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溧阳镇宾悦客栈天字三号上房,灵缇静静地坐在床边。已经是第三天了,床上这位脸色依然惨白的白衣女子仍未醒来。罗刹门已溃散得无影无踪,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是因为发现了无月的踪迹么?她知道无月要去哪儿吧?昏倒是因为受伤,还是……
所有这些,都只有等她醒来才会有答案……
魂儿这两天忙于追查那位李夫人的下落,至今仍没有消息回来。为白衣女子灌药、喂滋补汤以及擦身和换衣等杂务,全由灵缇一手包揽下来,不肯让丫鬟冰儿来做,为什么要这样?她也说不清楚,只是隐隐觉得,这个女子一定是对无月很重要的人。
侍候卧榻不起的病人既繁琐又劳累,在床边坐得久了,她但觉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头一啄一啄地开始打盹儿……
房中一片沉寂,落针可闻,似乎一切都是静止的。就在这时,白衣女子长长的睫毛令人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就这点动静也足以惊动到灵缇,她忙凝神看去,但见白衣女子的睫毛又颤了几下,缓缓张开,似觉刺眼,赶紧闭上,而后睁开一线,渐渐睁大,形成美丽的杏仁双眼睑,漆黑双瞳幽深凄迷,连同那对紧蹙的眉尖,令人心灵颤动!黑瞳中渐渐现出两个亮丽光点,似正看向她,又似在凝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白衣女子但觉白茫茫一片,眼前似乎有一条灰蒙蒙的虛影,黛眉皱得更紧,虛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那是一位不似来自人间的少女,无法形容的美。难道来到天堂了么?我平生杀人如麻,不可能吧?可我这是在哪儿?
她隐隐记得,自己乘雕任由它自由飞翔,漫无目的地四处搜寻他的下落,在一片大草原上,发现一群黑衣人策马追逐一个骑士,她怀疑被追之人便是他,忙策雕俯冲而下,和那帮黑衣人展开一场血战,及至拔出弯刀交手,她才发现功力仅恢复不足两成。
不过那些黑衣人见了她的出手,似乎有些胆怯,他们可能认识自己么?从服饰和武功套路上来看,她也隐隐猜出这些人乃是飞鹰门杀手,她更加相信自己救下的人就是无月!
竭尽全力杀退这些杀手之后,她身上也是伤痕累累,萎顿于地。
她救下的那人忙过来探望她,向她表示感谢,却是一个圆脸姑娘,月牙儿一般大大的眼睛。圆脸姑娘说的是朵颜话,和她的老家仅隔着插汉部,所以姑娘说的话她听得懂。
见不是无月,她大为失望,一言不发地挣扎着爬上雕背,飞向远方。她必须争取时间,趁自己还有力气到其他地方碰碰运气,或许下一次碰上的就是他!然而身上新添的伤口似乎引发旧伤,她已提不起一丝真气,她祈求萨满诸神再赐予她力量,让她找到他,然而无济于事,头越来越晕,最后人事不知。
有些草原部落有天葬的习俗,人死后任由苍鹰啄食,据说便能随苍鹰飞上天堂,莫非,是巨雕把我这个满身罪孽的人带上来的?那可就太好了,无月以后也会来的,我就在这儿等他,无论等多久!可是,天神们容得下我么?眼前这位仙女是那位大仙?若是和他并肩而立,真是好一对金童玉女啊!
如此凄迷的眼神,如此沧桑的神情,根本不该来自于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灵缇脑际灵光一闪,在渑池,自己曾见过这样的眼神,没错,独一无二,就在自己疯狂而悲伤的那一刻!虽然那个白衣女子同样面罩轻纱,仍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那个狠心的女子带走了同样狠心的他!
她嘶声叫道:“北风!你就是北风!对不对?”
北风挣扎着点点头,“大仙知道我?请教尊号?”
灵缇怔了怔,“我叫灵缇,不是什么大仙,咱俩见过的,在渑池,那个疯狂追向马车的女孩,还记得么?”
北风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发现弯刀已不在原处,原来,自己竟落入死敌天门之手,自然会收走她的兵刃,淡淡地道:“不用废话,杀剐悉听尊便!”
她闭上双眼,身上也被施加禁制了吧?试着提气,真气虽弱,倒也畅通无阻,这可有些奇怪,她难道不怕我暴起伤人?
灵缇也是一怔,是啊,在渑池被她杀掉那么多人,自己若非乳母和龙战旅拼死保护,也将难逃一劫!可她是无月念念不忘的北风姊姊啊,为了救她不惜远赴西昆仑,我能对付她么?无论如何,绝不能将她的身份泄露出去,否则随我出来的这些龙战旅将士们情何以堪?
屋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无论是躺着的还是坐着的,都如同泥塑石雕一般一动不动,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除了沉寂,还有压抑。二人同样冷漠、同样不善言辞,凑在一起出现这种情况再正常不过,当然,共同点或许还不止这些,最大的差别是,她俩是敌人。
北风脑海中浮现出当时的情景,那本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小姑娘,疯狂而执着,如今竟变成一只天鹅;而自己呢,则由无月眼中那位美丽的大姑娘,变成一个憔悴干枯的老太婆。她好想尽快找到他,可又很怕见到他!
她觉得自己不该示弱,重新睁开双眼,迎上那双灼灼目光,但觉她的眼神复杂,变幻莫测,时而友善,时而恼怒,时而黯然神伤,时而又似苦恼。
北风终于开口,“为何不动手?我杀了你们很多人。”
二人斗鸡眼一般相互瞪视好一阵,灵缇终于忍不住,泣声道:“我该杀了你的!可我下不了手,他不会原谅我的!”
北风瞳孔收缩,“你很爱他?”
灵缇脸上一红,“你知道他、他在哪儿么?”
北风摇摇头:“我也在找他,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灵缇顿时大失所望:“你也不知道?他失踪前被追杀,曾躲进这家客栈。”
北风奇道:“你怎能确定?”
灵缇将情况大致说了一下。北风顿时激动起来,嘶声道:“他的衣衫?快给我看看!”
灵缇到隔壁抱了过来,北风挣扎着起身,双手伸得老长,一把抢过紧紧抱在怀里,抚摸着衣衫上那一片片血迹,忍不住泪流满面,“无月,我可怜的无月,你受伤了么?我怎么都感应不到,你在哪儿啊?姊姊来救你,呜呜呜……呜呜……”
她这模样勾起灵缇的伤心事,忍不住以手抚衣,也是潸然泪下。良久良久,二人渐渐平静下来,重又变回两座石雕,不言不动。
二人都极不善言辞,各自只管想自己的心事,没心思搭理对方,屋里气氛尴尬而冷漠。
不知过了多久,灵缇幽幽地道:“谢谢你救了他。”
北风瞪眼道:“他是我的!救他是份内之事,你是他什么人?何需你谢!”
灵缇一窒,是啊,亲密无间似已恍然隔世,如今他把我当什么?天知道!在渑池他毫不犹豫地跟她走了,看来她说的是真的;至于对我,挥挥手都嫌多余……
越想越伤心,双眼一红,又已珠泪盈眶。
北风心中涌上一丝快意,“知道那位李夫人往哪个方向去了么?”
灵缇低声道:“正四处查访,眼下尚无消息。”
传来三下敲门声,“小姐,我回来啦!”
她听出是魂儿的声音,答道:“进来吧。”
魂儿推开房门进来,惊喜地道:“这位姑娘醒了么?真是太好啦!”
灵缇点点头,眼中满是希翼地道:“查到什么线索没有?”
魂儿愁眉苦脸地摇头,“没有。”
北风和灵缇脸上同时露出失望之色。见始终没人说话,魂儿忍不住问道:“这位姑娘是~?”
灵缇黛眉微蹙,沉吟半晌,才字斟句酌地道:“无月的……好姊姊。”
魂儿眼中风云变幻,握住北风右手,张口欲言,却发现仍不知该如何称呼,转头看看郡主,似也没有要告诉自己的意思,只好说道:“姑娘,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北风摇头道:“不用麻烦,把弯刀还我,我要走了。”
灵缇和魂儿大惊!“你身体如此虚弱,怎能动身?”
北风挣扎着下地,“我要找他。”
心中念念不忘的是,若等她身体复原,他或许就……若真的挺不过去,她情愿长眠于他的怀里。
她好容易才下床站稳,魂儿忙上前扶住她,急道:“姑娘快躺下,咱一起想办法!”
北风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坚定而执着,见半天没反应,她似等得不耐,刀也不要了,一步步地挪向门外。
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背影,随时可能昏厥过去,魂儿和灵缇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所措!
迎面一阵香风摇动,一条曼妙身影飘进房中,三不管地点住北风穴道,将她放回床上,沉声说道:“都已到这步田地,你就安分点儿吧,北风姑娘!”正是朱若文。
魂儿脸色大变,返身扑向床前,灵缇忙按住她的肩头,缓缓摇头。魂儿浑身颤抖起来,神色复杂之极,但郡主之命不得不遵。
朱若文说道:“北风姑娘,看见没?这帮龙战旅将士个个恨你入骨,我只需揭穿你的身份,估计把你拆成几百块都不够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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