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气色不太好,但情绪看上去不错,微微笑地看着他,很和气。
木制地板上好几个蒲团,他就坐在蒲团上,很随意地伸直脚,经过过滤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看上去非常惬意。
他让许问坐,许问就坐下了。
蒲团不软不硬,非常舒服,除了没有靠背以外,比普通椅子还舒服。
皇帝看着他坐下,完全没提刚刚发生的事情,出人意料地问道:“你觉得我这车怎么样?”
许问扬了扬眉,真的抬起头来,看了一圈四周,然后站起身,问道:“我可以随意修改吗?”
皇帝饶有兴趣,也扬了扬两道长眉,道:“你随意。”
许问在问出那一句话的瞬间,通身的感觉就已经有了一些变化。他径直走到车厢的一个角落,掏出随身的工具,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手脚。
但极其明显的是,下一刻,马车里笼罩着的明亮光线就发生了一些变化。还是那么亮,但感觉更加柔和,更加肖似自然阳光照下来的感觉了。
而许问进行这项处理,前后不过数息,带来的感觉却是直接而惊人的。
“漂亮!”这么明显的变化,皇帝当然也感受到了,他舒适地眯起眼睛打量四周,毫不吝惜夸奖。
“原来的大师傅就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只是在细节上做了一些调整而已。”许问实话实说,“而且这细节未必是他设计时没考虑周全,更有可能是在使用中出现磨损导致的。”
其实是设计问题还是使用磨损,皇帝身为使用者应该很清楚。但他只是微微笑着,也没说明。
“不愧是天工传人,你现在应该已经天工……二境了吧?”他问道。
“是。”许问简短回答。
“了不得,了不得!连兄不仅自己是天工,调教出来的弟子竟也这么年轻就有这种水平。可惜了,我一直想与他见一面,但他对我……”皇帝叹了口气,真的有些遗憾的样子,“还是有心结啊。”
许问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皇帝跟连天青的关系,是真的有点微妙的。
岳云罗是连天青的前妻,皇帝是岳云罗的后夫,就某些观念来看,皇帝是给连天青戴了绿帽。
但就许问前后了解的经过以及与几人相处的感觉来看,皇帝和岳云罗的关系其实有点微妙,与其说是夫妻,反倒更像是工作关系。
岳云罗借了皇帝的势,建立内物阁,以此来达成自己的一些抱负。但皇帝这边呢?他会接受岳云罗这么做,还给了她极大的自由与权限,他是怎么想的?
应当还是非常认同她的做法的吧……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听他提起连天青,还说想跟他见面,许问的感觉还是怪怪的。
“师父他……现在本来也没办法见其他人了。”许问说道。
“唉,可惜。听说他的身体现在就在行宫附近,回头可否带我去探望一下他?”皇帝问道。
这话说得谦和客气,简直不像皇帝应该有的发言。说起来,许问意识到,从最早进来开始,他就没说过“朕”字,一直都是用“我”来自称,说话的态度也像是拉家常一样。
不管他是什么目的,这样做总之都是非常引人好感的。
“陛下客气了,您若愿意的话,随时可以。”许问道。
这时车厢外面又传来一阵喧闹声,皇帝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车窗,许问也顺着他的目光一起看了出去。
目光触到玻璃上,他才意识到,这玻璃竟然还是特制的,是那种从里面可以看到外面,外面却看不到里面的类型。
他早就知道这个世界发明出玻璃了,但竟然已经达到这种水平了吗……
外面是又有一批人毒瘾犯了,但黑甲士兵提前就有防范,把他们按倒在地,捆猪一样四脚朝天捆了起来。
即使这样,那些人还是拼命挣扎,嘴里发出荷荷的声音,眼泪口水直流,面部肌肉扭曲,与泥土灰尘鲜血混在一起,真的像鬼一样。
皇帝的笑容消失了,这一刻,他突然不像刚才与许问闲聊的那个长辈了,上位者的气势从他的眼神与仪态之中展露无遗。
“这是你说的那个忘忧花造成的?”他冷冷地问道。“是。”许问的语气并未因皇帝的变化产生任何异样。
“它会致人于死地吗?”
“过量的情况下,会。但它最可怕的还是它的成瘾性,如同附骨之疽,消磨意志、扭曲心神,至死无法摆脱。”
“无法摆脱?”
“是。就算强行戒除,他人稍一引诱,也很容易复发。此瘾不仅在身,更在心上。”
皇帝的脸色越发阴沉,他的手指在自己膝盖上轻轻敲打,半晌未语。
“但是,吸食它的时候,会有强烈的迷幻沉醉感,是与美食听戏淫乐等完全不同的享受,甚至犹有过之。”许问补充。
皇帝敲打的手指停了一下,看向他。
许问坦然回视。
换了其他人,他这句话很容易被误解为引诱,但他大胆地判断,对方不会这样想。
果然,皇帝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你的意思是,会有恶徒无视后果,以此逐利?”
“是。”
皇帝再次沉默,眯起了眼睛。但这一次,他脸上的表情不再是享受,而是严肃与冷漠。
他思考了一阵子,轻轻击了两下掌。
门帘外面立刻有人应道:“是。”
“去跟胡之涛说,让他全力处理此事。下次回京述职时,朕要听到结果。”皇帝在“结果”两个字上加重了发音,门外那人应声,然后没了动静。
皇帝也不再说话了,而是盯着外面那些人,冷冷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每一个表情。
车厢里还是暖洋洋的,像是充满了阳光一样,但气氛跟刚才完全不同。
许问莫明地感觉闻到了一丝血腥气,然后想到了“天子一怒,伏尸千里”这句话。
看来接下来,整个忘忧花产业——如果存在的话,肯定都要倒大霉了。首当其冲的肯定就是血曼教。
但是转念间,他又想到了一件事。
这样的话,这次流民冲击究竟是图什么呢?
许问之前觉得这跟血曼教有扯不开的关系,但现在,他突然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