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以后,许问仿佛进入了另一种境界。
每天赶路,累当然还是累的,但累中又别有乐趣。
他们渐渐离开冀地,取道晋城前往陕地。
这一路都是山,非常大的山。
其实对于最大的那几座他们只是途经,就是这样也很累了,但同时,他们也是一直被笼罩在这样浓厚而庄重的山势里,沿着它起起伏伏、上上下下。
许问从小生活在中部,那里是从丘陵到平原的过渡区域,有山也有水,但都很小巧,蕴含的是一种秀丽的美。
再往里走有一道世界名峡,山水流丽,美不胜收。从峡中经过,不时能看见高大的山峰,几无人烟,只有猿猴上下攀爬,偶尔留下悠长的啼鸣。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居住的是江南水乡。那里水多舟多,偶尔也有山,在平地里也会显得高大,但总体来说还是雅致有余,雄浑不足。
这里的山就不一样了,它们没完没了地向上攀升着,没有止境一样。偶尔你会觉得眼前看到的这座山已经够高的了,但爬上去一看,后面远处还有越发高耸的巨影,有的顶端浮着云,好像已经接到了天一样。
然而就在这样的大山里,不时还会有人烟,有或大或小的村庄。
他们世代居住在这里,种田种树,养鸡养鸭,与周围要走几天几夜的村庄通婚交流。
一开始,西漠队的人还会为看见新的村庄感到惊讶,指着跟人说原来这里也有人住,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再不会像开始那样没见过世面地乱叫了。
不过有时候,他们也会抬起头来,望向更远的地方,有些向往地问:“你们说,再远的地方,会不会也有人住?”
“我先前以为不太可能,但现在觉得……没准真会有。”有人这样回答。
这种时候,总会有人抬头,跟他们看向同样的地方。然后陷入无限的遐想。
“在这种地方也能挖窑造房子,真的太厉害了。”有人想起路上偶尔经过的窑洞,这样说道。
“这个我知道,昨天晚上在盘坨村住的时候我问了一下,他们其实也是找窑工修的。窑工有很多讲究,什么地方能挖什么地方不能挖,挖之前要干嘛,挖之后要干嘛,事特别多。而且窑工一般也不教人,这都是他们的绝活。”说话的是江望枫,他的确是个自来熟,特别喜欢到了一个地方就拉着人叨嗑,因此知道了不少事情。
“我也听说了一点,挖窑的时候不能有女人,土里不能沾血,说是不吉利。”另外也有人打听了一点细节。
“女人嘛……的确是的。咱老家盖房子也不能有女人在,一样的。”陈万年表示赞同。
“为什么?”许问脑中掠过一张面孔,突然问了一句。
他的威信自然不同,一开口,旁边的人就都安静了,面面相觑。
“女娲娘娘抟土造人,炼五色石补天。女人与土地本来就密不可分,建窑是挖土而成,在这种事上把女人排除在外面,本来就挺没有道理的。”许问说。
“但老祖宗一直都是这么做的……”陈万年弱弱地反驳。
“老祖宗做的也不一定全对,再说了,这么多年一代代传下来,老祖宗也许一开始不是那个意思,很多话说着说着被误传了也说不定。”考虑到这个时代人的接受能力,许问把话说得婉转了一些。
女娲造人的故事很多人都听说过,许问拿这个作伐子,很容易能让人听进去。
不过在这个时代,对女性的歧视与偏见是深入骨髓的,想要用一两句话就改变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许问没再借题发挥继续多说,他要做的,只是给这些深具潜力的同伴种下一颗种子而已。
山上并不是没人,他们走在山路上的时候,偶尔会跟一些村民樵夫之类的人擦肩而过。
这时正好有一个人刚刚从山上下来,把背上成捆的粗枝卸到旁边,跟他们一样借了半山腰的这块平地歇脚。
这人满脸皱纹,每一根皱纹里都夹着尘灰,是一个炭翁。他听见了许问的话,抬头看了他一眼,眯起了眼睛。
歇完脚,他们继续上路。
这一天他们没能到达村落之类有人烟的地方落脚,只找到了几个山洞。
说起来这也不是山洞,是曾经挖好的几孔窑,但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已经废弃了。
窑洞里有一些破烂的厨具之类,还有柴火烟熏的痕迹,并不太旧,应该是不时会有其他人跟他们一样,在这里借宿。
烧火做饭,就着火光围坐上课,是他们每天晚上必做的功课,每个人都已经习惯了。
龙神庙一战充分说明了他们所学的这些东西能派上什么样的用场,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对他们来说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对他们这些没钱没背景的普通工匠来说,其价值或许不会次于徒工试。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们每天晚上不管多累,都会坐下来坐得笔直,全神贯注地听老师讲课。
现在他们晚上的课,不光是许问一个人来上了。
狄林他们加入的时候,西漠队的人对他们很陌生,也有些隔阂。
京城皇家工匠,这名头实在太响亮了,他们可是不会管他们其实还在试用期还没正式转正什么的。
面对这种状况,狄林他们表现得非常主动。他们本来就知道这些人里面识字的不多,发现他们非常想要学识字的时候,就在路上找了各种机会,抽空教他们识字。
按照阎箕预先准备的教学进程,识字本来也是被列在里面的,他一看到这种情况,索性把它提前,把这部分的工作交给了狄林他们来办。
对此,狄林等人表现得非常认真,许问甚至发现他们不是随随便便就教了的,每次上课前还会备课!
这一下,他们更放心了,狄林等人也以极快的速度融入了进来。最近有一次,许问听见蒋东辰不小心说了“我们西漠队”几个字。
蒋东辰一向都有一点口无遮拦,但这的确表明,他,或者说他们,是把这些人当同伴了。
今天晚上的课也是狄林他们上,许问因此闲了下来。
于是,他没有跟在上课的这些人在一起,而是走到里面去敲敲打打,观察起了这几孔废窑。
这窑不知道多少年岁了,明明早就已经没人住没人维修,但是仍然非常坚挺,一点塌方的痕迹也没有,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他一边琢磨一边里里外外地观察,突然目光一凝,从墙上摘下了一块木牌——崭新的木牌,上面刻着字,木色很新,饱含水份,明显是才从树上取下来的。
牌上字迹清晰,上面写着:跟我来,带上许三和林谢。
又来?
这字迹明显跟上次不是一个人啊?
而且,为什么还要带上林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