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封到湖南时已经是大年初三的清晨,他买了一些年礼上门,说起来虽然早就有外公家的地址,但从来没有来过。
木封的到来显然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开门的是大舅舅,他听到木封自报家门后,盯着木封悄悄打量了一番,才端起了一张笑脸让木封进门。
“我和你二舅舅还在说着什么时候去京城看你。我们家终于也出了一个京城大学的学生,这必须要庆祝一番,你外公也一直念叨着要让你弟弟妹妹们向你学习,不过大家平时都要上班上学,还想着让你今年暑假过来聚聚,都没想到能在过年时看到你。”
大舅舅边说边观察着木封,对这个便宜外甥,他们家都没有什么印象,只有每个月木封的外公寄出生活费时有些感觉。为了这笔生活费,家里也嘀咕过,只是木封外公赚的钱,他想怎么用,小辈除了说两句也不能怎么着。
大舅舅上次见木封还是三年前,他去陕西出差,顺带路过华山边的小村子,给木封捎了些衣服。记忆里面的木封是一个干瘦的不太说话的少年,没想到时隔三年,真要刮目相看了。眼前的木封还有一些旧时的影子,不过总多了一股说不出的气质,总觉得走在一起有些压力。
果然去了京城大学读书就会不一样,大舅舅给木封的改变找了一个理由。
木封对于像是陌生人一般的亲戚并没有过多寒暄的心思,他无所谓大舅舅为什么对他和颜悦色,是不是因为看到了他身上的潜力而另眼相待,这次来他是为了弄清楚当年的真相。“我应该要上门拜年的,这些年谢谢你们的照顾了。”
木封穿过院子来到正屋门口,大舅舅给屋里面的十几口人一介绍木封,他们都露出了笑容,看起来都听过木封的大名。木封扫视了一眼众人,笑着寒暄了一下,却把目光落到了外公脸上,外公六十多岁,看上去还很康健,不过他看到木封的时候,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露出笑容,反而是微微蹙眉。
不管那些人有多么想问京城是什么样子,大学的生活精彩不精彩,外公直接把木封带出了人群,“木封,你跟我来。”
大舅舅想要说什么,就被外公瞪了一眼,只能看着外公把木封带出了屋子。
“我一直都在等你来,却又不希望看到你来,那些事情你都知道了对吗?”
木封这次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地问了起来。“如果外公说的是我妈是被收养的事情,我知道了。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把我留在木家。外公,你知道我的父亲根本不是木建国吗?木建国有个哥哥,木瀚彦,当年为什么你们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
“他真的不是你的生父?”外公听到这里脚下一顿,叹了一口气,“这样才好,我也不相信小玲的眼光会那么差。至于当初为什么不去他们的婚礼,这都是我们做了错事。”
“小玲是被我和你外婆收养的,当年我和你外婆二十岁不到结婚,婚后我们一直没有孩子,看了很多大夫都没用,后来我们甚至求神拜佛就为了想要一个孩子。我们遇到了一个老道,他说先开花后结果,要先收养一个女孩才行。战争年代别的不多,孤儿很多,我们收养小玲的时候,她才三岁大,她长得很漂亮,让人一看就喜欢。
我们特地请老道算了,小玲与我们家很合,只要她一来,就能带来子嗣。果然不出一年时间,原来我们努力了七年都没有结果,小玲一来,你外婆就怀孕了,生了你大舅舅,后来又有了你二舅舅。虽然小玲不是我们亲生的,但是我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很愉快。不过到小玲十二岁的那年,发生了一件事,这一切就变了。”
外公说那年八岁的大舅舅和一群孩子在河边玩,这群孩子里面有一个人失足掉到了水里,虽然马上被救了上来,却已经没有呼吸,关键还在他的脚腕上看到了一个手印,像是有人把那孩子拉下水的。
这事情一出就变得人心惶惶的,河里有水猴子的传闻到处都有,村里人认为这不是单纯的溺水,而是被水猴子抓去做鬼了。
小孩们都被禁止靠近那条河,可是还是出事了,那群当天一起玩的小孩,在半夜的时候都会听到奇怪的叫声,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发起高烧生了病。
“小玲说她半夜起床看到有个黑影在你大舅舅房门口飘着。这更加是坐实了闹鬼的传闻。村里人都想要请道士和尚来驱邪,不过能有真本事的人少,我们找了几个都没有用。那群孩子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你大舅舅也是反反复复的发烧,一直昏迷在床上。
有天晚上不知是怎么了,你大舅舅突然醒了过来,要朝死了人的河跑,我们都想要拦住他,谁想到他一个八岁小子的力气奇大,我们拦也拦不住。这时候,小玲拿起了一根棍子想要把那小子敲昏了再说,她一个小女孩哪有那力气,可谁想到小玲这一敲,就把你大舅舅的病敲好了。小玲后来说她那一棍子是直接敲到了一个黑影的头上,黑影顿时就逃了。这一下子,村里其他小孩的病也莫名奇妙的好了。”
“我们都没有把这件事情对外面说,不过却知道了小玲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你能想象吗,她在看你的时候,可能是看你,也可能是看着你身边你根本不知道的东西。后来……”
外公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你知道平常人总是不喜欢异类,如果小玲是我们亲生的就好了,偏偏她不是,你外婆就有些怕她,不让你两个舅舅和她亲近。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原来好好的一家人就生分了,小玲读完了高中,就离开了家。这一走再见面的时候,就是你出生的那一年了。”
木封听着外公说的话,他一直沉默着,他真不知道对母亲的过去说什么。五弊三缺,木封听过这个词,窥探天机改变事物运行规则,也势必无法得到普通人的幸福。被亲人害怕,这似乎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两人走到了老房子,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不过还很干净,看来一直有人来打扫。
“那是小玲的房间,里面的东西,她走了之后,我都没有动过。”外公打开了房门,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床,一个书桌。“她其实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来,都是一些课本,还有就是一块木牌子。”
外公从怀中拿出了被红布包着木牌子,揭开包得严实的红布,这里面是一块巴掌大小的乌黑木牌子,四四方方的,上面有个金文篆刻的‘封’字。
“这东西你母亲从小带着,那年给你起名的时候,她说她本姓封,所以叫你木封。后来她过世了,临死前嘱托了两件事情,你一定要留在木家,一直到十八岁才能离开,这能保你无病无灾顺利长大。二来这块木牌也要等你离开木家后再给你。”
木封接过了这木牌,以他练了半年的眼力,这可能不是一般的木头,有些像是乌木,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虽然东西不大,但依照章掌柜的话来说,这种木头可遇而不可求。
“我们给她取名季玲,可后来我才发现,除了这个名字之外,对于我的女儿,我了解得很少,她离开我们的那些年,究竟和谁在一起,学了什么做过什么,这些我都说不出来。我很后悔,可是有些隔阂一旦产生了就再也弥补不了。刚才你也看到你两个舅舅,他们和小玲不一样,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只能事后难过。
小玲当年说出要把你留在木家,我就猜到你也许和她一样,注定是我们留不住的人。”
“所以索性不要有过深的接触。”木封淡淡地说着,“我可以理解,为什么这些年你们都不来看我了。”
外公听着木封平淡的语气,心中涌起了更深的悲哀,但悲哀是悲哀,生活是生活,这是两件事情。他想要伸手摸摸木封的脑袋,可是伸到一半就放下了。
“我知道的事情也就只有这些,当年你出生后,我见过木建国,我问小玲这样一个男人值得托付吗?她说这是你的命,怎么逃都逃不了,如果连这些事都熬不过,也就不可能长成一个坚强的人。
小玲相信木建国对你不好,你也能挺过去,成为一个出色的人。我不能说作为母亲她有些狠,因为我没有这个资格。小玲到底是什么人,和你生父怎么认识的,其中有没有别的故事,这些你都要自己去查,以后也不用告诉我。
她死前希望我把她带回这里安葬,我当然要答应她,等会我带你去上坟。当时她说她有些希望自己只是季玲就好了,其实我也一样,我多希望她只是小玲而已。”
这注定是不可能的事情,季玲已经在那个十二岁的夏天改变了。
木封知道这一点,外公也知道。
木封并没有多留,只吃了一顿午饭,马上去母亲的坟上祭拜了一番,他就离开了湖南,直接回了京城。
这个年节木封觉得自己没做其他事情,光是坐在火车上消磨时间了,到京城时是正月初四的晚上。
木封不想回寝室,那样还是一个人,就去了遗人斋。虽说明天才开门,但好歹琉璃厂那条街还有些人能说说话。
原来人是会孤单的,这种孤单不是寂寞,你身边就算有能说话的人,可你知道你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并且永远也不会是一个世界的人。
木封活了十八年,在进入第十九年的年关,终于感觉到了这种孤单。
木封到遗人斋时门口虽然没有挂着营业的牌子,他却发现二楼灯亮着,难道是嬴逆回来了?
木封刚打开了锁,就听到从楼梯上有个东西‘咚咚咚’地跑了下来,一个黑大团子窜到了木封跟前,抱住了木封的小腿。
“大王,我长角了,你看看,我的角威风吧。”小黑狮子本来是想要窜到木封怀里,不过它及时刹车了,头上多了一只尖尖的角,不能像以前那样蹭抱抱了。
木封看着挂在自己腿上的小黑狮子,觉得上次见面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木封摸了摸小黑狮子的角,这角凉凉的,又揉了一把小狮子身体,肉乎乎的身体暖暖的,不一样的手感。
他本想要一手抱起小黑狮子,谁想到它重了很多,要两只手才能抱起来。“新长的角很威风,不过你到底在港岛吃了多少东西,怎么一下子就重了这么多?”
“你抱不动是正常的。这只狮子我差点没能带回来,本来就要藏在拎包里的,差点就没有塞进去。”
嬴逆慢一步出现在了二楼的楼梯口,他没想到木封这么早就回来了,他有很多的话想问,比如说关于那个贝壳带来的梦,还有木封这次回家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很疲惫。
不过这些都可以等到明天再说,现在可以先过好新年中重要的一晚,“明天初五,你这回来的正是时候,我也差不多刚到。现在十一点,我们吃点宵夜,等会就放鞭炮迎财神。我还以为要一个人放鞭炮了,你回来了才好。”
木封抱着重了很多的小黑狮子,抬头看着站在灯光明灭处的嬴逆,虽然他的脸看不正切,但木封能感到嬴逆话语中的暖意。
有的人出现的时间不早不晚,刚刚好,让你觉得你的世界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