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渐渐退去,黎明使省城像正显影的黑白照片,逐渐露出自己独有的轮廓,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立交桥四通八达,道路还在沉睡,却已经迎来了滚滚车轮,车水马龙是现代都市的标志性场景,自从省城换了市长,市政建设日新月异,人们渐渐认不出它原来的模样了。
昨天从省政府回家,天气还是晴朗的。不知道半夜怎么就下起雨来,雨裹着秋风,淋漓至尽地洒泼了一场,空气倒是出现了少有的清新。
车子开进省城,整个城市像是被刚刚洗浴完毕,色彩愈加分明,像一幅刚刚完稿的油画。
庾明乘坐的本田轿车刚刚驶进了省政府大院,手机就响了起来,拿起来一看,是北京,部里。
“喂,庾省长吗?你好,我观是地方干部局马革……”
对方报了姓名。
“马局长你好,有什么指示?”
“有件事通知你:一会儿,龚歆去你那儿报到。”
“龚歆?”
“是啊。”
“他来……有事儿吗”庾明觉得好生奇怪。
“龚歆现在是你们省的副省长了。”
对方像是听出了他的惊讶,说得很轻松。
龚歆来当副省长了!庾明下了车,一团迷雾顿时升腾起来。
说实在的,龚歆来给自己当助手,他是很高兴的。两个人在部里就是好朋友,换届之前,他带着考核组来考核干部,又为自己搞棚户区改造、当选省长做了大量工作,现在,部里派他来当自己的助手,是好事啊!
可是,这么大的事儿,部里为什么不提前打个招呼呢!
再说,一个副省长任职,要走法律程序,要经过省人大常委会议选举通过,不事先做些工作,万一选举时人家不按电钮,落选了怎么办?
怪、怪……
走进办公室,他来不及多想,称抓起了电话,找了省委书记。
“庾明,这事儿,你问我。我问谁去?我也是刚刚接到通知……”
省委书记看来也是毫不知情。
“我找老部长。”
庾明有些忿忿不平了。
可是,他把电话打到部办公厅,厅主任哈哈大笑起来:“庾明,你真的不知道?老部长退休了!”
退休了?庾明突然觉得好失望。
他怔怔地望着那台电话机,不知道再应该找谁了。
中央向下级委派干部,是很正常的事。但是,自从他当了省长,每次牵涉到本省干部变动,部里总会征求他的意见。尽管他有很强的组织纪律观念,对于上级的决定总是坚决服从的态度。可是,部领导在决策之前还是坚持听取他的意见,这大概是为了今后工作方便吧。可是,这一次,派副省长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就一点儿风声也没有漏出来呢?
部长退休了,还有副部长,还有那些个局长、司长,他们可都是自己的老同事了。这一次,怎么就都懂得守口如瓶了呢?
一股不祥的感觉突然袭上了他的心头。
他又拨响了省委书记的电话。
“这事儿,也许是特殊情况,来不及沟通吧!”
省委书记向他解释,“你想想,全国这么多省份,如果任命一个副职还要挨个儿沟通,忙得过多来吗?”
“可是……我们省?”
“怎么,你觉得自己是在一个工业大省当省长,人家应该格外重视才对吧?不成,这种事情,有时候是做不到的。我们任命一个副市级干部,有时候还来不及沟通,就给人家直接派去呢!”
嗯,对对对。省委书记说得对。他顺从地点点头,但是,在心里,他觉得,省委书记是在安慰自己。
不管从哪个方面考虑,这件事儿至少说明,自己与部里的领导,已经不像老部长在时,有那种分外亲密的感情因素了。
现代化的交通,提高了工作效率。动车组軲碌了三个小时,龚歆副省长就坐到了省政府办公室里。
尽管心里有些想法,庾明还是尽地主之谊,召开了小型的欢迎会议。
部里来了一位处长。他宣布了部里的任命通知,又简要地介绍了龚歆的情况,首先,他讲了龚歆的简历:龚歆同志是本省北辽市东陵县人,青年时入伍当兵,复员后当过乡长、县长、北辽市人事局长、组织部长,后被选举为北辽市市长,因为工作需要,没有上任,就被调到部里工作。是一位既有地方工作经验、又有中央机关工作经历的好同志。“哦,对了。龚歆同志还在香港学习过一段企业管理,熟悉市场经济,对港台情况比较了解。”
处长补充了这么一句,似乎是在香港的经历像是一段红色经典,分量特别重要似的。接下来,庾明讲了一通热烈欢迎的话,会议就散了。晚上,庾明和政府班子成员在食堂举行了小型晚宴。又让办公厅为龚歆安排了住处。
安排了这些事情,庾明还想关心一下龚歆妻子的工作安排和孩子上学的事儿,龚歆告诉他“不必了”他的原配妻子死亡,后来他与香港的小姨子结婚。现任夫人自己在北辽开了个大酒店,对官方安排的就业不感兴趣。孩子在香港上学,根本就不想回内地来。
“呃……”
庾明叹息了一声,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多此一举了。
按照官场惯例,新上任的副省长一般是分管工业。庾明照此办理,在会议上明确了龚歆负责工业企业工作。
时至今日,龚歆才来到蓟原市,走进了“花花世界”这家闻名全省的五星级宾馆,别人也许不信,他自己也有些奇怪。他毕竟是个中央部委的干部,见过不少世面,有过不知多少次的应酬,竟对花花世界这么陌生。从这一点看来,自己还缺少一点儿“上流社会意识”否则刚才就不会被人家挡在大门外。
他是坐一辆吉普车来的,别的副省长下到各城市搞调查研究,也常常坐这辆车。于是就不假思索地坐了它,一大早赶到蓟原来。今天,因为是私事,他就没有惊动蓟原市的领导,悄悄地潜入了这座城市。然而,一来到这花花世界门口,司机先怯了,看到花花世界漂亮堂皇的花园大门,问,直接进吗?他说,进。司机说,怕是被人家拦住。他说,一个宾馆,又不是中南海,怕什么,进!戴大盖帽的警卫以为是为宾馆送货的哪个小老板来了,朝旁边指指,让他们走了边门。龚歆这才意识到,这儿是花花世界,而自己还从未来过这儿。
对了,上次来这儿考核庾明,市委书记孔骥曾经领他们来吃过一顿饭,不过,当时时间很急,吃了饭也就走了,没有好好的参观一下。
踏进宾馆的大堂时,他还在想事情,穿制服载白手套的替他拉门的小伙子的眼里闪过浅薄的嘲笑。把他当乡巴佬了。龚歆也笑了笑。这地方真不是个地方,都把人给弄坏了。像这小伙子,不过是个招待,不过是替为顾客拉拉门,就已经学会嘲笑人了。他立刻想起狗仗人势这个词。
大堂里宽敞如同广场,不知道咖啡厅在哪里。他没问,坦然自若地慢慢往前走。纯黑的大理石地坪泛着陶釉的暗光,条状驼色地毯柔和地向前延伸。他忽然觉得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暗夜,走在乡间一条土路上,两边是深不见底的池水。这个联想只是一闪而过,产生这样的联想很奇怪,可见我在骨子里确实是个乡巴佬。
他很快找到了咖啡厅,大大方方坐下,用自然随意的口气对殷勤上来询问的女招待说:“一杯清咖。”
感觉到自然的时候就已经不自然了,真正自然的状态是没有特别感觉的。当然喽,不自然其实很自然,这里不是普通公务员消费的地方。乡镇干部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到这种地方来。他呷了一口略带苦味的清咖,想,这笔咖啡要多少钱?他有点儿后悔,不应该那么潇洒地喊一声“一杯清咖”应该先看看价目。他刚刚上任,手里还是*纯粹的工资生活,一个月的收入够买几杯清咖?但是,既然坐到了这种地方,看价目还有什么意义?还有比清咖更合宜的饮料吗?
如果不是吕娴,他决不会来蓟原,更不会来这“花花世界”昨天,在电话里听到吕娴的名字,他不由地喊起来“啊,大姐,多年不见了,您好吗?”
他想了想,觉得他们俩必须见面,而且必须是秘密地见面,最好是离开北辽,到另一个城市。她像说笑话似地说了个花花世界,他就赶来了,来了之后才知道花花世界是这么一个高级的地方。
怎么了?他和吕娴是什么关系?他问自己。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过去在北辽工作时的老同事。要说两个人的开始,那是吕娴任北辽市人事局长时,自己这个农民身份的人被选举成为乡长,却还不是国家干部;而要转为国家干部,必须经市人事局批准。当时,县人事局为他的事跑了半年,也没有结果。他亲自去,与干部科长吵了一架,后来,吕娴知道了这件事,破例地为他办理了转干手续,从此,他平步青云,从乡长又跃升至县长,继而又担任了市人事局长、组织部长;不过,两个人感情也经历了波折,那就是,在竞选副市长时,吕娴以女性优势、加上老父亲曾经是市委书记的老关系,胜过了他,而他不得不担任了人事局长。再后来,因为自己的死对头──常务副市长梁台吕娴而处处与自己过不去,他不免多心,就疏远了她。再后来,自己交了好运,提升为市长,又到部里工作。吕娴似乎很羡慕自己,常常给自己打电话,表露了某种爱慕之情。可是,地位飙升的他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只是漫不经心地回应她几次,接下来就没了联系……现在,自己回来当副省长了,这位昔日的好友,会不会借机缠上自己呢?
不过,说心里话,他是喜欢她的。喜欢她的当时的端庄、秀丽,还有几分女性的活泼和妩媚,尤其是她是市委书记的女儿,有一副漂亮的脸蛋和苗条秀气的无可挑剔的身材。这种喜欢不可掩饰地从男性的眼睛里喷泄出来,但是他从没有用语言表达过,也不蓄意寻找各种机会去与她接近。相反,她倒是分外主动一些,记得在竞选副市长那一天早晨,她来到他家,为他做了一顿早饭,大概是因为想到自己要抢他的戏,所以就勇敢地拥抱了他。当时,社会风气还不像现在这么糟糕,如果是现在,两个人早就上床了也不一定。在当时,他们之所以没有睡觉,一是他的修养,吕娴是有家庭的人,自己没有资格去打破一个家庭平静的生活。另外,美丽的香港小姨子正发疯似的追求着自己,所以,他们的一切都在正常范围之内。
不过,尽管如此,想起她来,他还是喜欢。他承认,这没什么,很正常。他这么想,她对会想些什么呢?至少是不讨厌吧,否则不会主动打电话约他见面,而且选在这么一个外市的风流场所……正想着,吕娴走进来了。
她还是那么年轻!这是他的第一反应。也该有近四十岁了,十多年的岁月,除了给她成熟女人的风韵,似乎再没有留下其它痕迹。她还是那么漂亮,甚至比过去更漂亮了。说起来不可能,女人的黄金年龄是十八九岁,但那是指她的天生丽质,除此之外还有后天形成的东西,比如气质风度,需要*知识和阅历来积累。现在的吕娴衬着宾馆的豪华背景款款走来,那么高贵,那么优雅,简直是仪态万方!龚歆楞楞地看呆了,直至她走到跟前,伸出手来,他才急忙站起来,慌乱地和她握手,并想到应该替她把凳子拉开。龚歆不是没有修养的男人,好不是没见过世面。事后他想起来,自己对于她,实在是蕴藏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感情。
尴尬只是发生在一瞬间,龚歆立刻就恢复了成熟男人的自信。虽然没有摆出上级的架子,但却像在哥哥看着小妹妹那样看着吕娴,问:“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吕娴没回答,反问:“你呢?”
“我好吗?”
龚歆摇摇头,笑着说,“不能说不好,也不能说多么好。人的生活似乎不能用好或者不好来概括吧。”
“那你为什么这么问我?”
龚歆哈哈笑,”
你比过去机敏了当了多年副市长,看来很有长进。”
“你好很有长进。”
“嗯,我哪里长进了?”
龚歆问。
“在女人面前,不那么腼腆了。”
“我腼腆?我在北辽工作时腼腆吗?”
龚歆想想自己是个农民出身的干部,似乎很难同腼腆这个词刮上边。
吕娴笑起来。“那时候,你根本不敢正眼看我。”
“瞎说!”
“你记得竞选副市长那天早晨吗?”
龚歆记得清清楚楚,但嘴上说了个“不记得。”
“那一天我们喝了点儿酒,我很兴奋,一下子拥抱了你。你像个木头似的。一点儿也不敢使劲儿搂我。”
“太夸张了吧,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敢,或许是我不想呢?”
吕娴红了红脸,说:“什么不想,你身体下面都有反应了。弸得硬硬的。”
龚歆笑了,说:“噢,你那时观察得那么仔细,而且现在还记得这么牢?”
吕娴一下子让他说哑了,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了。龚歆发觉了,赶紧转移话题,“你那个时候是北辽政界令人瞩目的美女,咱是个农村老土,自惭形秽啰!”
“说什么呀,你们这些从基层上来的年轻干部一个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味道,哪里看得上我们这城市里的机关油子。”
吕娴转过神来,“不过,当时,我对你也真是很佩服,觉得你前程不可限量。”
“是吗?”
龚歆问。
“当然啦,我对你当时近乎爱慕;你条件那么好,但是不张扬,不骄傲。”
“有什么值得张扬和骄傲的,不过是在农村干上来,多吃了点儿苦,生活经历曲折一点儿,可是也荒废了不少时间。我到部里一看,就明白了,我的书本知识太薄,外语也不行。像我们这种人,马上就面临淘汰了。”
吕娴摇头,“现在政界撑局面的,还是你们这个年龄段的人。”
龚歆说,“暂时现象而已……”
“当了副省长还这么悲观?怎么,你处境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