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兄弟二人乘兴而去,尽兴而归,直至黄昏时分方回到家中。一路上,王子睦兴奋之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与兄长分享自己的收获,与平日里略有些沉静的模样大相径庭。一举一动、一言一词之间,无不显露出他的兴致极佳,对今日之行很是心满意足。王子献含笑倾听,时不时指点他一二,更是令他茅塞顿开。
眼见着小院落就在前头,王子睦略收了几分喜色,面容上颇有些惋惜之意:“这几个月来,我一直闭门读书,心中早已积累了许多疑惑,却实在寻不着合适的解答。而大兄平日里忙于举业,我也不好相扰。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请教,却不想已经到家了。不知大兄何时还有空闲?若是我不打扰大兄的功课,可否给我答疑解惑?”
“你我兄弟,大可不必如此拘谨。”王子献温声道,“只要我待在家中,你无论何时来见我都使得。阿弟一心向学,我这大兄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怨怪你打扰我?再者,教学相长,为你答疑解惑,于我亦是大有益处。”
“那往后便有劳大兄了。”王子睦笑得眉眼弯弯。他们二人虽是异母兄弟,却因血缘相近之故,生得很是相像,皆取了父母容貌之长,瞧着很是俊美精致。反倒是王子凌,生得最像父亲王昌,多了几分意态风流。俊美精致者,增添优雅从容,又加之坚韧英武,便是格外引人瞩目;而意态风流者,若全无潇洒豁达,不免失之过于浮华。
容貌相似,性情投合,兄弟情深——若是不了解兄弟三人者粗略一看,恐怕竟会觉得王子献与王子睦方是同母兄弟了。
他们二人这般兄友弟恭的模样落在王子凌眼里,更是令他恨得有些咬牙切齿起来。此时,他正坐在石榴树下,身边美婢环绕,又有部曲立在一旁护卫侍候,这等排场,哪里像是甚么没落世家子弟?只是,衣饰再华美,伺候的仆婢再多,姿态再高,也依然住在这种破败简陋的院落中。既无法邀请人来相聚,亦住得实在憋屈难受。加之今日痛失结交高官世家子弟的机会,他心中的怨恨磋磨了一整日,越发浓厚许多。
于是,不待王子献与王子睦出声,他便先发制人,冷笑道:“大兄与三弟真是好兴致,可见今日确实颇有所得。只可惜了我,重阳佳节竟然是独自一人在这破落院子中过的。但凡你们为我考虑一两分,也不会将我抛在此处不闻不问!”
见他心怀怨愤颠倒黑白,王子睦忍不住辩解道:“二兄这话便不对了。分明是二兄连续数日在外四处流连不着家,早晨又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还带了一群陌生人归家。你既然邀请了客人前来,难道为了出去游玩,反而要将客人舍下不成?哪有如此做主家的?我们二人当时不曾多言,也是不想失了做主家的礼节。”
遭到他指责,王子凌更觉得恼怒非常:“我这些时日出门都是为了什么,难不成你们都不知晓?!到长安来已经有小半年了,大兄不但不曾推荐我们入学,而且连文会诗会的帖子也吝啬给我们!若不是我自己努力些,恐怕连那样寻常的文士也结交不得!!趁着我不在,倒是定下了什么曲水流觞之会!莫非大兄就是见不得我结交名士不成?!”
他越说心中越恨,竟是口不择言起来,全然不顾过去那一番惺惺作态了:“大兄莫不是嫉妒于我?才不愿推荐我入学,又不愿给我机会在长安扬名立万?!阿爷阿娘已经写信来催了数次,你居然还是毫无所动,可见果真是没有任何孝悌之心!哼!也罢,我这就回商州去!将你的所作所为尽数告知爷娘,也教族兄弟们看看,你究竟是如何当兄长的!!”
王子睦立时大怒,气得面红耳赤:“二兄简直是不知所谓……”
王子献却朝着他微微颔首,很是云淡风轻地叹道:“二弟,你瞧瞧你如今,可还有半点琅琊王氏子弟的风骨?”他面带惋惜,目露无奈,淡然中有关怀,失望中有希冀,十足一付忧心忡忡的兄长模样:“你扪心自问,这半年来可曾安心读过一次书?可曾真正相信过我会为你们的前程筹谋?”
“若是你还像在商州时那般能静得下心来,我又何苦让你们磨练心志?若是你还像以前那般从容自若,我又为何不给你们引见先生?你如今这样心浮气躁,真正的名师如何能将你看在眼中?!拜见也是无用,倒不如不见!不然,反而给名师留下不佳印象,日后更难得那些先生的青眼!!”
他一脸大义凛然,轻轻皱起眉头,继续呵斥:“你瞧你如今像什么样子?!为了谋名,竟与一群不知是何来历的人来往,岂不是在堕我们琅琊王氏的名声?!花费的钱财且不提,你居然还敢在国孝期间喝酒?!醉醺醺地一路被人簇拥着回来?!”
王子凌被他责骂得怒冲九霄,不假思索地辩驳道:“国孝期早已过了!!喝点酒又如何?!”
王子献顿时满面失望,禁不住也露出了薄怒之色:“你可还曾记得,咱们阿爷可是一县县尉!虽不过是从九品,但咱们也是堂堂的官宦世家!当服国孝三个月!我们琅琊王氏子,如何能与平民百姓人家一般放纵?!亏得阿爷官职不高,否则你今日早晨的醉态若是让监察御史得知,咱们一家人便大祸临头了!!”
闻言,王子凌一噎,竟是再也无话可说。王子睦则担忧难安:“大兄,若是真给阿爷惹了麻烦,该如何是好?”国丧期饮酒,往小了说可忽略不计,但往大了说可是大不敬的罪名。丢官去职算是轻的,别说他们家了,便是整个商州王氏恐怕也逃脱不过责罚。
王子凌的脸色由红转青,又从青转白,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极有可能惹出什么样的麻烦。当时他被众人恭维得兴致大发,只听得一阵阵“饮胜”,哪里顾得上什么国丧不国丧?如今想来,果真是犯了大错!还不知那些人背后是如何嘲弄他的,又打算将此事当成什么把柄?!
“二弟从未将阿爷的名姓与官职透露给其他人知晓罢?”王子献立即将部曲婢女都挥退,把王子凌与王子睦带入自己住的正房,低声道,“若是如此,尚有转圜之处。你这段时日闭门读书,莫要与那些人来往了。过几天再遣部曲去与他们说,你已经回了商州,日后有缘再会即可。只是从今往后,切切不可再随意参加什么文会了!否则,若是有一人心怀嫉恨,待你省试之时或入仕之后将此事报给监察御史,你的仕途便从此休矣!”
王子凌脸色惨白,险些将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他深深地望了王子献一眼,不得不承认按照他的法子处置才最为妥当。但心中盘踞的恐惧、担忧与嫉恨已经搅在了一处,又哪里容得他心生出甚么感激?于是,他猛地转身,又气又恼地快步离开了正房。
王子献对着他的背影叹息了一声,又安抚了王子睦几句,眉眼间越发舒缓,心中更是平静无波。他早便将王子凌的性情看透了——此子太过急功近利,只需稍稍拖上一拖,他便能折腾出事来。待到事情暴露,自己随即便可占据大义名分,居高临下牢牢将他管制起来。同时,攸关其前程的错处,也被他紧紧地攥在了手中。至于什么时候取来用,便端看他什么时候有兴致了。
夜色渐深,东西厢房依旧烛火通明。东厢房内还隐约传来争执之声,似是兄弟二人起了龃龉。正房内看似倒映着捧书苦读、无暇旁顾的影子,却谁也不知晓,王子献已经不慌不忙地通过暗门,来到了隔壁的藤园中。
藤园的花园哩摆满了盛开的菊花,八角亭边围起了行障,阻挡呼啸而起的秋日寒风。王子献信步而行,就见李徽正坐在亭中,把玩着一柄锋利的横刀,似是在出神,又似是在深思。他微微一笑,问道:“这可是今日得的彩头?”
李徽抬起首:“输给了二堂兄,原本甚么也得不着。祖父不忍见我们失落,便赏了我们好东西。横刀是他随身佩戴之物,据说曾陪伴他东征北战,见过血。除去此刀之外,我还自马厩中挑了匹西域都护府进贡的宝马,通体黑色唯有四蹄皆白,取名‘踏雪’。”
王子献莞尔,取过那柄横刀细看,拔出刀鞘的时候,确实隐约能感觉到一团锐气扑来,仿佛能割开皮肤:“刀确实是万金难买的好刀,马想必亦是千金不换的好马。那大王为何又有些郁郁之感?”
李徽怅然一叹:“祖父慈爱更甚,却眼见着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着实替他感到担忧。生老病死本是世间常事,可惜若是涉及自家亲人,往往便令人很难看得开。如祖父这般的长辈,如祖父这般的君主,我真希望他能延寿万岁才好。”前世他无缘与祖父祖母相见,更无缘得到他们的维护与教导。如今弥补了遗憾,却也不得不面对已经失去与即将失去的痛苦。
两位如此和蔼睿智的老人,每一次相处皆是谆谆叮嘱,他实在是舍不得面对永久的离别。而且,祖父尚在,仿佛一切都十分安宁,他暂时不必去想什么风风雨雨,只需做个彩衣娱亲的孝顺孙儿便足矣。这种日子甚至令他产生了一种岁月安好的错觉。倘若能够选择,他亦不愿心生防备,亦不愿隐忍度日——
只可惜,这样的时日,过一天便少一天。自家人自家事且不提,还有未知的凶手虎视眈眈,实在令人难以安心,只能未雨绸缪了。
“……有你们相伴,圣人应当也觉得满足了。”王子献温声接道,“而且——万岁……确实是太难了些,但又安知圣人不能延寿百岁?而今,或许不过是因失去皇后,圣人还未完全从悲痛中走出来罢了。”
“承你吉言了。”李徽很清楚,他所言不过是宽慰而已。作为天天陪伴圣人之人,他又如何瞧不出祖父的身体确实是每况愈下?然而,这种生老病死之事原本就是天命,他再如何担忧也不可能改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