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客栈。
木封坐在店小二的位置,他希望今夜那个如同鬼魅一样的女人会再次上门投宿。
早些时候,掌柜终于说了些关于那个女人的猜测。这座客栈有些年头了,从前清的时候掌柜的祖父辈开始经营,一直开到现在。
“木先生,我家客栈开了有一百年,我不敢说童叟无欺,有时候是贪过一些小钱,可绝对没有做过谋财害命的事情,我们这里唯一闹出的一场命案是在十年前,我刚刚从我父亲手里接手客栈时。
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个女子的样子,她很美,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梳着一个已婚妇人的发髻,可是衣服的成色稍稍有些旧了。这年头国家这么乱,家道中落的人笔笔皆是,根本没有什么奇怪的。她在客栈住了三天说是等人,可是直到第三天的深夜人都没有来,第四天小二给她送饭的时候,发现她死在了房中。”
木封把掌柜回忆的每一个细节都记了下来,那个女子住的房间正是昨天投宿的女鬼住的房间,就连投宿的时间都很接近,都是在晚上。掌柜记不清当年女子具体进店的时间,只记得也是在晚上。说起死因,那个女子是服毒身亡。现在的小二不是十年前的那个,分辨不出来他们是不是长着同样的脸。
今夜掌柜也不回家,他躲在里间,木封坐在柜台后,就是想要看看这个女鬼会不会再来。
昨天十一点缺三分钟的时候,女子敲响了店门, ‘咚咚咚—’,里间的掌柜颤抖了起来,夜半真的响起了敲门声。
木封没有太多害怕的情绪,他希望他出现在这个世界是因为这个女鬼搞的鬼,那么把她解决了,自己就能离开。
一开门,木封就看到了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与掌柜的描述相差无几,唯一的差别是这个女人的眼神很空洞。只要细细看一眼,就能发现她并没有影子!
这是一只女鬼!昨天小二一定是被美色迷住了,没有发现这个很惊悚的事实。
“我要一间房间,这是房钱。”女人的声音中不自觉地带着一种悲哀的味道,让她整个人显得有些楚楚可怜,这种哀伤并非装出来的,而是笼罩着她整只鬼。
木封接过了那一叠法币,这是一叠很崭新的法币,木封看了一眼它们是连号的,像是刚从银行中取出来的。关于这些法币他有些疑惑,不过先把这只女鬼请到房间里面去再说。
“这边走。”木封半侧着身体在前面带路,他回头就看到脸色半青的掌柜在里间探头探脑地朝他使了一个眼色。没弄错,这位就是当年自杀的女人。
木封把女鬼送到房门口,女鬼走了进去,她想要关门的时候,木封突然使出了那个困仙链的法诀,把那个女鬼绑了一个结实!
“啊——”女鬼的叫声格外的凄厉,木封眼看她就要消散了,想了想还是松了绑,这时她已经不能凝固实体,只能像是一个虚影那样的跪在地上。
“你做了什么,已经过了十年,为什么又要回到这个地方!”
女鬼被困仙链那么一锁,身上的鬼气少了大半,根本没有力气回答木封的问题。
木封原来想要直接除了这只鬼,不过他多了一个心眼,万一这只鬼不是他来到这里的根源,那要从她身上先挖到一些线索。这才撤了困仙链,没想到用这对鬼物如此厉害,一沾身就能去了大半条命。
木封无奈拿出了虚耗的那把铁扇,朝着女鬼的方向扇了几下。就像他想的那样,这把扇子能增加鬼气,让女鬼又能凝结起实体。“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你老实交代,我也能给你一个解脱。”
“解脱?”女鬼幽幽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显得恍恍惚惚,对于刚才差点魂飞魄散的疼痛似乎视若无睹,“我在等邹郎,他一定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木封感到不妙,这个女鬼根本没有恐惧之心,她该不会是魂魄已经缺失了,只是凭着最后的执念一直生存着吧。这种已经失去畏惧之心的鬼,其实只能算是半鬼,不比以前遇到的张茹茹身上的那个,那位可是有着清晰的思维。
“我可以帮着你找邹郎,你能给我什么线索呢?邹郎全名叫什么,你们是怎么遇到的?”
木封不抱希望地问了问题,半鬼的记忆不全,不一定都记得。没有想到这个女鬼对邹郎的执念够深,她还记得这段往事。
“邹郎是我的恩公,我们说好一起远走高飞。我本来要死了,要不是他帮我一把,我就要被抓回家吊死了。”
木封看到女鬼沉入回忆时,鬼脸上竟然有了喜色。
几十年前,新旧交替,清末明初,女鬼姓吴,吴娘嫁到了一户殷实人家,这个婆家是挑选了很久之后吴家人给吴娘定下的,看中的就是那户人家的家风,不会轻易纳妾,才把自己的女儿嫁了过去。
吴娘嫁的三少爷却是一个进步青年,他受到西方新思潮的影响,很不满意家里包办的这桩婚姻,吴娘过门之后,一直受到冷落。
后来在一个文会上面,这个三少爷认识了一个女大学生,两人迅速擦出了火花,这时吴娘子已经身怀六甲,三少爷却要与吴娘子离婚,让她不要成为自己进步与自由的绊脚石。
没错,那户人家是没有纳小妾的家风,不过三少爷认为自己赶上了正确的时候,这时可以离婚,他有权力追求自己的幸福,而不是被封建枷锁捆住。
吴娘子从小按照三从四德被培养长大,落到这个田地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办,向娘家求助,娘家人却认为是她的不对,竟然不能好好照顾三少爷,才让三少爷有了外心。而吴娘子的亲娘更是不同意女儿回娘家,认为吴娘子要是走投无路,不如一根绳子吊死,才成了节妇忠贞的名声。
吴娘子心灰意冷,她要吊死的那天晚上,正好遇到了入室盗窃的邹小贼。这是个劫富济贫的贼,他没想到会遇上吊事件,这是一条人命,更是一尸两命,邹小贼上救下了吊死的吴娘子,甚至把她一起带了出去。也许真的应验了那句老话,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邹小贼竟然揽下了照顾吴娘子的重担。
女鬼喃喃说着,“那个孩子没有活下来,一岁的时候患了伤寒走了。邹郎安慰我说,以后总还能有孩子的。他有一身好本领,我不想他就这样被埋没,希望他能投军,做出自己的一番事业来。我们打算去南边看看,那天他遇到了一个老朋友,说有一件事情要请他帮忙,我们约定在客栈里面碰头,三天之后他就会来接我走,可是他一直没有来,我要等他。”
永远不要相信一只鬼的片面之词!
这不只是经验之谈,更是有逻辑理论依据的。因为魂魄受损,有很多鬼记忆不全,也别指望他们思维清晰。
木封觉得他真是一个冷静的有些过分的人,听了吴娘寥寥数语却深藏悲哀的故事,他第一反应是找到了其中的两个漏洞,第一为什么吴娘子要服毒自杀,第二已经时隔十年,为什么是这个时候闹鬼。
“你死了。”木封单刀直入地说,“你是服毒自杀,所以当年你知道邹郎不会回来,失去了人生期望的你自杀了。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又会出现在人间!十年过去了,不早不晚你偏偏又在这个时间出现!”
“不!邹郎不会抛下我!”吴娘子听到邹郎不会来,一时间有些发狂。
木封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地又给了吴娘一个困仙链的法诀,把她弄到虚化之后,又拿出小扇子给她补充鬼气。
“我说过我能帮你找邹郎,说清楚到底是谁让你又能重返人间的!你如果还有一丝理智,就应该明白如果邹郎爱你,不会抛下你离开,他势必也遭遇了不测,才没有来寻你,我可以帮你弄清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前提是你老实交代。”
吴娘显然有些混乱,她叨念了很多声的邹郎之后,终于能清醒一点。“我当年是自杀,因为我知道他回不来了,他遇到了一件危险的事情,他的朋友是江湖中人,那个人受了很重的伤,要去传一个口信,邹郎接下了这个任务,地方不远就在西安城郊,如果他能平安回来,不过是五六个小时的事情,我们却定下了三日,如果他不能回来,就让我一个人离开。
我很想劝他不要去,可是由于事关重大,他不能不去。我其实心里清楚,这一走他很有可能不能回来,就事先买好了砒.霜。这辈子唯一给我温暖的是邹郎,失去了他,我的人生就是一场笑话,何必在继续下去。”
吴娘想起她的死因后一下子就完全清醒了,“我虽然死志仍然心有不甘,死后一直徘徊不愿意离开,我一直就在这个客栈中,只是没有人能见到我。就在几天前,我突然收到了一些法币,这些年完全没有人为我烧过纸钱,得到这些纸钱之后,我就又能现身人间了,我执着于想要在客栈中等到邹郎,自然会来此处投宿。”
“你是说有人把法币烧给了你?”木封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给鬼烧纸钱的事情不少,可是给他们烧活人用的钱,就算法币不值钱那也是几年之后的事情,现在人们最多是不愿意用怕它贬值,可把大把的法币烧了,这是新鲜事情。
木封想起了从嬴逆家藏书里看到了一则异闻,说是旧时有人把一张银票烧给了死去的亲人,谁想到那张银票真的被兑换了。
而有一个说法,所谓冥钞有两种,在阴间流通的是烧去的纸钱,而在阳间鬼能使用被烧的活人用的钱。
看来这种推论是真的,因为女鬼得到了能在阳间使用的法币,才有了现身阳间的机会。
木封想起了那条法规,怪不得后来规定不能破坏人民币,这是为了防止有闹鬼现象的发生吧?
木封也就是稍稍发散思维了一下,眼下这烧法币的人却成了关键,“这法币是专门烧给你的?”
“并不是。”吴娘一直徘徊在客栈周围,但她的活动方位不止于客栈,她飘到城外的时候,看到有个人在烧钱,“那人是烧给孤魂野鬼的,我听得清楚,他说给大家拿去用用。不只我还有其他鬼也拿到了法币,只是并非所有拿到钱的鬼都能现身人间,谁可以谁不能,我也说不清楚。
我现在应该要走了,这十年我看不到邹郎的魂魄,更等不到他的活人,我知道他应该凶多吉少,也许他早就去奈何桥上等我了,我不能让他继续等下去。这位先生,邹郎全名邹衡,我不知道他当年要传的消息是什么,只知道有人要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这事情为江湖中人不齿,必须要制止。如果先生想要调查清楚此事,我只有这些线索。”
这会吴娘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死因,也放下了执念,没有了执念,鬼就没有停留在阳间的意念,她自然是要走了。
木封看着挥挥衣袖就这么消散的吴娘,别提多胸闷了。
“这真是惨啊!”门口偷听的掌柜却感叹了起来,木封一开门看到小二也在,这位更是眼睛红了,显然刚才吴娘的故事让他们很伤感。
“都说进步、自由,这些年毁在这上头的女子不少啊!”掌柜似乎看了不少这样的惨剧,听了这么一出鬼讲故事后吐起了苦水,“我就看不惯那些进步青年,说什么要恋爱自由,他有本事当年就别娶啊,把人家肚子搞大了,还一边和女大学生谈恋爱,说有共同语言,你有本事早点反抗。要是我家男娃敢这么做,一定要打断他的腿!”
“掌柜的,我明白为什么女鬼总是比男鬼多了。”小二竟然也分析起来了,“这年头受苦的女人太多了,都说以前封建王朝不好,那时候女人要三从四德,可是现在民国了,还不是一样,都是有了新人就抛弃了旧人!也不知道邹郎究竟怎么了,吴娘等他这些年都没有等到。”
“行了,你个孩子毛没长齐,就懂这些了。”掌柜见木封不说话,才发现他与小儿的姿势有些古怪,两人都还保持着扒着门框的动作。掌柜连忙一本正经地说,“咳咳,木先生大才,帮小店解决了闹鬼的事情,这几天先生的住宿全免了,算我聊表心意。”
对于有些脱线的掌柜与小二,木封除了摇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对于吴娘的遭遇他只有一声叹息,做人不易,做女人更不容易。也许应该庆幸他是一个男子。
而人活于世,哪个时代都好,对于他们来说也许都不是最好的时代,却已经也是最好的时代。
当下吴娘的遭遇固然值得同情,可是木封对自己的遭遇更是同情,他不甘心困在这个时代,虽然后世也没有太多牵绊他的东西,但是他想要把大学念完,帮助帝江找到头,他还没有看到小黄出生。
如果他失踪了,还是会有人记挂的吧?他的外公会伤心,说不定章掌柜会马上帮忙寻人,室友也会担心他究竟去了哪里,帝江会抱怨还不容易等到的找头人不见了,嬴逆也会说怎么只是回了一次港岛,两人连声再见也没有,就不能在见面了。
他已经不是无牵无挂的人,他想要回家。
尽管不知道那个烧纸钱的是什么人,但木封不相信这里会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忙的人。
其实木封自从走出了科学,进入了一个古怪的世界,他一直有个疑问,所谓的飞升机会断绝,到底源于何时,起因为何?修士们有没有做出努力,在地球灵气枯竭时,寻找一条别的出路。
即便如此总不见得所有的人都消失了,总会有人留下来,就像帝江一样,因为各种各样不同的原因留在地球上,或者说留在华夏界这个空间里。
而如果真有奇人,在国家危难之时,他们又在哪里?
这是木封来到这个时代后,进一步产生的疑问。在后来,因为十年文.革的原因,还有之前战火纷飞的缘故,更多事情都成了一个谜,也许来到这个是时代就是让他解开这个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