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舸的船舱分为前后两处。前一处位于船体中段,是棹夫们并坐划桨的地方,也作为他们的起居之所。后一处位于船尾稍高处,有舱门和有舷窗,是船上客人所用。
这艘走舸既然是孙瑜用来供孙夫人使用的,船舱自然精心拾掇过,除了熏香洒扫之类,舱门还很牢固。
一旦合拢关闭,外头的喧闹似乎都被隔断了。众人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然则走舸毕竟不是大船,船舱里人数一多,难免显得狭促。
雷远站到舱边的舷窗向外看,因为舷窗的位置略低点,一时只见起伏涌动的浪涛,激起的水花几乎能拍到他的面门。
在视野范围内,没有见到袁龙的那艘快船。应当是见势不妙溜走了,不知道他看清了走舸上的情形没?溜走了倒是好事,如果他们往上游去,正好能替后继赶到的荆州水军船只引路。
现在就看自己能在这船舱里坚持多久了。
雷远在登上走舸的时候,并没有打算动武,他的目的只是拖延时间,等到荆州船队到来罢了。然而江东水军先到,迫使他不得不暴起发难。
以孙夫人的地位,足够吓唬寻常将士,却唬不动孙瑜。雷远这奋威将军的名头,放到江夏吴军眼前,恐怕只会让他们想起程普和周泰的死。万一孙瑜仗着兵多将广强行掳人,保不准雷远等人就被栽个“失足落水”的名头,那可大大不妙。
所以唯有如此了,只有行险控制住孙夫人和阿斗,才能在危境中勉强保持均势。幸运的是,孙夫人并没有与江东人站在一起,否则雷远便是三头六臂,也办不成事。
“主母稍安勿躁。”他转向孙夫人,重复道:“只要你和公子不在江东人的掌控下,待荆州水师的支援赶到,我们就能脱身。”
秋浦冷笑道:“夫人何须担心江东?再怎么样,夫人也是吴侯之妹!是你们要仰仗着夫人的身份,才能脱身吧?”
没想到这个侍婢倒有点见识,硬生生把雷远后头的话全给憋回去了。
既如此,雷远也不客气,立即喝道:“到了如今的局面,又何必嘴硬呢?动一动脑子想清楚!主母该担心的事情多了!岂止江东!”
秋浦默然无语。
孙夫人素来护短,这时候也不知该怎么维护自家的婢女。
孙瑜摆了这一出,明明白白是把孙夫人当作了工具来用,丝毫都没有考虑过孙夫人本人的利益。秋浦所说的,是孙夫人身份尊贵,无需担心自家安全。可雷远反问的,却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
大司马、荆州牧的正妻携子潜逃以后,江东那边,会不会将玄德公的妻、子作为牵制手段?孙夫人真的以为自己能安然返回玄德公身边么?甚至说,这事情若闹得大了,玄德公能接受自己的正妻如此行事么?他还愿意接受这样的妻子么?
且不谈刘禅公子以后会如何,孙夫人本人在这一场行动里,已经把自己的婚姻输得彻底!
孙夫人抬起头看看秋浦,张了张嘴。她想问秋浦,自己为什么这么蠢。可是当着这许多人,她开不了口。
或许她这时候才开始真正去盘算这件事情的后果,于是越想,越是脸色惨白。过了一会儿,她深深低下头去,随即跌坐在舱底,抱紧膝盖,把身体蜷缩起来。
此时船舱外头倒恢复了平静。众人听到绳索沿着船身摩擦,那是棹夫们把碇石重新提了起来,看起来船只将要启航了。
王平用单腿站在舱门边上,他后背肩胛处中的那箭恰好中甲叶缝隙中过,扎得很深,又因为全力抱着阿斗的缘故,伤处反复牵拉了几次,被完全撕裂开来,伤口最深处隐约可见森森白骨,鲜血将半边身体的衣袍都染红了。
李贞忙着给他包扎,但血很难止住。王平自己倒很镇定,轻声向雷远道:“将军,最好莫要容他们轻易起航。我们得觑个机会,杀出去一趟。”
这却是两难。
守在舱里固然安全,就顾不得船只。冲杀出去的话,或许能阻止棹夫行船,然而以少敌多有多么危险,在场每个人都知道。
仅仅是刚才瞬息交手,包括王平在内的三名扈从都受了伤,雷远的皮甲也有两处被割裂了。这种局面真是死生全在交睫之间,除非关张、赵云这样的万人敌,谁有把握能进退自如?
雷远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妄动。
“就在这里等着。”他对所有人说道,随即又指了两名扈从:“你们守在舱门处,以防万一。”
两名扈从应了,站到门口,严阵以待。
这时候船身又是一震,慢慢调转方向,看来是将要启程。
众人心里都有些沉重。
整个船舱里鸦雀无声,只有阿斗茫然无知。
他眨巴着眼睛,看看沮丧的孙夫人,再看看秋浦。往日里这两人都对他很好,总是抱着他,给他好吃的,好玩的,为他讲各种有趣的故事。可现在,她们都不理会阿斗。
阿斗撅起嘴,露出要哭的表情。孙夫人仍不理他,秋浦倒是勉强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阿斗的脸。
阿斗决定不打扰秋浦。他转身往船舱的另一头走过去,看着雷远腰间的长剑:“你这把剑很好看!”
适才他应该看到了船上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厮杀情形,但竟然不显得特别紧张。难道是打小见识惯了?
雷远微笑道:“是么?”
“我也有一把,是木头的,但是也很好看!”阿斗说:“我和你换,行不行?”
雷远笑着摇头:“那可不行。木头的剑不能杀敌作战,我要来无用。”
正说话间,秋浦忽然尖叫一声,扑向朝西的舷窗:“荆州水军来了!”
所有人一起拥到窄小的舷窗处,向外眺望。
只见窗外的波涛间,仿佛陡然升起黑压压的乌云,无数船只的樯橹和旗帜从大江上游现出身影。比起江东的大舟,这些船只小得就像飞舞的鸟儿,但它们数量极多,完全不避风浪地扬帆疾驰,几乎瞬间就铺开两翼,俨然对江东巨舟形成了合围之势。
雷远看得明白,荆州水军大概把汉津渡口每一艘能动的船只都拉出来了,这是真正的倾巢而出!
他能够想象得出,就在此时,江风猎猎,天黯如铅,西面风帆鼓荡,东面巨舰如墙,数以千计的将士严阵以待,俨然已有两军激战的紧张气氛!
然而,不至于真的打起来。
当年周郎能策动吴侯威逼荆州,如今的江夏太守却既没有这样的地位,也没有这样的胆量。
两家水军既然到场,剩下来的事就是谈判了。
原本不断移动的船只,这时候再度停了下来。
从舷窗处看到有荆州和江东的船只慢慢靠拢过来停泊。还有许多人踏上船板,发出密集的脚步声。
又过一会儿,舱门处有人沉声道:“主母和公子可在?赵累求见。”
孙夫人低着头,自嘲地笑了两声,并不回答。
雷远叹了口气。
哪怕不提父亲去世的缘由,他也看不惯孙夫人这种娇纵跋扈的做派,此前在江陵城特意敬而远之,是他真实的想法。但这种时候,毕竟有个孙刘联盟在,自己总不见得眼瞅着这个联盟的纽带就此破裂?
他只得往舱门处走了两步,扬声道:“赵都督,主母和公子都在这里,安然无恙。只是,主母遭人劫持来此,沿途颇受惊吓。”
舱门外的赵累明显顿了顿,过会儿再言语时,稍微轻松了一点:“请续之转告,荆州水军已经登船,主母和公子且放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