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在连队宿舍里刚刚与老兵们混熟,连长就通知他:到新兵连报道。说,新兵连是战士入伍后必须要过的一关,在那儿,可以得到战士基础知识的系统训练。
新兵连顾名思义,连队里都是新入伍的战士。在这个特殊连队里,连长一般是由担任接兵任务的排级干部担任的;排长则是由接兵的班长们担任。新兵们每天的生活不外乎政治学习、出操走步,整理内务,练习礼仪,为将来正式溶入大部队生活作准备。
让虎子高兴的是,他在这儿碰到了许多蓟北县的老乡,其中一个是他一个村的,庾家庄民兵连长的儿子小顺子。
小顺子与虎子不仅是小学同学,还是一齐在村南芦苇荡里一块儿玩大的伙伴。小时候,农村里没有公园、更没有迪斯尼乐园这类高档游乐设施,一个芦苇塘,就成了孩子们捉迷藏、过家家的天然乐园。
晚上,每当新兵们结束了一们天的训练,晚上疲乏地躺在通长的大铺上,虎子就与小顺子和老乡们聊天,聊那些童年的乐事、趣闻,聊他们儿时的梦想,当然,也难免想起那一件荒唐的风流轶事──春天来了,芦苇塘池边的柳叶儿绿了,水边的草儿青了,塘里的芦苇棵冒出了尖尖的嫩锥儿。一场春雨淋过,尖尖的嫩锥儿飞快地变成了一节一节的苇结杆,先前光秃秃的苇塘,几天后便织成了一片嫩绿绿的水上青纱帐。
那时,一到黄昏时节,放学的铃声一响,虎子就会和小同学们发疯似地跑出学校,争先恐后地钻进了深深的芦苇荡。他会拣一棵粗壮的苇杆抉下来,迅速地撸掉它身上的几缕长叶,再把*近苇尖的两片叶子撕成缨状,一杆长枪就做成了。出了塘,他俨然以《水浒》中的”豹子头林冲”自居,开始与那些拿了刀棍的伙伴们厮杀。
夜幕的降临并没有影响这场以假乱真的酣战,越是天黑,孩童们的游戏就越是热烈,等到天黑的伸手看不见五个指头,游戏才渐渐进入了高潮。
这一天,虎子对阵的是手持狼牙棒的“霹雳火秦明”两个人“厮杀”了一气,秦明眼看就要被虎子打败了,这时却传来一声极不协调的声音:“虎子,虎子,你过来!”
“芦仙儿喊你呢!”
扮演高俅的小顺子立刻扔给他一个不怀好意的眼神,“去呀,保证有好事儿。”
芦仙儿像是刚刚撒完了尿,正系着裤腰带从苇塘深处走出来,看到他持枪汗流满面地跑过去,夜色中的她立刻绽开了一副灿烂的笑容。她将两片红红的嘴唇凑近他的耳朵,几乎恳求地说:“今天晚上给我做了那些作业……”
“不!”
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人家才念五年级,你们六年级的题我哪儿会做。”
“回来。”
她猛地一下用手把他拉回去,趔趄着步子将他拽向一片茂密的苇丛,接着又像平时开玩笑那样把他紧紧地揽到了怀里。
“耍滑儿是不是?听人家说,你把六年级的课文都背过了……”
后面的话他听不清了。少年的他心中涌动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他的脑袋挣扎似的躲避着她那软软隆起的前胸,害怕她像聊斋里的狐仙女儿一样勾走自己童子哥的魂儿。
“嗯,答应我……完了事让你亲一下。”
她最后的这句话声儿压得极低。
“不!”
他拼命抵抗了一番,终于挣脱着跑出来。
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来,虎子认为自己并不单单是年少不解风情,他是出于世俗的担心。芦仙儿的爸爸是村支部书记。而他是个“超生”子,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他对这位金枝玉叶必须敬而远之。稍有不慎,就会成为她老子整人的借口。
“傻瓜!”
高大的小顺子立刻出现在他的眼前,“让你亲就亲嘛,让我在旁边解一解眼馋也好!”
“呸!你竟敢偷看……”
他啐了他一口,拣起书包回家了。
小顺子的爸爸是大队民兵连长。芦仙儿的爸爸是村支部书记。
五大三粗的小顺子和俊美俏丽的芦仙儿,都应该算是村里“高干”的孩子,可惜他们的脑袋却笨得出奇。两个人十岁才上学,念起书来困难重重,降级是他们俩的拿手好戏。当时,俩人都快长成大人了,才念到六年级,与虎子这样的毛头孩子同窗共学。
第二天,放学铃声没有给虎子带来欢娱。芦仙儿的班主任胡兰会把他叫到屋里,用那一贯令人反感的甜腻的声音问他:“你家那片苇塘,晚上不会有人去吧?”
点了点头。
“芦仙儿同学是不是爱去那儿玩儿?”
“有时去。”
他看看胡老师那副神秘的面孔,不知道他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虎子,”
胡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亲热地说:“你就要升六年级了,我就要当你的班主任了……你很聪明,我对你明年升学满怀希望。”
升学,意味着农村孩子到县城去念书,这在虎子的家乡可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喜事。这几年,他们这所小学没有一个人能考入县中学。成绩最好的学生也只够读乡办农中的水平。
当时中国还未流行“谢谢”二字,虎子只能以用敬畏的眼神表示对胡老师的尊重。
“你为我做点事儿,”
胡老师拿过一本考试成绩单递给他,“把这个抄一份儿。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天已经黑下来。虎子在油灯下趴了半天桌子,总算一笔一画地应付了这件苦差事。
他去找胡老师交差。校园里却没了胡老师的影子。
“你找他干什么?”
虎子的班主任看到了他在院子里焦急地徘徊着,奇怪地问。
他十分不满地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嗯?”
虎子老师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不安的神情。接着,他疾步走到六年级教室(这时,虎子才知道胡老师还没给六年级的同学们放学)不一会儿,虎子看到满脸愤怒的小顺子从教室里飞快地跑出来,一溜烟似的没了影。
天已经黑得难见人影了,估计小伙伴儿们的游戏早该结束了。虎子闷闷不乐地撅着嘴走出了校园。
“**你妈胡老师!”
“**你妈胡老师!”……
虎子突然听到了远处小顺子那声嘶力竭的骂人声。
他吃惊地跑去,发现苇塘边已经堆满了人。
小顺子骂人骂得已经没有力气了,那张嘴却依然艰难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芦仙儿哭着依偎在她娘的怀里,在几个婶子大娘的护卫下往家里行走着。那个胡兰会已经被人们打翻在地,差不多到了奄奄一息的程度。虎子看见刚刚飞车而来的乡公安助理跨在自行车上与村支部书记庾三怀谈判。
“我把人带走吧。”
公安助理说。
“不行。”
庾三怀态度很坚决。
“在你这儿非出人命不可。”
公安助理提醒说。
“我就是要这个畜生的命。”
庾三怀脸儿绷得像一根弦。
“这种事不够死罪,我带到乡里为你出气还不成吗!”……
两个人的谈判很艰难。直到答应了支部书记“五花大绑捆走”的要求,公安助理才象征性地往胡兰会身上搭了一根绳子,用生产队的小毛驴车拉走了事。
“真是作孽啊!”
“什么狗屁老师,纯粹是个流氓!”
“该杀的!”……
胡兰会被带走之后虎子再没见过他的面。他的班主任老师接着教了他六年级的课程。开学第一天,老师问了虎子一句话:“你知道胡老师去哪儿了吗?”
他摇摇头说不知道。老师又问“你真的不知道?”
虎子还是摇头,老师叹了口气,没再问下去。大概是为了保护孩童的天真无邪,自此以后,老师再没有对他说起这件事。
第二年,虎子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破天荒地考取了蓟北县第一中学。发通知书那一天,学校里充满了格外喜庆的气氛。老师激动地将虎子抱着举过头顶,大喊一声:“我的好弟子啊!”
这天晚上,老师告诉虎子:胡兰会因为奸污女学生被判了5年徒刑,已经入狱一年了。
什么?奸污?难道芦仙儿已经被胡兰会……
童年的游戏已经成了往事,现在,小顺子成了解放军战士,芦仙儿也早已经是大姑娘了。家乡来的战友们告诉他,小顺子已经与芦仙儿正式定婚了。他们上汽车出发的时候,两个人还搂在一起哭呢!
哦……虎子听到这儿,深沉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他们祝福,还是担心他们将来会有什么不测……当年,芦仙儿毕竟是被胡兰会那样了,胡兰会才被判刑进了大狱。将来的小顺子与芦仙儿,会像他童年想像得那么幸福,那么和谐吗?
熄灯号吹响了,宿舍里一片漆黑。疲乏的虎子刚刚闭上眼睛,旁边的小顺子将一口臭嘴贴过来,悄悄地问:“喂,虎子,问你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你说,我和芦仙儿已经领结婚证了,我们……能干那种事儿了吧!”
“哪种事?”
“操。这还不明白?”
“你没说清楚嘛!”
“嗯,就是、就是……唉,你真是个雏!”
小顺子失望地转过身去。
“啊哈……”
虎子假装打了一个呵欠,“你们早就在芦苇塘有过了吧。干了还问我?”
“没,没有……她让……我没弄。”
小顺子低声地分辨了一句,接着又问,“虎子,进了城市,搞对象了吗?
“搞对象?没有……”
虎子撒了个谎,“爸爸妈妈天天催我学习功课,哪有那精力?再说,人家城市姑娘都瞧不起我这个农村老土呢!”
“嘻嘻,算了吧!你还唬哥哥我呢!”
小顺子伸过手来捅了一下他的腋窝儿,“下午,你在微机上聊天的那个小姑娘,你敢说不是你的对象?”
“什么,你看到了?”
“是啊,我看见你把那小姑娘聊哭了。坦白,是不是你的对象?”
“你这个人,怎么总是爱偷看呢?”
虎子生气了,“你这叫偷窥,不道德。”
“什么***道德不道德?将来你结婚,哥哥我还得随礼送份子呢!我提前看几眼兄弟媳妇有啥不道德?”
“我们刚刚谈了几天,就分开了。”
虎子告诉他。
“是你把人家甩了吧?”
“不是。”
虎子摇摇头,“是她那个妈妈,老是在外面造舆论;我警告了她。”
“她妈妈有问题,别拆散你们啊!”
小顺子显得很成熟了,“两个人走到一起是缘分。你可不能做绝情的事啊!”
“我答应继续做朋友……可是,不一定恋爱下去……”
“你这叫什么话,不想恋爱,就别再粘啊扯啊,省得耽误了人家姑娘……你看我和芦仙儿,多少人反对我们定亲啊,说什么她有污点,配不上我;哼,我就不听那一套。我就是非她不娶!你们说她有污点,我就是冲她的污点才要她的。只要两个人一条心,天大的事儿也能过去……”
虎子开始还嗯啊的听着,慢慢就弄出了一阵鼾声。他对这种事似乎毫无经验可谈。就以鼾声结束了他们的对话。
结束了新兵连的生活,小顺子被分到炮兵班当了炮手,虎子回侦察班继续当他的计算兵。
春和日丽的一天,侦察班爬上了附近的制高点进行科目训练。虎子第一次架起了远距离的炮队镜,开始测量、记录、然后计算出射击诸元,炮队镜伸向远方,小小的圆孔里显现出了远处的美丽风景:大海、群山、树林、河流,瞬间闪过的一张张人脸……猛然间,附近一个村落的大街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接着是那张俊俏生动的脸。
“芦仙儿?”
“什么芦啊仙儿的,你的注意力放哪儿了?”
班长冲他瞪起了眼睛。
他抱歉地朝班长做了个鬼脸,心里却嘀咕起来:俩人才离开两个月……
那几天,他发现小顺子的脸儿拉得长长的,神情疲倦且沮丧。每到晚上,他总是请假出营房,说是看望同乡战友;回来的时候往往又超出时间让班长批评。他的这些举动证实了芦仙儿的真实存在。
水子不敢将这层窗户纸捅破。当兵这么短时间未婚妻就来探亲,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在当时浓厚的政治空气里,这种事无疑要给小顺子的进步起到致命的拖累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