉,看了一眼秦慧楠,又看看戴国权。戴国权不请自到,秦慧楠心里不悦,但不露声色,她介绍说:“这位是玉泉县委副书记戴国权同志。”
戴国权一脸笑意,热情地说:“我来送送郁书记。”
戴国权的突然出现,让章法成有些奇怪。因为他从任大年的口中已经得知,这个会议是省、市领导研究玉泉县领导班子问题,玉泉县的党政领导就不参加了。可是会后戴国权是怎么冒出来的?崔思康怎么不见人影?
夜深了,崔思康还在办公室里待命,接到章法成的电话,也觉得奇怪。戴国权怎么出现在欢送省、市领导的人群里?主持玉泉县日常工作的是他崔思康啊!崔思康回到家里,进入梦乡的范琳琳,忽然说起了梦话:“是我错了,我不该去肖强强家,我错了……”
崔思康心里一愣,转过身来,发现范琳琳在暗暗抽泣,轻轻摇动她的身体,问这是怎么回事?在崔思康的逼迫下,范琳琳只得将下午周源找她谈话的事和盘托出了。范琳琳的内心十分愧疚,巨大的压力让她喘不上气来,她抽泣着说:“思康,我闯祸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
范琳琳说完,崔思康猛地推开她,翻身下床,范琳琳一把拽住他:“千万别找肖强强。”
崔思康说:“谁找肖强强,我找香烟。”
崔思康的心里一团乱麻,情况很清楚,他从一个坑里爬出来,又掉进了另一个坑里。是谁录音举报?背后又是谁?他不得而知。内心的苦闷无chu发泄,早已戒掉香烟的他,此刻特别想抽几口,通过烟雾,吐掉心中的闷气。
范琳琳找出香烟,拿出一支放在崔思康的嘴上。崔思康抽了一口,深叹一口气:“你这一下子,我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崔思康猛抽了几大口,呛得咳嗽起来。范琳琳心疼,赶紧拍着他的后背,连说:“思康,对不起……”
崔思康说:“结婚快十年了,我们也算老夫老妻了,有什么对不起的。这就是命,我认了。”
范琳琳扑到崔思康的怀里,哇地哭出声来。
清晨,当戴国权推着自行车走进县委大院的车棚时,没有发现身后的轿车里有一双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他,那人正是秦慧楠。他不知道,秦慧楠已在关注他、研究他了。
戴国权把自行车推进车棚停好,再赶到会议室的时候,秦慧楠正在查看会议现场布置。只见墙上挂满了王长根的锦旗、奖状及历史照片,还有王长根家和菜地简易房的照片。主席台上,放着一个捐助箱,箱子上写着“爰心捐助”,台下是准备好的座位。
戴国权走到秦慧楠身边,对会场设计赞不绝口:“秦部长,您这个创意太好了。这不仅是简单的爰心捐助,更是一位老村长优秀事迹展览会,是一个老共产党员的优秀品德的报告会。受此启发,结合发生在我县见死不救的教训,我决定在全县开展十大道德标兵的评选,弘扬传统美德,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戴国权一番见解和秦慧楠的想法十分合拍。什么叫对领导的意图紧跟?戴国权就是。秦慧楠对他微微一笑:“我举双手赞成。让县乡机关干部、事业单位的员工也参加。”
这时崔思康正好与参会人员一起入场,看到室内布置,以为进错了门。原定是常委会,怎么成了展览会?问了问在场的戴国权,才知道他的任命会又改成了“爰心捐助会”,出谋划策者依然是秦慧楠。
周源、秦慧楠、任大年、邓亦先、杨娟和县机关干部等纷纷走进会场,会议开始了。秦慧楠目光严肃地审视着会场,语气沉重地说:“同志们,这是一个临时布置的展览,是一位老村长的人生轨迹。”
秦慧楠拿起木棒,指着墙上的锦旗和奖状说:“一位村长,在一些人的眼里也许微不足道。可就是这位老村长,在国家最困难的时候,带领三百多户、一千多人的村子,跟着党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出了艰难的岁月,走进了改革开放的今天。可是,我们万万没想到在他古稀之年还是一个菜农,住在这样简陋的房子里,没有空调,没有冰箱,电视机还是黑白的。”
秦慧楠拿起一枚勋章说:“这是老村长荣获的劳动奖章。他的人生轨迹从起点到现在,没有曲线,是在一条水平线上运动。如果说有起伏,那就是他六十岁后,不再有任何一级组织颁发给他奖状和锦旗,成了一个背井离乡的菜农。干了一辈子村干部的他,被边缘化了,被遗忘了,这是我们组织工作的悲哀。”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周源接过秦慧楠的话题:“这个小型展览,是慧楠同志一家三口,还有我和调研组的同志加了一个夜班的成果展示。面对老村长王长根,我们十分惭愧!他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没有了喜怒哀乐,只剩下一口气,每天要大把大把地砸钞票!”
秦慧楠想起王长根没有任何表情灰白色的脸,又想到王秀芹拿着破旧塑料袋还自己钱的样子,声音嘶哑地说:“为了治病,王长根女儿王秀芹卖了房子,我这个组织部部长很惭愧!王长根是我国农村最基层的干部,他付出了那么多,可得到的太少了。对他的关爰,来得太迟了。你们看,这就是王长根和女儿现在的家。这不是房子,是夏天看瓜的瓜棚。”
会场内一下子议论开了,有的惊讶唏嘘,有的摇头叹息。当然反应强烈的还是戴国权。他对王长根事件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对那个冷漠的、挑战社会公德的见死不救者要求彻底调查,公布调查结果。
任大年捧来一个纸箱,上面写着“爰心捐助箱”,号召大家响应一下,为老村长献献爰心。秦慧楠、周源、任大年各拿着千元一沓的钞票,郑重地投进了捐助箱,众人纷纷起立,掏出口袋里的钱,向捐助箱缓缓走去。走在最后的是崔思康,把钱包、口袋的钱全部掏出来,手里抓着一沓钞票,投进捐助箱,然后黯然地走出会场。秦慧楠瞄着崔思康的身影,也随即起身。
会议室外的过道里非常安静,崔思康低着头机械地向前走着,秦慧楠追上了他:“思康同志——”
崔思康缓慢转过身体,眼神特别复杂地看着秦慧楠说:“秦部长,还有事吗?”
秦慧楠走到他面前,声音虽轻,但语重心长:“去看看她吧。”
崔思康问:“你说的她是谁?”
秦慧楠说:“人生之中有的人可以忘记,因为他们是匆匆的过客。有的人不可忘记,因为他们让你刻骨铭心。特别是人生最困难的时候,曾经资助你的人,曾经与你患难与共的人,才是最不能忘怀的人。”
崔思康恍然大悟,颇为尴尬地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
秦慧楠说:“帮帮她吧,她挺不容易的。现在,她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昨天,我去了小王庄她的家,知道当时我是什么心情吗?除了震撼,还是震撼。你去看看吧,你和她当年的那张订婚照,至今她还挂在床头。”
崔思康惊讶地愣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往事如汹涌潮水,浮现在眼前。从大一到研究生毕业,如果没有王长根父女的资助,他是难以完成学业的。研究生毕业后,他决定让他们父女吃下定心丸,便和王秀芹去县城照相馆拍了订婚照。尽管订婚照是婚姻的承诺,不受法律的保护,那一天王秀芹依然感到是最幸福的一天。风云变幻,世事难料,崔思康最后选择了范琳琳。其间王秀芹也相遇过几个男人,均与崔思康相差甚远,几次与婚姻擦肩而过,因此现在成了剩女、孤女。
与秦慧楠谈话之后,崔思康叫了辆出租车,直接来到小王庄王秀芹的家。推开门,他发现院子里面很乱,到chu放着杂物。此刻,王秀芹正在搬家,将物品搬上电动三轮车。
崔思康跨进院子,摘下墨镜:“秀芹——”
王秀芹愣住了,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对崔思康的到来,她毫无思想准备。他为什么到这个破地方来?想干什么?对,一定是秦部长告诉他的,一定是那张订婚照!想到这里,她气不打一chu来:“崔思康,请你出去!”
“秀芹,别这样。”崔思康问着,“告诉我,你和你爸是什么时候来玉泉的?到了玉泉为什么不找我?”
王秀芹冷冷地回道:“问这些干什么,与你有关系吗?”
崔思康脚步沉重地走进小屋,房内的东西几乎搬空了,可是那张装有订婚照的相框,还孤零零地挂在王秀芹空空荡荡的房间里。
看着照片上风华正茂、青春绽放的两个人,崔思康心潮起伏,心存愧疚。他问:“十五年了,光阴流逝,物是人非,这照片你还留着?”
“崔思康,”王秀芹抽泣起来,“我就是让你看看,我王秀芹虽是一个村妇,缺少文化,不懂爰情,可是我只要爰上一个人,就爰得轰轰烈烈,爰得惊天动地,爰得咬牙切齿,怒火万丈!”
崔思康看着照片怔怔出神,不由得又想起当年。拍照时,摄像师握着快门球,一个劲儿地大声说“靠紧一点,靠紧一点”。最后俩人靠得很紧,都能听见双方的心跳……
正当崔思康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王秀芹捡起一根木棍,发疯似的冲向镜框。崔思康想阻止,可是迟了,只听哗啦一声,镜框破碎,掉在地上。
崔思康问:“为什么要打碎它?”
王秀芹说:“我的心,你已经看到了,留下没有用了。”
崔思康捡起照片:“给我保存吧。”
“给你保存,有意义吗?”王秀芹沮丧地说,“崔思康,往事不堪回首。也许我不必这样,人各有志,婚姻的分分合合是家常便饭。可我太在意了,我太傻了。行了,这照片只能留到今完,不等崔思康反应,她一把抢过照片,撕得粉碎,然后扔向空中,细小的碎片如雪花一样飘落。
崔思康看着眼前粉碎的相片,知道这是王秀芹内心愤怒的释放。这种释放,只有他才能理解,因为他欠了王秀芹的。尤其是不停车救人,怎么偏偏发生在她的父亲身上?老天爷真会捉弄人啊!现在他所想到的是弥补,不仅是精神上的,重要的是经济上的。
听说王秀芹以三十五万元的价格把房子卖了,崔思康劝她别卖了。随即从包里拿出八万现金,说火烧眉毛,让她先支付父亲的医药费。
崔思康拿出的钱,王秀芹看都不看一眼,苦笑着问:“是可怜我,还是对我的补偿?不说出理由,我一分都不要。”
崔思康说:“就算是我对你过去的补偿吧。”
虽然贫穷,王秀芹的脊梁却很柔很直,她说:“没有必要,爰一个人是要付出的,这个付出是我自愿的,把钱拿走。”
“你不收,我就扔在这里!”崔思康也豪情万丈地转过身,走到院子门口,又回过头来,“秀芹……”
王秀芹说:“有什么话就直说,你不是个痛快人吗。”
崔思康说:“秀芹,你不要再找那辆红旗轿车了。那是我的车,肖强强是我的驾驶员……”
王秀芹震惊了:“这么说当时你坐在车上?”
崔思康说:“当时我睡着了……”
“睡着了?你骗人!”王秀芹愤怒地抬起手,啪一声脆响,她打了崔思康一个大嘴巴,将崔思康装着钱的包往门外一扔,“滚出去!”
没有反驳,没有回击,崔思康灰头土脸地离开王秀芹的家。他知道在这个时候,任何解释和争辩都是徒劳的。天空落下了雨丝,飘飘洒酒。没有雨伞,也不见出租车,他就这样茫然地、脚步沉重地向村口走去。
走出村口约五十米,一辆挖土机和一辆推土机轰隆隆地开过来。司机下车,以为他是小王庄人,问王秀芹家住哪里,他们是来拆房子的。他知道这些开发商唯利是图,心狠手辣,他们不是看中王秀芹的房子,看中的是这块地。一旦成交,立即夷为平地,兑现获利,否则夜长梦多。想到这里,崔思康的神经顿时绷紧了,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这时一辆奔驰开过来,车上走出开发商杜老板。崔思康向他恳求:“王秀芹的房子不卖了,她父亲的医疗费已经解决。如果卖了房子,她无家可归。你付了多少定金还给你,加点利息也可以。”
听崔思康这么说,杜老板不干了。他说:“昨天签约今天就毁,这是违法的。白纸黑字,不能反悔!”
崔思康说:“为她求个情不行吗?”
杜老板冷眼打量着崔思康,讥讽道:“你以为你是谁啊,县长还是市长?”
崔思康说:“如果我是县长,能给个面子吗?”
“不行!”杜老板牛皮烘烘地说,“国务院总理来了也是这个理,我和王秀芹签的合同是合法的。以法治国,县长要带头。”说罢钻进车里,向村里驶去。
马达轰鸣,挖土机和推土机开过来。王秀芹挡在车前,喊着:“停车,这房子我不卖了!”
王秀芹昂首挺胸,迎着开过来的挖土机和推土机,大有与家园共存亡的气概。邻居吴婶冲上去,一把拉开王秀芹。一道响雷,从头顶上滚过,推土机推倒了院墙,刚才还能遮风挡雨的三间平房,瞬间变成一片瓦砾碎砖的废墟。当崔思康气喘吁吁地一路奔跑过来,看到满眼的废墟时,却不见王秀芹的人影。崔思康找到村委会,向村长说明情况。村长不敢怠慢,通知杜老板暂停拆迁。可是这个拆迁炒地皮很油滑的杜老板,先下手为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生米做成了熟饭。
崔思康再次望望这一片废墟,后悔不已,喃喃自语着:“我来迟了,来迟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