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玄武湖,碧水澄澈,清波荡漾。
湖畔的明城墙巍峨厚重,玄武门高大威严,九华山挺拔秀美,鸡鸣寺古色古香,更为这座中国最大的皇家园林湖泊增色三分。
环洲、樱洲、菱洲、梁洲和翠洲之间,一水相连,堤桥相通,各式游船散落于湖面,或快或慢,或左或右,远远望去,似一只只水鸟游弋于水色潋滟的湖面,给一泓秋水带来了光彩,带来了活力。
1927年11月底一个晴朗的上午,湖中一条游船上,许子鹤正在主持南京市委的全委会。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在新一届市委的努力下,南京地下党成员已经发展到一百八十多人。
“同志们,我提议,为在反帝反军阀割据大业中牺牲的谢方理等一百一十多位南京战友默哀三分钟。”
许子鹤的话音一落,整条游船上顿时寂静一片,船上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向长眠于地下的战友表达最虔诚的敬意。
“同志们,四月份以来,我们党遭受了惨痛的损失,但我们不能一直沉溺于悲伤之中,那是懦弱无能的表现。我坚信,真理,是任何手段都不能征服的!同样,我们所从事的正义事业,也是任何强权和屠刀都不可能扼杀的!”
许子鹤铿锵有力的宣言,打破了凝重肃穆的气氛,大家都抬起头来,神情中有了更多的坚毅。
“事实证明,我们党没有被蒋介石的淫威和血腥暴力吓倒,七月中旬,中央进行了改组,新的领导集体决定,集合我党掌控下的国民革命军南下广东,会合当地的革命力量,实行土地革命,恢复革命根据地,然后进行新的北伐,完成孙中山先生未竟的革命大业。大家熟悉的邓翰生、恽长君和李立三、谭平山、聂荣臻、叶挺等同志负责这次计划的实施,但随后发现原来答应革命的张发奎暗中勾结汪精卫,在部队中开始迫害共产党人,他们当机立断,向中央建议,依靠自己掌握和影响的部队,在南昌举行暴动。中央采纳了他们的建议,指定周恩来、李立三等同志组成前敌委员会,以周恩来为书记,前往南昌领导这次起义。”
听完许子鹤的话,大家的眼睛顿时明亮了许多。chu于革命低谷的同志们,是多么期待这样的信息啊!
“8月1日,周恩来、贺龙、叶挺、刘伯承等同志领导发动了南昌起义,全歼守军数千人,取得了巨大胜利。第二天,南昌市各界群众数万人走上街头,集会庆祝起义的胜利,各界青年踊跃参军,当天,仅报名的学生就有数百人。为了保存力量,起义部队后来主动撤离了南昌,在朱德、陈毅率领下,目前正转战闽粤赣湘边区,与蒋介石的围剿部队周旋作战。这次起义,是我党直接领导下的一次不屈不挠的武装起义,可以说,起义打响了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第一枪,宣告了我党把中国革命进行到底的坚定立场,也标志着我党独立创造革命军队和领导革命战争的开始。我坚信,正义的事业一定会成功,革命的武装也一定会逐渐壮大,最后终将战胜反动的、违背人民意志的反动力量,不管它目前是多么强大,多么猖狂!”
许子鹤的激情讲话感染了船上的每一个人,大家都想鼓掌,但没有那样做,而是把拳头攥得紧紧的。
“8月7日,中央政治局在汉口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据到会的翰生同志回来讲,会议由瞿秋白、李维汉主持,共产国际驻中国代表罗明纳兹也参加了本次会议。会议不但总结了我们党革命失败的教训,而且最重要的是,确定了实行土地革命和武装起义的方针,并把领导农民进行秋收起义作为当前最主要的任务。会议讨论通过了《告全党党员书》《最近农民斗争的议决案》《最近职工运动的议决案》等文件。翰生同志还说,他特别欣赏湖南老乡,也是他在北大的老相识毛泽东在会上的发言,即党必须坚持政治上的独立性,同时也必须非常注意军事力量的那段论述,他提出的枪杆子里出政权的说法尤其令人印象深刻。有了这次会议,我们思想上通了,方向上明了,从今以后,前一阶段我们组织内部在白色恐怖面前存在的思想混乱和组织涣散的情况再也不会发生。”
许子鹤讲话从来不带稿子,讲话所涉及的时间、地点和数字,都烂熟于心,信手拈来,讲起来抑扬顿挫,充满激情。船上的每个人都对这位年龄不满三十岁的市委书记钦佩至极。
坐在董义堂身边的青年工人方辉拉了一下他的衣角,悄悄地问:“老董,听说陈书记是美国硕士,美国的硕士和我老家县城读高小的到底哪个学问大呀?”
董义堂知道许子鹤是比硕士还要高的博士,但他不能掏出实话,便微笑着回答:“高小高小,再高还是小,‘硕’这个字的意思是大,硕士就是大士,大士大士,再小还是大,所以呀,我认为硕士一定比读高小的学问大。”
方辉瞪大眼睛望着许子鹤,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咱们书记话说得这么有水平呢!”
“哪里有暴政,哪里就有反抗!大家都知道世界上有个罗马帝国,它全盛时期是图拉真在位末年,当时的疆域近六百万平方公里,是世界古代史上最大最强的国家之一,但后期当政者施行暴政,诛杀异己,闹得众叛亲离,诸国反叛,最终走向了灭亡;法国是欧洲另一个强大无比的国家,但他们的皇帝昏庸无能,实行专制,试图阻挡代表进步力量的资产阶级革命,导致1789年爆发了法国大革命,从攻占巴士底狱到热月政变,法国人民接连发动三次起义,势如破竹,气势如虹,最终把路易十六送上了断头台,统治法国一千多年的封建专制制度被彻底推翻。世界上这样的例子还很多,在英国,在希腊,在日本,还有俄国沙皇时期,比比皆是。外国如此,我们国家也一样。秦二世胡亥上台后实行暴政,以‘税民深者为明吏’,以‘杀人众者为忠臣’,酿成天下灾难,百姓的苦难达于极点,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强大的秦国最终土崩瓦解。近代的不说别人,就说说大家都熟悉的孙中山先生,他不愿自己的国家遭受列强欺凌,不愿自己的民族遭受战争蹂躏,面对强大的对手,从一点一滴做起,从一人一事做起,今天,孙先生的思想为许多人接受,他也成为了推翻帝制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如果不是蒋介石违背先生的革命宗旨,背叛三民主义,中国当今的形势将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在这里,提醒大家牢记孙先生的一句话,也是我在很多场合反复提及的一句话,‘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世界革命反复证明的规律和真理,不是一个什么蒋介石、王介石,或者李介石、赵介石所能推翻的!”
游船上爆发出一阵笑声。
开会之前,许多市委委员还是第一次见到许子鹤,看到新任市委书记如此年轻,心里不免存在一些顾虑。但听完他的一番讲话,个个都被他澎湃的激情所女干引,被他的旁征博引所折服,由这样的人作为市委的领头人,大家都觉得心里有了底气。
“我们的事业不仅是为自己的民族而战,为自己的国家而战,也是为规律和真理而战!我是学英语的,但对数学和物理也有一点了解,大家都知道我们祖先总结的勾股定理,直角三角形的两条边之平方和等于第三边的平方,这个定律在我们国家适用,在英国、法国、日本、美国也照样适合,对小的直角三角形适合,对大的直角三角形也照样适合,因为它是规律,是真理!大物理学家牛顿说过,‘真理的大海,让未发现的一切事物躺卧在我的眼前,任我去探寻’,让我们团结起来,为了苦难中国去不懈探寻真理!‘君看磊落士,不肯易其身’是伟大诗人杜甫的名句,也应成为我们共产党人的豪迈誓言。”
游船在玄武湖上慢慢移动,尖尖的船头犁开清澈的湖面,浪花从船舷两边向后涌动,在船尾重新合在了一起,汇成了一串翻滚的涡流,宛如一条白色的巨龙尾随潜行,护卫着荡漾的游船。船上没有一个人去欣赏这一切,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许子鹤。
“我在这里要说的是,为真理而战,可能会遇到困难,遇到挫折,甚至还会有牺牲——十六世纪哥白尼提出‘日心说’,宗教势力认为他是个‘叛教者’,三番五次地‘查禁邪教’,并对他进行了长期的威胁和迫害,直到他临终时,身边还站着密探和石更细,但哥白尼始终没有屈服;意大利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布鲁诺为了捍卫哥白尼日心说,被投入牢狱长达八年之久,受尽酷刑和凌辱,但他丝毫没有动摇自己的信念,最后被活活烧死在罗马广场,面对熊熊大火,布鲁诺昂首高呼‘火,不能征服我,未来的世界会了解我,会知道我的价值’——历史证明,真理是任何人封杀不了的,‘日心说’很快打垮了‘地心说’,广为世人接受。布鲁诺为了科学殉道,我们也要准备好为自己的民族和国家殉道,为规律和真理殉道,只要我们做到了这一点,我相信,我们的子孙后代会了解我们,会知道我们每个人的付出……”
游船上每个人的内心都激荡不已,几个月来的灰暗心境顿时一扫而光。
“我在老家听过高小的先生说话,也在工厂里听过有学问的人说话,都没他讲得好,这回呀,我算是知道什么是硕士了!”方辉凑近董义堂耳边激动地说。
董义堂看着方辉,笑而不语。
看到游船上同志们的目光都变了,神情也变了,许子鹤心里清楚,大家的思想通了,到了该布置下一阶段具体工作的时候了。
“同志们,我们党在全国的各级组织都在行动,江苏也一样,近两个月来,先后爆发了宜兴起义、无锡起义、江阴起义和丹阳起义,虽然大部分起义由于国民党的疯狂反扑而失败,但革命的火种在江苏蔓延开来,希望的火种在成千上万江苏大众的心坎里逐渐明亮起来,江苏人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未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坚信,只要我们不畏牺牲,继续奋斗,坚定挽救民族于危难之中的理想和信念,那么这滚滚春潮般的革命形势是任何人都阻挡不了的!”
随后,许子鹤在会议上布置了下一阶段南京市委的工作,核心内容是采取分组的形式在南京工人、学生和国民党内部宣传鼓动,揭露蒋介石的丑恶嘴脸,争取最大范围的社会支持,把反帝反军阀的斗争进行下去。
许子鹤做了明确的分工后,每个小组随即在船上进行了热烈的讨论。
最后,许子鹤还对大家进行了地下工作方法的培训。如何防跟踪、反侦察,如何书写、藏匿和销毁机密文件,如何在房间内设置识别物判断陌生人是否闯入,如何根据城市地形藏匿和逃脱追捕,还有如何根据对方的衣着、言语和表情辨识其身份等等,他都讲得十分认真,也十分详细,大家听得更是十分入神。
等许子鹤讲完,方辉马上朝着董义堂竖起了大拇指,啧啧称赞:“硕士也懂这些,真是想不到!敌人要想抓到他,一定比登天还难!”
“不是跟你说过了嘛,硕士什么都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像诸葛亮一样能掐会算,像孙悟空一般七十二变!”
年轻的方辉再也无话可说,眼睛眨也不眨,直直地盯着船头的许子鹤。
会议一直开到傍晚时分,晚霞洒在波光粼粼的玄武湖水面上,把湖水染成了温暖的金黄色,格外绚烂多彩。下船离开时,细心的许子鹤观察到,每个人都是跳下去的,双脚砸得岸边的木踏板咣咣作响。
许子鹤最后一个下船,他也是跳下去的。
1928年的初春,冠陇村许家祖宅里传出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叶瑛生下了一个男娃。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千里之外的许子鹤不知数着指头计算了多少次,期盼了多少回,但这一切真正发生时,他却浑然不知。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奔波一天的许子鹤便躺在床上,闭上双眼,思念起远方的妻子来。许子鹤原来有写日记的习惯,从事地下工作后,不能再写在纸上,于是他每每把自己想说的话和憧憬的事牢牢刻在了心间。即将出生的孩子的模样是他每夜必想的内容,是男娃还是女娃?是像自己还是像叶瑛?是圆脸还是方脸?是爰哭还是爰笑?一个个问题每夜都萦绕在许子鹤的脑海里,他却始终给不出明确的答案。在梦里,许子鹤不止一次变成了白鹤,越过千山万水,回到了冠陇村,回到了妻儿的身边,三口之家兴高采烈,其乐融融……
梦醒时分,望着空空荡荡的房间,许子鹤每次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七八天前,许繁昌和妻子阿棉就从泰国回到了冠陇村。喜事降临,老两口本应欢天喜地,现在却是悲喜交加。喜的是,许家香火绵延,家丁兴旺,泰国和中国庞大的生意有了承继人,悲的是,孙子出生,长子却杳无音讯,生死不明,老两口日日念叨,夜夜祈祷,度日如年。
婴儿叫许晓羽,名字是一年前许子鹤就起好的,不管男娃女娃都用这个名字。当时许子鹤给叶瑛一五一十地解释了每个字的含义,实际上她都没有听进去,因为当丈夫开口说出这三个字时,她就喜欢上了。
许繁昌在村子里大摆宴席五十桌,大鱼大肉招待全村男女老少,还请来了两个潮州戏班,连演大戏三天三夜,冠陇村一时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与院子里人山人海的景象相反,屋子里的叶瑛却是以泪洗面,孩子出生后,她更是足不出户,一天到晚坐在床上,目光呆滞地望着襁褓中的婴儿,思念着不知身在何方的丈夫。
已经九个月了,叶瑛没有得到有关丈夫的丁点信息,而村中女人们背后的闲言碎语也逐渐传入她的耳中。有的说,金海在外边当了大共产党,早就被官府抓住砍头了;有的说,官府没抓到脑瓜机灵的金海,人家现在是隐姓埋名,仍在外边干那些掉脑袋吃枪子儿的事;还有的说,金海瞧不上没文化又土气的老婆,偷偷去了早年留过学的德国,和一个又白又胖的洋女人结了婚,还生了一男一女两个洋娃儿。
起初,村子里的女人说这样的话,还背着叶瑛,只在后面指指点点。到后来,她们也不再避讳,当着叶瑛的面,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来说去。叶瑛听到这些话,从来不接话茬,转身就离开。
叶瑛不再和村里的女人交往,除了下地干活,她要么把自己深锁家中,要么去附近的妈祖庙,每次去都跪在妈祖像前,嘴里念叨不停,一跪就是大半天。尽管公公婆婆寄来了足够的钱款,但整个人终日郁郁寡欢,变成了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人。孩子也成了提前十几天来到人世的早产儿。
三天过后,众人散去。
“瑛,金海那孩子现在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他可能是出去暂时躲一躲,等过上一段时间,他一定会回来接你们母子二人的。”婆婆阿棉坐在床头劝媳妇。
“我知道。”叶瑛回答。
“瑛,村里女人家的话不要听,她们嘴里的话没个谱,金海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
“我和你阿爸商量过了,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还有村子里生活条件也不好,咱不能在这儿长待下去了。”
“我哪儿也不去。”
“不去别的地方,去泰国华富里咱们家,我替你照顾晓羽,对你对孩子都好一点儿。”
“我哪儿也不去。”
阿棉一连劝了两天,叶瑛丝毫没有松口,公公许繁昌加入了进来。
“孩子,不管金海出了什么事,你都是我们许家的媳妇,我们不会亏待你。”
“我知道。”
“晓羽是我和你阿妈的长孙,你和孩子我们今后都管,要什么给什么,你不要发愁。”
“我知道。”
“跟我们一起去华富里吧,你和孩子去后,你阿妈不再到店里去,帮你一起带晓羽。”
“我哪儿也不去。”
又是一天的苦心相劝,仍然没有劝动叶瑛。
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晚上,老两口迫不得已做出了让步。
“瑛,你暂时不去泰国也可以,咱们就在澄海县城买个宅子,给你寻个保姆,帮你一起带孩子!”阿棉说。
“我哪儿也不去。”
屋子里再也没有了说话声。
正当一片寂静之时,叶瑛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你们走吧,我哪儿都不去,就留在家里和晓羽等他!我回来时,他托人给我说了,让我待在家里等他,他chu理完事,就马上回来看我,如果我去了别的地方,他回来找不到人,会怪我的!”
许繁昌和阿棉忍不住老泪纵横。
叶瑛望了望眼前的两位老人,用手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你们都走吧,他一个月不回来我就等一年,一年不回来我就等十年,十年不回来,我就等一辈子!”
距澄海三千里之遥的南京,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正在悄悄地进行。许子鹤把反击国民党斗争的重点放在了铁路线上。
津浦和沪宁铁路是横穿江苏境内的两条主干线,是在华西方列强和蒋介石重点控制的交通、经济和军事命脉。蒋介石来到南京后,对铁路采取了铁腕的管理手段,颁布了一系列法律、条例、路规和厂规,不允许工人罢工、集会和结社,违反者以“通共”论chu,甚至“禁止工人两三人在一chu谈笑,察出以捣乱分子论罪”,成千上万的铁路工人被剥夺了政治自由。与此同时,两条铁路的主管当局也加重了对工人的经济盘剥,病假扣工资,年关不加薪,工人如厕长短超过所谓的“规定时间”也要扣除工资,除此之外,工人们的工作时间被无端延长,增加了莫名其妙的夜工、礼拜工和“贡献工”。最令工人无法容忍的是,许多在北洋军阀时代争取到的合法待遇也被一笔勾销,拖欠工人工资成了家常便饭。苦难深重又缺乏组织的工人们敢怒不敢言,只能把痛苦悲愤积压在胸膛中。
许子鹤敏锐地感受到了铁路工人的满腔怒火,带领董义堂和姜立伟多次与津浦和沪宁线上的工友们秘密接触,成为了他们信任的联络人。通过半年的走访调查,大量的摸底结果让许子鹤非常震惊,铁路工人家庭生病无钱医治者高达55%,其中孩子因无钱抚养而病死者达到了7.5%。
许子鹤他们的工作越深入,工人们对他们越信赖,绝望的工人们恳求他们帮助自己伸张正义,讨回公道。
许子鹤默默地答应了工人们的请求。他一方面在他们当中秘密发展党员,作为今后斗争的中坚力量,一方面等待合适时机的到来。
时间到了1929年的下半年,沪宁铁路当局的剥削变本加厉,开始掠夺侵吞工人的“储蓄赡养金”。本应每月提供给工人的赡养金被无故停发,累积金额已高达一百余万元。南京国民政府企图将其移作战争的费用,计划从原存的汇丰银行提出,存进政府的中央银行。许子鹤从潜伏在政府部门的地下党员那里获知了这个消息,便在火车车厢里张贴告示,铁路工人们了解事情真相后,个个义愤填膺,纷纷要求政府将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归还自己。
在悄悄发动沪宁铁路工人斗争的同时,许子鹤也在暗暗策划津浦铁路工人的反抗运动。一连八个月,津浦铁路上的工人没有领到一文钱的工资,生活在绝望的边缘,再也无法忍受。
此时的许子鹤敏锐地察觉到,时机成熟了。
八月中旬的一天,浦镇机务chu的一名地下党员获悉铁道部长孙科由北方返回南京,许子鹤当即决定,发动工人拦截他的专车集体请愿。
当日清晨,孙科的专车抵达浦镇。由于不是铁路职工,按照组织规定,许子鹤三人不能亲自赶赴现场,只能由其他同志代为负责。地下党发动的几百名工人本来准备包围专列,上车请愿,但由于走漏风声,大批持枪警察赶到,缺乏斗争经验的工人们最后只得同意派代表上车送达要求发放所欠工资和“储蓄赡养金”的呈文。但善良的工人们哪曾想到,选出的工人代表上车后即被当局重金收买,孙科的专车仅仅被围十几分钟,就匆匆离开了车站。隐藏在几百米外的许子鹤得知情况后,急忙组织几十名工人抄近道围堵列车,但为时已晚,列车一溜黑烟,轰隆隆地逃走了。
第二天,一个铁路工人在孙科专列的废纸篓里发现了原封未动的呈文,情况很快被反映到许子鹤那里。许子鹤抓住了这一难得的机会,一方面委派地下党员在工人居住区广为传播此事,另一方面连夜赶印了几百份标语传单,在南京车站、码头、大学以及鼓楼、新街口、夫子庙、下关等繁华地带四chu张贴散发,揭露铁道部长的厚颜无耻,号召全市工人和学生第二天走上街头请愿示威,包围津浦路局长办公楼,帮助可怜的铁路工人讨回养家糊口的救命钱。
数以万计的南京市民看到了标语传单,消息如狂风一般瞬间刮过整个南京城。王全道、熊昌襄得到消息时已是深夜,慌忙组织大批军警封锁街道和重点地区,企图抓捕张贴标语散发传单者,直到第二天凌晨始终未捕获一人,他们企图阻止消息扩散,但为时已晚。
此时的许子鹤,正坐在鼓楼街边一家茶馆里品茶。透过窗户,他看到了十几米外大街上的王全道和熊昌襄。看着两人气急败坏的样子,他微笑着对身边的董义堂说:“瞧瞧,瞧瞧,我的那位老同学发怒了!”
“明天他会更愤怒!”董义堂回应道。
“只要我许子鹤在南京,全道兄恐怕就没有愉快的日子喽!”
许子鹤和董义堂会心一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第二天上午,三万多名铁路工人、学生和市民包围了津浦路局长办公楼,抗议的口号咆哮如雷,震天动地,抗议的人们群情激愤,热血沸腾。南京媒体记者成群结队地赶来报道此事,一时全城骚动,妇孺皆知。到了下午,南京政府终于无奈妥协,答应发放工人工资和退还“储蓄赡养金”。
许子鹤为组织这次抗议活动做了精心的准备,一是告知工人不能动手打砸东西,二是不达目的决不撤离。王全道、熊昌襄带领几百名警察自始至终对组织严密有序的大规模抗议活动无计可施。看着满头大汗、恼羞成怒的王全道和熊昌襄,站在人群中的许子鹤与董义堂开起了玩笑。
“老董,我昨的话应验了吧?”
“对!对!瞧他俩那副熊样,气得不轻呀!”
一身制服的王全道心里明白,这次抗议活动背后肯定有一位精明的策划组织者,并确信这位组织者此时正隐藏在自己面前的人群中,他甚至能嗅出他的气味,听见他的心跳,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今后一辈子的生死对手就站在眼前十几米的地方——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同学许子鹤。
许子鹤先后在四所国内外大学学习工作过,目前为了用教师身份作掩护,又在金大附中教书,自然知道莘莘学子们集聚的学校是一座城市的眼睛和大脑,是城市的神经和灵魂,他不可能将这块先锋阵地让对手轻松地占领。来到南京后,他就委派罗琳带着武丕洲对大中学校的情况摸排了一番,最后把组织发展的重点放在了晓庄师范学校。
在北大学习时,许子鹤就知道美国教育家约翰·杜威如雷贯耳的大名,到德国后,他还在哥廷根大学的Aula礼堂内聆听过他的精彩演讲。在那次演讲中,许子鹤得知他为中国培养了两位大名鼎鼎的学生,一位是北大教授胡适,另一位就是目前在南京晓庄师范当校长的陶行知。许子鹤在北大见过胡适多次,可陶先生却始终未曾谋面。来到南京不久,他几次和金大附中的教员一起到过晓庄师范,坐在大礼堂内聆听这位校长的报告。先生提出的“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教学做合一”三大主张与许子鹤在欧洲大学所见所闻完全一致,陶先生倡导培养具有“康健的体魄、农夫的身手、科学的头脑、艺术的兴趣、改造社会的精神”的乡村教师,藉此“改造一百万个乡村”,“为三万万四千万农民烧心香”的理念更让许子鹤心驰神往,这正是许子鹤多年来梦寐以求的目标。要不是社会动荡,他许子鹤真想投奔陶先生门下,为晓庄师范的每个学生塑造“科学的头脑”出一份力。
一次听完报告,许子鹤等陶行知走下讲台,便迎上前去。
“陶先生,我是金大附中英语教师陈鑫涛,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哦,原来陈先生是位英文教员,请问在哪里学的英文?”陶行知看着许子鹤询问道。
“有幸在美国斯坦福大学学习过几年。”许子鹤回答。
“那我们还应该算是留美同学呢!”
“岂敢,岂敢!先生回国后,我才去的美国,您是前辈,我是后生!”
“请问陈先生的问题是什么?”
“先生在国内首次提出将‘教授’改为‘教学’,虽只一字之差,但内涵完全变了,真是太好了!”许子鹤兴奋地说。
“陈先生既然在美国学习过,现在又在中学当教员,应该知道我这话的目的,我们国家倡导师道尊严是好事,但不能把学校教育的主体只变成‘教师’一个,教员的‘教’重要,学生的‘学’同样重要,或者说更重要。”
两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来到了陶先生的办公室门口,许子鹤止住了脚步。
“谢谢先生教诲,不耽误先生时间了!”
“不客气,随时欢迎陈先生来晓庄师范,下次我们用英语交流如何?”
“完全可以,谢谢先生,再见!”
“再见!陈先生。”
去过几次晓庄师范之后,许子鹤确信,这所刚刚建立的学校必将成为引领中国教育风潮、培养救国救民栋梁之材的风向标,便指示罗琳和武丕洲格外关注这所学校的师生。巧合的是,大革命失败后,江苏各地特别是苏北很多进步青年都慕名来到晓庄,这为南京市委有针对性地开展工作创造了前提条件。
1928年春,晓庄师范建立了石俊任支部书记,叶刚、郭凤韶、谢纬棨、姚爰兰、袁咨桐等为骨干的中共支部。
晓庄师范逐渐成为南京传播进步思想的重要阵地。两年之后,在南京市委支持下,晓庄师范支部联络中央大学、金陵大学、金大附中等学校的一些进步学生,筹划成立“南京中国自由大同盟”,号召南京的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团结起来,反对国民党独裁统治,争取集会、结社、出版和言论自由。
4月3日,一场席卷金陵城的风暴平地而起。
南京城有一家英国人开的洋行,名叫“和记洋行”,为南京开埠后外国人开办的第一家工厂,也是当时南京乃至全国最大的食品加工厂。英国人和他们的洋买办从工厂开办之日起,就绞尽脑汁盘剥工人的血汗钱,到了1930年,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工厂将雇佣工人分成长年工和短工两类。从事电气、锅炉、机器房、修理间的技术工称长年工,月酬介于十到二十元之间,仅有的这点工钱还要被扣去百分之十的“储蓄保证金”。工厂规定,这笔钱平时不得领出,必须等到被裁减或辞退时才能提取,实际上最后还是被工厂侵吞掉了。
短工的情况更为凄惨。
和记洋行招用大量短工,最多时人数可达万人,绝大多数为女工和童工,每天的工作时间都在十小时以上,男工的月酬只有七元,童工和女工还不到五元,连基本的生活都难以维持。短工除了受英商盘剥,还要遭受工头的二次剥皮抽头。在和记洋行,厂方无法无天,不但肆无忌惮拘押、吊打工人,而且每位工人不分男女,出入工厂必须接受搜身检查,稍加违抗就被挂牌示众,打伤致死之事屡见不鲜。不堪负重的工人们只能以罢工来抗争。
当天的一大早,和记洋行厂门口张贴出南京国民党当局的一张布告,宣称工人和厂方劳资纠纷拖延已久,严重妨碍了首都的社会治安,从即日起,工人必须返厂复工,“如有不良分子从中阻挠,图谋不轨等情,必加严惩不贷”。看着政府明显偏袒洋人,工人们再也无法忍受,上前就把布告揭下来撕得粉碎。王全道、熊昌襄暗地里布置的下关红帮头脑、和记工厂总稽查李松山带领几十名流氓打手闻讯赶到,二话没说,一刀就劈倒了领头的工人宋如海。集聚在厂门口的工人们看到对方暴行,立刻冲上前去,和打手们厮打起来。正在这时,一队英国水兵突然从附近街区冒了出来,谎称“保护侨民”,持枪包围了工人,明目张胆为厂方和地痞流氓撑腰打气。三方僵持之时,工厂四周忽然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熊昌襄带领大批国民党警察和宪兵乘车而至,以“弹压失业工人和在业工人械斗”为借口,开枪镇压手无寸铁的几百名工人。当场致几十人重伤,轻伤者不计其数,和记工厂门前被一滩又一滩的鲜血染红。
当天晚上,许子鹤主持南京市委会议,针对地痞流氓、英国军队和政府警察三方联合弹压伤害无辜工人事件,决定举行大规模的抗议活动,为成千上万的和记洋行工人讨回公道。鉴于敌人目前对工人们监控严密,会议决定,以晓庄师范党支部作为支点,发动敌人不会想到的广大学生起来抗议,声援身chu绝境的工人们。
从当天中午开始,王全道、熊昌襄一直在封锁和记洋行发生的屠杀事件的消息,严令南京的报纸一律不得报道。除此之外,两人预料,中共南京地下党一定会再次鼓动市民起来闹事,必须把共产党的行动扼杀在摇篮里,于是派出了大批便衣特务,分别藏匿于南京的各主要交通要道、商业集中地和居民区,并明令遇到散布消息和散发传单的可疑人员立刻抓捕;对反抗和逃逸者,当即开枪击毙。
布置完晓庄师范支部与其他大中学校的秘密联系工作,确定在后天上午赶赴和记洋行门前举行抗议活动之后,许子鹤没有空闲下来。他知道,仅凭学生的力量,造不成巨大的影响,必须想办法发动成千上万的南京市民积极响应,策应配合学生的行动。
从3日傍晚开始,许子鹤带领人员做了两件事。
他分别先用汉语、英语、法语撰写好屠杀事件真相的新闻稿,委派几位机灵的同志连夜赶往镇江、无锡、苏州和上海,按照他从报纸上找到的那些喜欢深挖猎奇的外国记者的,悄悄把稿件塞进他们门下。而如何在南京市民中传播消息,许子鹤对敌我形势做了清醒的判断——如此重大的事件,他的老同学一定不会像上次戒备津浦与沪宁铁路工人抗议活动一样疏于防范,必将采取万无一失的对策。
一份详细的行动计划很快制定出来。随后,许子鹤和十几名南京市委的同志分别在各自的住所忙活了一夜。
5日一大早,南京政府部门的许多职员、大中学教师、商店主、工厂工人都从邮差手里收到了信封,里面是一张打印好的抗议信,信的结尾号召所有有良知的市民都行动起来,走出家门,到和记洋行去,为饱受苦难、目不识丁的童工和女工们伸张正义。
蒋介石、南京市长魏道明、王全道、熊昌襄等也收到了同样的信,信封是许子鹤用左手写的。前一天深夜,写完信封,许子鹤还和其他人开起了玩笑。
“我在哥廷根和莫斯科时,和全道兄通过很多次信,近几年我一直没再给他写过信,他一定会认为我这人不讲交情,这次算是补上了!”
罗琳边笑边说:“你这个人有个别人没有的优点,就是能及时改正错误,我相信王局长收到信后,会原谅你的。”
“给王局长写信我理解,那你为什么还给蒋介石写呢?”董义堂参加了进来。
“蒋先生满口‘礼义廉耻’,他本人又是我老同学的顶头上司,只给部下写,不给上司写,我许子鹤不就是不明‘礼’,不知‘耻’了吗?!”
屋子里的人哄堂大笑。
当王全道、熊昌襄发觉大事不妙,慌忙调集宪兵警察全城布控堵截时,为时已晚。在晓庄师范学生的带领下,中央大学、金陵大学、东方公学、钟英中学、钟南中学、金大附中等十多所学校的六百余名学生已经在和记洋行门前会合了。临近中午,收到信件或听到消息的众多南京市民也纷纷赶到,参与抗议者多达万人。
王全道、熊昌襄率领队伍赶到后,急忙关闭工厂前后门,在屋顶上架起机枪,如临大敌。长龙般的抗议队伍本来计划进入厂区抗议,见此情景,为防止不必要的牺牲,便高喊抗议口号,绕工厂游行一周后,来到了附近的煤炭港广场。
许子鹤走在队伍之中,把握着事态进展。在人群中,他一直用暗语和手势指挥着庞大又井然有序的游行队伍。地下党和学生们分成多组,向在场的群众进行宣传。越来越多的南京市民从四面八方赶到,听着青年学生们的动情介绍,人人泣不成声,纷纷解囊相助,为穷苦和受伤的工人们捐款捐物。
抗议整整进行了一天,夜幕降临时分,满腔激愤的学生和群众列队涌到江边,对着江面上的英国、日本的兵舰和水雷艇,一遍接一遍地振臂高呼,口号声震耳欲聋。
“反对英帝国主义血腥屠杀和记工人!”
“反对日本兵舰侵入长江!”
“英国军人滚回去!”
“日本强盗滚出去!”
镇江、无锡、苏州和上海的外国报纸纷纷报道了南京抗议事件。全国各地纷纷响应。上海数十个工人、学生团体成立后援会,并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
从此之后,和记洋行的英商和代办收敛起了自己的嚣张气焰,上万名工人为之振奋不已,六十五人秘密加入了许子鹤领导的南京中共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