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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莲真干净

国家覆灭的那一年娜兰女王还是个二十岁的年轻姑娘。她以后在征服者的王朝中慢慢地度过了二十年兼以奴隶和娼妓的后半个人生。她甚至还生下了一个儿子。岁月常常是一些无限的延长,而又可以倏忽消逝的事,当娜兰奴隶开始感觉到这一切终于将要结束,她很可能是快要死了的时候,再转回去想想就知道无论是一个国王所掌握的权势,还是娼妇所遭受到的凄苦,它们最后的所有留存都只是记忆里的一些暗影。人会死,影子也会在长夜里永远消失。女人那天跪在粤省怀远阁上的花廊地板上,咬紧着嘴唇想,二十年那么久都真的忍过去了呢。再忍几天吧,女人宽慰着自己,总有一天能够忍到死掉,等到了那时候不管王冠还是脚镣,还是奴才婊子这副光了半辈子的胸脯屁股,又能有什么还会留下?

那一天娜兰的老女奴隶是被领到了楼上的餐厅里去为一场饮宴服务,结果走进门来的宾客是又有十年没有见过面的儿子睦南。女人心中突然涌起来一阵强烈的预感,那就是她自己十有八九是活不过今年的年底了。

人所谓的预感,总是在各种听闻的闲言碎语积累综合之后,经过潜在意识思虑判断的结果。娜兰后来发生了波及全境的民变,周朝的镇守也告颠覆,到这时再用她的身体去宣示王道本来就已经不成道理。等到易公主突袭琼崖失败,巴国从娜兰撤走军队以后,周朝历经过三年时间,仍然没有表现出要重回故地去恢复王权的意思。很明显,王朝的南疆战略已经发生了变化。而变化之中最容易发生的事,就是抛弃掉那些不再有用的零碎物件。她现在就非常的像一个零碎物件。

另一个更加重要的理由是她自己的身体。置身于这样艰辛苦难的生活境遇,她能苟延残喘到二十年真要算一个奇迹。女人现在并不能挺直起腰背,她的腰骨僵硬而且弯折,就像是一支被雷劈歪的树干再也长不回正直。无论是要站立起来走路干活,还是跪下挨打,她总是那么一副弓背低头的样子,撒开到眼前肩膀上的发梢也已经全变成了银白。如果不是要特别的硬拗起脖颈,她几乎就看不到叱骂责打她的主人们的脸面。抬不起头来也就不用再抬了,跪倒的老女人光是紧盯住自己膝头前边的一片泥土,嘴里一边嗫嚅着唯唯诺诺。挨上几鞭子也许还能忍,要是人家再踢一脚,那就往一边翻滚过去先抱紧脑袋,其他随便什么都任由着他们去糟蹋吧。

挨过的这些鞭子和脚踢腿踹,再加上烙铁熨烫,人的皮上是能够结痂愈合,愈合起来变成斑斑疤痕。可是皮肤底下的肌肉骨头承受住撕扯打压,火力炙烤,受的那些伤是要沉淀渗透到全身的血脉经络里去,再慢慢散发出来。那种疼是在她身体里边安下家的成千上万根钢针,它们还会像虫子蚂蚁一样,从早到晚慢慢的往各处爬,慢慢往各处啮咬。到了半夜都不肯消停。人躺下去的时候疼到睡不着觉,动一动全身各处的骨骼关节,都是要吱吱呀呀的发出铰接又不契合的声音。她站起来的时候两手哆嗦拿不住东西,腿脚哆嗦走不稳路。人的记性也坏了,有时候迷糊到把刚洗过一遍的马桶,又一个一个的搬回地下河边去,当然她也就挨到了更多的毒打。衰弱到了这样的地步,女人根本经不住打,打过一顿一天爬不起来,可是等到晚上恢复了些神志,她会感觉到自己的前后两处,外加下半个身体,照样是整片的汪洋泛滥,就像是刚退下潮水的烂泥海滩一样。那是因为女人就算已经不省人事,照样会被运送到码头上去,照样睡木台子。要是就连鬼子水手都嫌她老弱残败到不像个活的女人,不怎么愿意干她的话,兵们也有办法对付。笼车开进港口以后,把另外几个女人全领到瞭望台里的二楼呆下,外边就光是捆住一条娜兰的老屄。这个破烂讲明就是留给人免费败火的。要想玩好一档的,给钱,上楼。兄弟们整天辛苦守在这个烂地方就像当龟公一样,弄几个零花能算多大事情?

越打越做不动,越做不动越打。这是一条循环加速,直奔终点的单行路。女人知道自己正在被榨干耗尽最后的一点气血。更加的衰败还在人的精神。她现在对于光身赤脚,露奶露屄这种事已经丝毫的也不在意,当过王有什么,当婊子又有什么,女人干嘛要长出一条屄来?本来就是为了让男人抽插。谁要蠢到连这样一条烂成狗的屄都要插,那就留给他们去插好了,使劲插,花样的插。反正这条东西已经肮脏敞荡到如同一条骡马大道,随便怎样的往来践踏都可以听之任之,她自己这个大道的主人不光是没有感觉,就连心情都没有。喜乐当然不必去说,就是连哀怒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其实她一整天里,全心全意,魂牵梦绕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等到男人们抽插完毕,她跪在柴房地下能满手捧起来的那一把鸦片叶子。那些东西塞进嘴里去咬嚼起来,满天上看到的星星月亮晶莹皎洁,心里是圆圆满满的快乐。脸上挨两个嘴巴,屁股被踢上一脚一点也不疼,脖子手脚上的铁链枷板都像纸糊的一样轻盈。那样一个时辰才真是个值得再多活上一天的人生。

所以到了后边这两年里,娜兰奴隶的命就是一件对谁都没有悬念的事,只是等着要在哪一天开开大门往外送。其实女人的感觉倒是真的没有错,岭南王的确是在这一年开初筹划过西南边疆的事务,他那时候想起来了娜兰王奴,也就顺便决定了她的死法。

巴国的易公主战败被俘,到这时已经被大周关押了三年,公主王父的统治也被推翻。两年过去以后巴国的政局趋向稳定,岭南王派出使节前往巴国,要求他们付出赎金换回易公主。实际上这几乎是一个勒索,因为对于叛乱夺权的现任统治者,易公主当然是一个危险的敌人,万一大周把她直接送到娜兰边境上,帮她招兵买马东山再起,那立刻就要再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所以只要能把易控制到自己手里,多少花点钱财真不算是大事。而在南王这一边的考虑,则是娜兰和巴所在的西南已经不是朝廷的战略方向。易被长期关押只是个弃子,干脆就把她扔到敌方的棋势中间,让对手去操心她的死活问题好了。也许是灵光突然的一现,他想到顺便把娜兰废君给他们一起送去或者也是有趣的一手。他会让他们亲眼见到与大周对抗的结果。南王再想过一遍就勾画出来大致的运作路线。他想那个女人住过了二十年的王庭宫殿,又再住过二十年奴厩妓寮,就算是诸般善根孽缘,因循报应,都可以有一个了结。他会赏赐给她一个求仁得仁的结局。

娜兰的王奴在那一顿晚饭开始以前所知道的全部消息,只是晚上有人预定了花廊的饭局。她从港口回到阁中以后,也是跪在厕所的墙边等待着要为进来方便的客人做表演的,但是以后却有人来领她上楼。想想被送进怀远南阁以后做到现在,也都已经又快要过掉十年,她是个厕室奴隶,那么长久的时间里并没有进过几次吃饭的地方,就是进去了也不会让她触碰杯盘碗筷,更不用说各式菜肴。她每回被叫到上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跪在地下当一条支撑饭桌的腿。

娜兰奴隶也在楼上见到了那个棕色头发的西域女人。白人女奴平常是交给阁里的厨房管制,她吃住都在柴房,每天半夜起身,每天在去港口充任公娼之前要做的,就是把大树桩头砍成足够一天用的细小柴禾。或者是因为西女的身形有些健壮,怀远南阁对她的约束办法是给脖颈日夜配枷,劳动休憩都不去除。娜兰和西女算是南粤怀远的两个成名王奴,阁中也只有她们两人被执行了永远带枷的制度,而且一个在颈,一个在足,甚至还让人感觉有一些高低对应的意思。两个女人现在并排直立让廊上的仆役先行拆解掉木头枷板,这算是依照形势,从权处理,以下还有多多仰仗她们脖子和腿脚的安排。

十年里砍了几千天的木柴,拉过几千天的粪车,偶尔一天被带进布置陈设都是富贵堂皇的餐廊之上,两个奴隶被人喝令着前行转身,下跪仰头,行行止止起来多少有点战兢木讷。那并不光是因为生疏,更多的还是因为害怕。过去的前例虽然不多,可她们并不是第一次做,她们都知道接下去的那一场苦刑会有多煎熬。南怀远的女奴隶们长跪立身,凭借臂膀承担住餐台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人在那底下压着是要一次一次的疼昏过去,再疼醒过来,她们都知道要死过活过多少回才能熬出那一顿大半个时辰的饭局。

通透延长的花廊中这时已经移除了全部桌椅,沿着落地格窗走到一半的地方,横摆一张大红颜色的长方台面。那扇宽幅超过两尺,长度靠近一丈的台面上红色磨漆,使用镶嵌的珠贝拼出一幅渔港丰收图,但这东西同时也是一面可以拘禁住两个人头颈的长形木枷。台面的两端都有凹凸相对的榫合结构,面板底下有拴有销,两个女奴间隔开十尺距离面对跪立,给她们各自装上夹持脖颈的枷板,这两副枷板同样是光亮考究的红色漆面,和进餐长台制作的时候就是配成一套,现在给她们两具脖枷的空档中间插进去台板,使用拴销拼装成为一体,她们也就在肩膀上抗住这副台面,变成了两座下跪姿态的饭桌桩脚。

南怀远的两大成名王奴现在相向跪立起来,一起袒露出的两条赤身上下遍体盘旋纠结着鞭痕烙印,既是对应又有参照,那些积年累月里风霜侵蚀浸润的残皮败肉就像是木刻石雕一样,铺陈堆叠,形形色色,变化不可方物。她们的肉身被用来配套成一件家具,让人看看,想想,也许真能体味出一些岁月的沧桑感慨。按照怀远使用奴女立台的几回前例,设宴主旨可以是扬威,也可以表达轻松的娱乐意思,全看要请的那个客人是谁。当年曾经有番国的使者向周朝送交一份番文写成的国书,朝廷上下一时没有人能看懂,这个行为被认为是有意要对大周皇帝不敬。所幸诗人李河南当时正好客居京城,他受皇帝召见翻译出外国文字,而且以书信原文撰写一篇回函,可以算是保全了王朝的颜面。不过等到那个使者抵达粤州,准备搭乘海船回国的时候,他在怀远南阁就受到了奴女跪台的宴请招待。那一次阁里使用带刺铁鞭先把娜兰和西女两个奴隶周身上下重重抽过一遍,再把她们皮开肉绽,血肉淋漓的身体用在案头侍宴。像那样两边跪下两个全身不停地渗透出鲜红血水的赤裸女人,阵阵血腥弥漫起来,当然可以想见那顿饭食能吃成个什么样子。

奴女们这一回在餐廊里倒是没再见到要使用铁鞭的安排。直接给她们使用的就是立木大方。女人在肩上扛起桌面以后,都要安装两具沉重厚实的木块紧紧夹持住她的身体两侧,木块的高度到人腋下,内侧有浅槽,外面环绕铜链,等到她们的腰肋髋骨和大腿填充到槽里,一圈一圈收紧铜链,女人已经被挤压到了全身的骨头架子格格作响,而后再是抬高手臂与肩膀齐平,她们的大臂向外展开,手肘关节摆放的地方就是在两侧木头方块朝天的表面上,小臂曲折回来,双手指尖接触,两臂绕环在身前布成一个菱形。这时候的餐台面板还是虚架在她们的肩膀和手臂上,人肉是软的,活人也难免要有一些扭转摇摆的动作,所以才要使用稳重木方固定住女人身体。如果单靠她们跪在地下用肩膀抗起木板,整张桌子一定会东倒西歪,那种摇晃动荡的样子大概就像是出海的小船了。布台的最后一道步骤就是要把台面往下按压到严紧平正。

要做出这样一件既可实用又有蕴含深意的家具都会经过整体设计,台板底下可以拼装横档和落地的方木基座连接,其中设置的机关齿轮牵引大板一级一级向下沉降,每到这时两边女人的呻吟号叫都是此起彼伏,凄厉哀婉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因为她们手臂就是放置在台板和基座缝隙里的那个支撑,现在的臂肘关节被木板木块上下挤压,所遭受到的疼痛就像是被官府逼供使用的夹棍收压住脚骨一样。而且这场刑拷并没有一张一弛的收放,她们要在一直抽紧的夹棍底下等人吃完整一顿饭。

收紧压实的这一整幅大红桌面现在倒是是平整干净,可以用来待客吃饭。桌案两头孤孤单单的伸出两颗女人脑袋。女人自然是面孔朝向桌内,如果入座的食客往桌子底下撇上一眼,还能看到她那两头被木方挤成一堆的赤裸奶房。团团的肉块先朝外耸,再往下坠,穿过奶头的铁环里还挂着铃铛和招牌。坐在桌子一侧的这个客人,膝盖旁边就是那么拥堵着一个光裸女人的前半身,这个跪立女人后一半的背脊和屁股可以从桌子外头看到,那地方还会有一副往外平行伸展出去的小腿和光脚。

侍宴的小姑娘们手捧一些酒壶杯盏团团忙碌,她们往两个老女奴才的脸前桌上摆开餐饮用器。左右上下都被各种木件和链轮紧紧压制的娜兰女人喘不过气来,心里边好不容易才能闷闷的跳动一下,跳一下,疼一下,疼的就像是刀子在绞。要知道这还只是以女为台做出来的第一步,她们可是体验过各种叫人欲仙欲死的玩法。除了使用鞭子把人抽到满身满脸开花,要是使用一根竹管,放进一条小蛇,然后把这东西硬塞进下边身体里去,那时候的人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要是请的那个客人对待朝廷谦和恭谨,不给人找别扭,送行的时候就给他摆个逗趣的喜宴。那时候娜兰奴隶还年轻几年,皮肤面相没到现在这样让人一望之下心生厌憎。整场宴会里主宾在桌面上喝酒,她的蛇就在桌子底下拱她的屄。女人要扭是扭不开身体,要喘也喘不出大气,一桌的客人谈笑风生,偶尔看看奴女暴露在桌面上摇头晃脑,面红耳赤的苦闷嘴脸,十分具有别致的乐趣。

每到了使用女人撑起台面的时候,其中必定有一条桌腿要留给对面那个来自西域的白奴。这算是怀远花廊多年以来并不成文的惯例。按照怀远奴婢们私下流传的说法,把活女人当做家具的支架其实还是她家里前辈的发明。西女的父王过去统治着一个城邦国家,他在西域那片群雄并立的地方也曾经战胜过不少强敌。传说这个城邦之主在宫中制作了一张女人枷床,枷床也是红漆的宽阔面板,两边可以各枷住三个女人。被他掳回城中的敌人妻女就受到了这张枷床的折磨。城主把亡国的嫔妃们脱剥赤身,枷住颈手,让她们跪立在地下用肩膀支撑大床,而在这些床脚母亲眼前的咫尺以内,就是连续整夜的淫虐公主的演出。城主自己,也有时还要加上他的将军一起在大床面上翻云覆雨,轮番奸污失败者的女儿们。

不幸的母亲都是用铁链锁住脖颈通连到房梁上去,等到天亮的时候,可能其中有一半已经因为力竭昏迷而被勒毙在床枷之中。当然对于她们来说这样的结局甚至要算一件好事,因为到下一个晚上没死的母亲就会和女儿调换一个位置。赤裸的女儿会在一整夜里肩扛着床板,自始至终地观看妈妈在遭受轮奸时候身体的屈从姿态,还有眉目中流露出来的惨痛表情。

按照传说这座西方的城池最终被大周攻破,周朝的官兵们在庆祝胜利之余,也为这张女人床的构思所折服。从那以后朝廷的怀远机构才特别增添了这样一座仿制的餐具。因为请客吃饭是正事,不比胡人宣淫起来有些摇晃翻滚也没有大碍,所以工匠在制造餐台的时候,也做出不少能够收压紧固女人身体的改进。相比于奸女用的裸母之床,使用跪女立桌已经要算负责任大国应有的严肃态度,而那个不幸的西域女儿每一次都被分派到这样的角色,当然也会隐寓一些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教化意味。

「嘿,嘿!娜兰奴才,张嘴!张嘴!」

有个男人附身下来对她说话,抽她一个嘴巴,招呼一声嘿字。来回挨过几下她才听清楚了意思是要她张嘴,然后她就看到那人另外一只手里握住一支带把柄的铸铜钩子。

全身上下泛起来一阵刺骨的寒气。反正就是要给人家当完一辈子死囚的,人家要你张嘴也只能给他张开吧。女人先是紧闭上自己的眼睛,这才大张开嘴巴。那把尖头锋利的钩子直捅进来,在她的口腔里连钩带刺的一阵翻搅拨弄,最后到底扎穿了她的舌头。

一副平整干净的大红桌面,摆放整齐两套银饰青花的瓷碟瓷碗,还有两副象牙筷子。桌面两头枷住两颗孤单的女人头颅。两个女人的两条舌头各自拖出嘴唇以外,舌面上穿进一只铜钩,铜钩尾巴连系铜链。这两条精致的长链伸上屋顶,绕过挂环,悬置在长案居中的地方,吊住两盏大红的灯笼。

娜兰的奴隶母亲在那天晚上赤身,吐舌,带宽大红木台枷,带手铐和脚链,奶下悬挂名牌和铁铃,挺身跪立在花廊餐厅的铺地瓷砖上撑起一张设宴的桌面。她听到两个赴宴的男人在她裸体前的长桌两边相对入座。那时候两个女人都是满唇满嘴的淋漓鲜血,全身各处的各种疼痛也使她们流泪不止,头昏眼花的娜兰女人能看到的只是一片朦胧的影子。可是她是妈妈,如果一个儿子走近到妈妈的十尺距离之内,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受大周王朝封侯炎凉的睦南跟随奴隶母亲在北方边疆长到了七岁,那当然都是些艰辛苦难的日子,娜兰的王奴在那几年中每月要去驻军统帅的官府接受惩罚,但是她也被准许在那里和儿子见面,骆将军对待娜兰俘虏的态度可以算是比较宽容。历经过北疆的十年奴役,奴女和孩子一起被解送到京城继续关押,八岁的睦南就是在那一年第一次亲眼见到了母亲赤裸受刑,并且与动物交合的样子,做母亲的恐怕也会永远记住自己在皮鞭抽打的逼迫下面对儿子手淫的情形。

娜兰奴隶在京都服行劳役三年以后再被南王带来怀远南阁,儿子睦南仍然留在王朝都城当一个寄人篱下的侯爵。炎凉侯今年是按照朝廷的安排南下粤省。这样一场变迁下来,首尾又是将近十年,二十岁的睦南肯定已经不是她心里还能想起来的样子。当妈妈的慢慢疼着,慢慢的哭,一边强撑起精神仔细用心地听他们说话。睦南已经变过声了,可她当然能听出来儿子的声音。

巴国退兵以后,娜兰陷入了军阀割据,战事纷繁的乱局。依照着最为简单,但是往往有效的策略设计,大周王朝挑选出其中最强的两支军政力量,而对较弱的那一方面提供支持。支持的政治手段就是礼送娜兰旧朝的合法继承人回国。岭南王在年初时候制定出了整套的西南攻略,其中就包括了关于睦南的安排。

这一天南阁花廊里开出的这场晚饭只有两个客人。和睦南对谈的官员也不算是完全的陌生人,几句寒暄之后就能听出来他是那个喜欢用扇子打人胸脯的南王侍从。两个人的交流进程都是跟循着他们自己已经知道的逻辑线索,肯定已经发生过很多的事情,很多安排,缘起前因她都不知道,可是她能猜,也能计算,她是掌管过国家的女人,还是能够把断断续续的听闻拼接出一个大概的局面。她能听出来方案已经筹划完毕,即将施行,王的人和要送出去的这个礼物使用这种方法见面,是一种带上了官方背景的私人关系,可以规避开太过正经的繁文缛节。有什么需要干脆说清楚的话可以直接说。比方说娜兰方面已经准备恢复旧朝名号,等睦南回国以后就要拥立他登临王位,这种事在公开场合讨论起来就并不十分妥当。

睦南要回国了!

再是经历过多少起伏动荡的人生体验,锻炼成了什么样荣辱不惊的心情,娜兰女人一时恐怕都没法管住自己山呼海啸一样翻卷过去的各种念头。而等到她千回百转的思虑之后,她当然知道睦南回去当王有九成不会得到好的结果。娜兰地方的武装豪强本来就是要用他当一块招牌,他既没有军事班底也没有权斗的阅历,只会变成一颗被人随意摆弄的棋子。虽然听起来有点讽刺,睦南最安全的地方其实是在大周。对一个遭到灭国命运的王族母亲来说,她的儿子没有被阉割以后送去当太监已经是一种足够宽容的待遇。只不过是再反过来想想,周朝当初留下睦南而且还封赐了爵位,本来也就是等着看看还能把他用在个什么地方,否则他们凭什么要白养一个异族奴隶的孩子?

不管那一天晚上做母亲的女人有过多少想法,她是一个负罪待诛的奴隶这一点并不会改变。她反正什么事都不能做。也许把她这样紧紧枷死在桌子的一头,让她在手脚身体都是丝毫不能动弹的情形下聆听一遍儿子的命运,本来就是一个恶毒的玩笑。钩出她的舌头让她无话可说,虽然她本来也不敢说什么话,但是万一来个歇斯底里的大哭大叫满地打滚呢。其实她到现在都没能看清楚睦南长大的样子,舌头被穿通拉长出去还要挂上东西,人的眼泪根本就停不住。

那一天晚上直到晚餐已经结束,娜兰母亲才突然发现自己的视线正在变到清晰澄明。她的眼泪竟然还能够奇迹般的流干了。那时客人起身谦让以后正在离席退场。她看到一个男人的侧脸从她身边一晃而过。那是个高大的男人,远远高过十岁前后的睦南。不过那就是她的睦南。他应该是从自己的身后绕过了妈妈的光腿和赤脚。即使嘴里那条让人痛不欲生的舌头,是被沉重地拉扯到朝前朝上的方向去,妈妈还是尽量往外斜撇过一眼。可她只是看到了一个年轻男人走向门口的背影。

女人现在能看清东西了。小姑娘们正在清理饭桌,她默默地等待了一阵才看到那几个管灯笼的男人走近过来。这回他们手里拿的是尖刀。他们告诉她要割掉她的舌头。

「刚才那些都是军机大事。王府那边传话说了,让你听到呢,那是格外施恩,听过以后一律尖刀子封嘴。这个就叫做法不容情。」

割完以后记得谢恩啊。让你们娘俩能够见上一面,这个是要拜谢王爷的天大恩德……

活割人舌比光是挂进一个钩子更费劲。所以派来的人多。有人抓她的头发,有人握住钩子狠狠的往外拉,女人被拉扯的满脸涨红,哽咽作呕,好像是嗓子都要翻到嘴唇外边去。伸长了一顿饭的舌头本来已经僵硬的没剩下多少知觉,刀子生生割下来就大不一样了。一刀两刀还没有割断,她被来回锯过了四五下子,那才真的能叫做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每一寸每一寸的疼。每一寸每一寸的断。全身上下不知道疼过了多久,娜兰奴隶迷迷糊糊的看到眼前有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她看到那人分张开腿脚仰天躺在一张木头架子上,她的膝盖打弯,两个脚腕被紧紧捆到木架底下。仰脸朝天的女人看不见自己分张的腿脚正对的那个地方,可是她心里突然就知道那地方站着她的儿子。儿子长到那么大了,可是她这辈子再也没机会看到他长成大人的脸。她使劲的想来想去,能想起来的睦南永远是一个八岁大的男孩。八岁的男孩总是呆在五步开外的地方,不声不响的看着赤身裸体的妈妈。她在儿子跟前从来就没有穿上过衣服。

有个男人掐住女人一边的奶头朝上提溜出去。「看清楚没有,这是个什么?这个是你妈的大奶头。」

她听到啪的一个耳光。「说!这是个什么?」

那是朝廷派来教她儿子读书的老师。老师有权管教他的学生。

「这是我妈的大奶头。」她听到男孩单调刻板的回答声音。

女人的眼前漫过去一片黑色的云雾。她在木架这一边悄无声息的闭上眼睛。不过这大概只是她的本能反应,人家给她定下的规矩从来是要老老实实的盯住自己挨打才行。稍微一个含糊,做妈妈的女人脸上噼啪的连挨几个大嘴巴。

「睁开你他妈的狗眼!」

总是这样。每一次都是母亲和男孩从两个方向紧紧凝视着那支烤红的铁尖子,一直到它紧紧地煨烫到了母亲的奶头上。女人总是在她的儿子面前一次又一次的扭曲挣扎,一次又一次嘶声嚎叫。她在儿子面前失去控制地排泄,大大敞开的腿胯上下一片淋漓污秽,而后再是呕吐。

告诉你儿子,你是个什么东西?

「儿子啊,儿啊儿啊……」女人含含糊糊的念叨。「你妈妈是个奴才……下贱的奴才……哎呀妈呀!」

刺啦的一下,铁条直捅进她的腋窝底下去。她的身体像蛇一样甩成了弧线。

你儿子没听见!使出劲来叫唤,告诉你儿子你是畜生!

烙铁举在她的眼睛前边。不大喊大叫的可能就要烫脸了,他们可不是没有真的干过。

儿啊你听见没啊!妈妈是个每天啊……每天,让人操屄的婊子啊!儿啊……儿啊……你妈妈就是个让狗操出来的畜生!

原来这个女人就是她自己。娜兰女人迷迷糊糊的想到。我那时候还算年轻几年,还有劲头喊到那么响呢。女人又迷糊了一阵子,又想,睦南八岁的时候……该是住在京城的那几年吧。

那块地方是睦南在京城住的小院。她自己在京城怀远殿下干活的时候,每个月中要按照皇旨受刑,都是被人装进马车送到睦南家里去做的。官员们觉得京城怀远以端庄肃穆为要旨,并不适合用作淫虐裸女,找到个僻静的地方那就想玩什么花样都没有人管。而且伪王的儿子也长大到了可以接受恩威教化,分辨是非的年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抗拒大周就是大非,他们要让他牢牢记住前辈的教训。

最早在北疆的几年里她被人用那种三角形的铁锭烙过胸脯肩背。后来慢慢换成了细小的铁条。那当然不是要让她能好过点,那是为了不让她一时疼死过去,可以慢慢活着慢慢受苦。皇帝的旨里要的是数字,现实操作起来每一次烧烤的火候都可以调整,鞭子也可以有轻重,这样她才能熬过二十年里每月一百零八下的抽打和三十六的火烫。不过不想一下子烫死她,并不等于一时兴起了,就不能把她玩到痛不欲生。再细的铁尖子烧红以后,横着竖着把女人奶房熨煨过一遍,她那副满满荡荡的酥胸也要变成一间黑红相间,流油冒汤的烧烤肉铺。昏死的女人被浇过两桶冷水,男人们那些粗大硬朗的手掌手指头就都挪动到她的胯底下去,一阵摩挲抽插,捏住她的小肉芽苞掐一掐,拧一拧,多多的搓揉几遍,女人能喘出来的声音都不一样了。

到那时候又会有人说话。看到这地方没?这东西叫个屄。你就是从这地方爬出来的。这回全听清楚了?

这就是生出你来的狗妈妈,这是你狗妈的骚屄。说!这是个什么?

这是生出我来的狗妈妈,这是我狗妈的骚屄。

自己那时候肯定是哭了吧。娜兰奴隶抽泣哽咽着睁开眼睛,她感觉到自己整张脸上淌满了眼泪,她现在看到浅蓝色的热带天空上漂浮着大团的浓淡积云。她确实是仰躺在一座木头的架子上,手脚确实捆的很紧,她的身体摆成了一个所谓的兔子蹬鹰形状。女人的嘴里结结实实的塞满了一大团棉花,外边用布带勒紧打结。这是在粤城江边的船码头上,她昨天晚上刚被人割掉了舌头。

从怀远夜宴往后再过去二十天,南王率领舰队开始他最新的一次巡查航程。那一整天里娜兰奴隶仍然被捆绑在港口的怡和台上,依靠黑瘦的肉身接应着一个一个的洋鬼子。她所经过的这一天与前边过去的二十天里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女人感到自己被割掉的舌头断口处正在愈合,除了再也不能说话之外,那一回设宴布台的时候桌面往下压合的太紧,她被压断了右边的手肘关节。实际上她的左臂也有很长时间不能活动,等到白天被捆绑上台的时候这些地方当然都很疼。不过既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娜兰奴隶是真的没办法再拖拉粪车和清洗马桶,她被人用铁链拴进柴房,好歹算是能够躺平身体睡过几夜。再也没有人告诉过她睦南的事。实际上是没有人再告诉过她任何事。她只是在那天下午被一群士兵从木台上拖拽起来,昏沉中看到岸边已经停靠上一条巨大的海船。她还能认的出来那是岭南王爷的座舰,她自己也算是在这条船上当过桨奴。女人现在可以想到,这就是王已经开始执行他的计划,睦南很有可能就在船上。可是他们要拿她来干什么用呢?

娜兰的王奴在多少有些熟悉的三层桨舱底下见到了另外一个全身赤裸的年轻女人。那个女人被锁上了非常沉重的镣铐,坐在第一排靠过道的第一个座位上,她的左边乳房有一块显眼的鲜红胎记。娜兰奴隶被按到年轻女人的脚边跪下,有人提起她奶环下挂的身份铁牌来,那个女人看上一眼,闭了一下眼睛。她知道她是谁了,但是没有人对娜兰奴隶说话。实际上娜兰女人继续跪在那个地方也没有等待很久,因为需要用到的铁锤铁钉,还有绳子和一根粗木圆棍都已经放在船舷边上,早就准备好了。

对于见惯杀伐流血的南王士兵们来说,跟下去要做的也不是件很大的事,只是按部就班起来需要花费时间。事情的开头是把这个当过二十年婊子的老丑女人钉上木头。王要她慢慢死,所以拉开来手臂以后使用木棍垫底,光是钉住两边的手腕。绳子是用来系住圆木往船舱顶上吊挂上去。

女人当然是哭着叫着,跟随上升的长木棍子一起竖起来身体。她的脚底还没离开地面,不过要各自往外拖出一尺,大概做成的样子是上身挺直,分腿而立,这时候才用两支长钉扎穿她的脚背。铁钉的那个尖子,当然就是深深扎进地板里去定死位置。要是担心她挣扎起来扯散脚掌的骨头,可以再用些绳索连带脚腕一起捆住。

这些事情在大船出港之前就已经麻利的做完了。顺江而下的舰队启动了人力操桨,船舱中鼓声滚滚,将士用命,等到离开江口进入伶仃洋中,海风正是自北向南,所有的战船挂起满帆破浪前进,桨手们倒是安静了下来。这算是个空档,几个闲下来的水手各自找一把尖刀,把那个钉死了手脚,但是四面凌空站在桨舱最前边的光身子女人,细细密密的割开全身皮肉,再涂抹一层粗盐。王的意思是要把她活活的腌成一条咸肉。他的计划本来就是借着事情再搭上个死人过去,恶心恶心那伙巴国蛮子。虽然这个腌人的想法听起来惊悚,但是要想在南方保存一具尸体,除了用盐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肉头厚实的屁股和腿这种地方,腌渍起来需要耐性。第一遍每一刀间隔半寸,深入两分,伤口里全都嵌进去盐巴颗粒就不会腐烂发臭。第二天看看表面的人皮都是泛白收干的样子。这回用刀再切一个四分深的裂口,要是能有渗出来的血水,那这个尺寸就正好合适。都按这个再割过一遍以后,再腌一遍咸盐。

这两天里女人都还没有死,还有人去给她喂过粥和水。当然这两天里她疼成了什么样子,大家也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跟着下来,全都看在眼里。其实是真正得到了那么一个随便摆弄女人的机会,男人们肯定不会老实。从这件事情刚开头的时候,一直做到最后,男人们翻来覆去糟蹋作践,总离不开她的胸脯和身子底下的两个开口。女人的两边奶房上,光是奶头就被竖下去切成了四瓣,整团皮肉筋膜被一层一层的割出缝隙,全都蓬松着朝外翻卷,红血白肉层层堆叠起来,就像那种大盏的花朵开到了败谢的季节。走过路过,谁想起来了就去给她身上划两道口子,手贱的再撕出一片肉来翻开。慢慢的女人腿叉中间也垂挂出来筋筋吊吊的皮条肉瓣,虽然凌乱纠结,又被腌渍到了灰暗皱缩,发僵发硬,可是还能分辨出来有几条是大腿根上切出来的肌肉,也有几片本来该是她遮挡入口的肉唇。她们还活着的时候不知道被割划过多少道细碎的口子,浸泡过多少盐卤,反正现在被兜底剜出到身体外边,表面上斑斑驳驳的伤痕,就像两条刮翻了鳞片的干巴咸鱼。

门户是掀翻以后挂到了胯下,进口大开。以后用的是削出倒刺的木棒,蘸上一回盐粒,往身体里面一阵抽插旋转。这件事也是任谁高兴就可以上去亲手试验,而且试过前边还有后边。娜兰女人在这样的一天里可能已经苦苦的求过了一百回生,再求上一百回死,死去活来的疼过了一个整天,两个整天,天上地下还是没有一个神灵答应。对于她来说唯一的运气是经过了前边二十年的做奴做娼,她本来就是只靠着那么一两口人气苟延残喘的,她反正撑不过第三第四天去。

撑到第三个晚上大家都看出来她已经没有多少进出的气息。大家也就不再顾忌她的死活。这一轮首先是从头上动手,刀刃一阵横竖的切割下去,女人满脸上翻开一片淋漓的肉皮,她的鼻子嘴唇,两边面颊,一直到两颗眼珠全都离开了原来的地方。往那个血葫芦一样的东西上抹盐的时候她嗓子里多少还有些咝咝的动静。用来对付女人下身的主要还是棍棒,女人的前后两处开口都被塞进去粗盐,塞一阵,捣弄一阵,她的前身很快就被填堵成了钵满盆满,白花花一片的作料罐头。人后边的谷道就完全不一样了,填一个晚上都不一定见到底,到了这时候也不能再拖延,最简单的就是放松绳索木头,让这条咸湿的人肉疙瘩躺平在船板上直接开膛破肚,再提一整桶盐来,一瓢一瓢填满她的腔子。

当时这条大船并没有用桨。按照一直以来桨舱下的传统,女桨手划船之外的另一个责任是要解决舱里男人的性欲望。被安排在第一排第一个座位上的那个年轻女奴当时被人抱住腰杆,往后撅高了屁股。她的上身是趴伏在大桨上,手腕也跟划桨的木柄紧紧锁在一起。后边的男人往她身体里一阵汹涌的冲撞,赶紧忍住心性换成慢慢把玩的路数。他一边在那条牡户里闲散的游荡,一边伸长脖子打望着前边活腌猪肉女的乐趣。

哎呀看啊……看那个脚趾头,你快看她的脚趾头,上面还有筋在抽抽呢。

从粤州起航一直划船,一直被奸的操桨女奴,没兴趣要看另外一个女人的脚趾头。那两只瘦骨嶙峋的光脚是被钉死在她身体前边三尺以外的船板上,两天两夜过了下来,她一直就看着她们腌渍在血里盐里,没完没了的抽抽。后边的男人可是越看越想多了

妹子我和你说啊,也就是那个老屄本来不够精气,没到第三天就给整死了。要是换你上去,哥哥们一定小小心心的割,一点一点抹盐,那么结实的两个屁股肉辦子……咱们保证一点也不动你脸蛋。说不定过个十天八天,妹子你全身都变腊肉了还没断气呢。一张小嘴红红的,湿湿的,还能给哥哥舔鸡巴呢。啧啧啧。

王率领的舰队这一年出巡首先直航南洋深处,从最远的槟城一路停靠过来,回程快要结束的时候才访问了已经陷入全国内战的娜兰,这是要给他们送回去前朝的王位继承人。这样一个月的海路走完,可以让王子多多见识大周舰队的气度和实力,也要让易公主多受几天折磨,顺便再晒过几天太阳,把咸肉里太多的水分蒸发出去。从娜兰起航转过陆地边沿,再行驶三天三夜,所有战舰在洋面上摆成一字直线停航下锚。它们的正前方向就是一片碧绿如茵的蚌城海港。

经过了三年前的屠杀劫掠,蚌城以后再也没有恢复。普通居民使用木材建造的住房过火以后不会留下多少痕迹,青草和树木也会迅速的生长起来,最终遮盖掉所有血和火的人生气息。在长山山脉以西的这一片平地上现在是沿着海岸线蔓延出去,茫茫无边的荒野丛林。

从北方的京城出发,使用了很多时间在大湖平原上跋涉,又穿越过滨海丛林的巴国官员走到沙滩的尽头去迎接大周的使者。有一支很长的奴隶队伍跟在他的身后,他们抬着的很多木箱里装有很多黄金。已经有一些登上海岸的大周军队在巴人的两翼外侧布阵警戒,身经百战的王当然会永远保持戒备。大舰不能靠上滩头,它们从舷侧放下手划的小艇运送人员货物。巴国官员看到朝向他划过来的那条船上除了两排桨手,只有一个身穿青色衣服的年轻女人,她是个剃度过的尼姑。女尼的额头上裸露出一片疤痕,等到她跨过船舷站到沙和海水里的时候,他看到她脚下甚至都没有穿鞋。她的一只脚上缺少一个脚趾。

那个年轻僧女说,南王受大周皇帝封赐粤地,守边,抚夷,比丘尼依照王的嘱咐,给你带来这些东西。

第二条手划的船上装着她说的那些东西。全身赤裸,手脚带着镣铐的女人是他认识的前公主易,她的左边乳上有一块胎记。另有一个苍白的女人端坐在一具宽大的琉璃盆里,这个女人赤身秃头,没有手臂和腿,她的嘴里插进一个料器水斗,鼻孔中挂住带链子的铜钩。盆中裸女的脖颈上戴有一支透明的水晶项圈,以后他们会听到关于这支项圈是岭南王亲手为她佩戴的传言。最后是一具使用竹席和草绳胡乱打卷捆扎起来的死人尸首。席子往上遮蔽了她的头脸,只是能看见一些白色的头发条缕散乱在外边,席子底下却伸出来半截小腿和两只苍黄干瘪的光脚。它们历经过腌渍和暴晒,枯皱的肉皮和尖峭的骨节扭曲伸张,惨厉狰狞的样子十分吓人。她的小腿根子已经细瘦到只有一握,但是仍然套住两只连系上整串粗环长链的铁箍,只是依靠草绳拴吊才没有脱落出来。

中原上国根本就没有派遣王朝命官跟他见面,只叫个尼姑出来,算是对他的侮辱吧。而且他也不知道除了易之外,另外那两个东西能够干什么用处,不过巴国的官吏仍然谨守着礼节,面对僧女屈身长揖致谢。他的奴隶们往滩头卸下盛放黄金的木箱,已经围在那座琉璃盆子旁边安排捆扎和搬运的事。抬走另外一个死人应该很简单,她不可能有多重。官吏对易说,走吧,铁笼囚车在树林边上等着。

法号证菡的僧女在她的寺院门口可以俯视海边城市的废墟。她看到那上面覆盖的树林每一年都在长到更高。证菡每一年都要穿越这片树林,徒步走过大湖平原前往巴国的京城,而后再徒步走回来。她所住持的庙宇坐落在长山西面的山半坡上,山脚下是多年以前被大周焚毁的蚌城海港。

斗转星移,这里现在已经不是居住着许多人口的地方。当地的达官贵人们如果要找到她求禅问道,请教一些佛法,同样需要长途跋涉,行经大片荒无人烟的旷野,他们最后还需要劳动自己的腿脚爬上山来。但是他们仍然乐此不疲。巴国前一个朝代的王尊崇传自天竺的教法,而在以后的这些年里,社会各阶层中开始增长出敬佛的风气。传说证菡寺里这位来自中原的女僧人虽然年轻,但是她在周地的粤省掌管着驻有上百比丘尼的寺院,甚至有人怀疑她可能是大周岭南王的私生女儿。虽然如此,证菡在长山山腰建造的这座修佛的处所,只有一间神堂和堂后两间住人的草屋。庙里还有两个跟随她的巴人尼姑,她们可能是山下渔村的寡妇,因为家中发生变故落到走投无路的处境,才出家住到了庙里。证菡和她们两个人在简陋的寺院旁边种植木薯蔬菜维持生计。

证菡也许并不缺少财富。前来谒见她的高官和富商为庙里捐献香火都是心甘情愿的一掷千金,但是证菡每次都要求他们带回去自己保管着,而她会在需要的时候上门去取。按照巴国官商两道中流传的说法,结识证菡是与大周王朝建立良好关系的直接途径,但是广大民众却渐渐的相信这个年轻的大周女和尚是一个能够治病救人的菩萨。女和尚的法术包括使用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草根和树叶熬汤给人喝,或者是用细小的尖针扎满人的背脊。而且这些法术管用。传说她曾经用一根小针扎了一个一辈子瞎眼的老头,那人立刻就能看见光亮了,还有一个遇到风浪在外海翻船淹溺的渔民,当他被冲回岸边的时候应该已经断气很多天。大家把他抬到证菡寺门口放下,然后就见到他开始从嘴里往外吐水。

伴随着佛学佛风的传播蔓延,巴国的都城里也建造起一些富丽堂皇的珈蓝寺院,它们总是邀请证菡前去参加各种重要的佛务活动。修行当然是一件重要的事,行路也是一件重要的事,从海滨去大湖的这条路很远,靠人的脚要走很长时间,可是证菡走过很多遍都没有厌烦。证菡寺的女住持会留下一个僧女看家,带上另外一个僧女徒步走上一个月。这条道路经过的许多地方看不到什么人迹,相反倒是常有野兽出没,女人总是在手里提着一根白蜡木的棍子。对于证菡来说,她用这东西能够和易公主最精锐的禁卫士兵对战到第十个回合,这个国家里大概也找不出多少男人能够打得过她,实际上这支护身长棍很快就成为大周得道女高僧的特别标志。证菡住持另外一个特立独行的地方是永远赤足,反正大家都知道她脚下有残疾,但是没有人见到她穿过鞋。即使是啸聚山林的土著强盗见到走过来一个这样扮相的女人,也会知道他们这一回撞见了什么样的好运气。匪徒们争先恐后的奔出藏身的地方挡在道路中间,却是为了跪在地下恳请女菩萨摸一摸自己的头,祝福他们以后打家劫舍能够多有斩获。

证菡提着她的棍子,赤脚走在巴国京城的大路上,她去访问那些曾经迢迢行远,专程赶到证菡寺里上香拜佛的大人物。证菡请求他们在城中各处寺庙中安排布施。布施的都只是普通粥饭,但是希望能够每天进行,一施一年,等到她下年回来再另请一位可以接替的人。

不管是国王的文武官员还是修佛的僧众,京都巴城的各色人等见到证菡都是恭而有礼,笑脸相迎的,不过他们可能并不是真就那么喜欢她,他们也许只是怕她。巴国自居藩属已经向大周朝贡了不少年份,但是中间爆发出一场恶战,被杀光了一座城市的人口,巴人心怀怨恨是可想而知的事。他们现在的国王鼓励传播佛法,或者是一种打压前朝政敌的手段,也是要向大周表示臣服的态度,连年征战的结果是积贫积弱,他们确实没有余力再为争霸打仗了。

证菡在巴城里出席各家寺院的佛事,它们甚至为她组织过法会讲经。很早就有官员邀请证菡移居京城,他们会专门造一座大庙供她住持,证菡没有接受这个建议。但是她保证每年都会来。她在余生中每过一年都要走一趟大湖,那是证菡以前曾经立过的誓愿。

如果知道熊和老虎不到惹急了并不伤人,多见过几次蛇蝎也习以为常的话,人会觉得山里除了宁静致远,修身养性之外,其实还很安全。证菡知道对于一个名声远扬的周朝尼姑,巴城才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巴国新旧王族的血腥权斗并没有结束,对于大周势力的渗透究竟是利用还是抵御,各方也都心怀算计。即使不去考虑这些统治者的复杂矛盾,就是哪个狂信的天竺教徒为了捍卫自己的信仰,从后边捅她一刀也不是不可能。不过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事。重要的是正因为她可能会死,她才要去。

证菡觉得有太多的事情都还活在她的身上。她常常觉得有点活不动了。走进可能会死的地方让她心跳加快,呼吸也更长,更深,不管她是不是愿意对自己承认,那却可能是一种隐藏在暗处的快乐。那些躲藏的事也许从来没有离开,它们帮她做出决定,为她指出可能会杀死自己的方向,而后她就会顺从地走过去。她遵循召唤,远离中原,来到这块隐藏着敌意甚至仇恨的巴国地方传道并且行善,这像是一个命运指定的目的地,她并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做。

证菡停留巴城的时候是在尼庵里挂单居住,有一天晚上一伙穿灰色衣服的人走进庵中找她。那么我终于等到了我应得的?证菡想,就会是在今天了吗。

证菡想,他们会折磨我吗?年轻女人心跳的快了,呼吸也紧。可是她觉得自己并不真的就有多害怕。那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体验。大周女僧人平静地等待着他们开口,或者直接动手好了,她相信自己的眼睛安详如水。

这一天找上门来的是些巴国王室的宦官,他们非常和气地安抚了从大周来的年轻尼姑。领头的公公告诉证菡说巴王景仰中原的文化,他们依奉了王命前来,完全没有要对她不利的意思。他们只是邀请她去参加一个很重要的聚会。不过证菡当然并不相信他。尤其是以后他们乘坐马车走了很远,她被带进一个高墙环绕的院子,里边一路上层层门禁,谁都能看出来那是个用来操办特别事务的地方。而且还有一个通向地底下去的入口。那些太监们对她说,敝处地方狭小了,有点响动互相妨碍,做成暗室可以避开闲人。关上门以后就算有点喧哗也不容易传出来。台阶高,女和尚小心着下。

不用再听人的闲话,证菡已经闻到了隐隐散发上来的血腥气味。棍子什么的在这种地方就不用提起了,她只是跟往常一样赤着脚,下到洞中以后脚板不光是湿的,她还觉得铺底的石板有点发粘。证菡见到的头一进空地是座很大的窖室,边上开出隧廊通到更加深远的暗处去,里边有些含混琐碎的响动,能够听出来那里边还住着人。证菡是以后才被领进去看过,廊道两边各自连串排下去一个人宽,小半人高的砌砖低窑,外边关上栅栏铁门,被关在里边的有男有女,个个都是曲腿猫腰端坐在地下,没见有一个人穿着衣服。

大周的僧女证菡那天在地室里坐过了整整一个晚上。太监们在她面前使用各种刑法,慢慢的折磨一个年轻女囚犯。满屋里血雨腥风,鬼哭狼嚎,整一个晚上没有停下,不过证菡在那天晚上真的就只是一个旁观的客人。

受命于巴王的宦官们是在秘密侦办特别的案子。这座在地下开挖出的窖室是一间拷问囚犯的刑堂。堂前上首摆放长条台案和高背椅子,供给主持讯问的公公还有客人证菡入坐,堂下陈列有各种刑拷用具。巴国地处从大食来,到东方去的往返海路中间,他们也容易得到一些出自极西边地的稀奇器物。光看那座铁椅的使用就是中原罕见的刑拷办法,它的面板靠背和扶手上都有尖刺,把赤身的女人按坐上去锁住手脚,再给铁椅底下放进燃烧的炭盆。还未等到另外施刑,那个女人就在渐渐炽热的重重铁钉上,连番的耸动摇摆丰臀大腿,哀叫哭号,自己把自己的臀股撕扯出了一片淋漓的血肉。证菡也从来没有见过那种有些类似梨形的恐怖铁器,它是由数枚铁瓣收束而成,使用时插进女人的身体再旋转尾杆,各支铁叶便会在女体深处纷纷伸张开来。

证菡闭上眼睛等过那一阵。那种时候女人嗓子里还能发出来的声音当然很不好听了。整个晚上都是慢慢用过几轮酷刑,昏死一回泼一回冷水,几回反复以后才扶到台前来,按跪在地下问一遍口供。证菡当时所听到的,都是那女人为了准备攻打大周的琼崖,而与她的王父王兄们秘密谋划的情形,她也供认了在琼州粤省几处地方安插的眼线,还有贿赂收买的当地官吏。每回录下供状都让女人按过手印,而后不管她如何的哀哭求饶,一律拖下去重新施刑。大家冷眼看着她再熬过三番五次的死活,才会赏赐给她下一个开口做供的机会。

证菡现在知道所谓的铁姑娘就是依照着人身的形状,塑造出两扇可以开启的厚重木模,用来把人犯关合到里边。而且她也知道了人被关进铁姑娘并不是必须要死,那两半模块内侧虽然竖立有许多参差的铁钉,不过它们的长短都可以调整,也可以完全拔除。这天晚上用来安置那个赤裸女人的刑具就是取掉了头脸和胸腹部位的钉尖,而留在肩背臀腿各处的那些都以触入肌肉为限,唯一留下了锐利长钉的地方就是准备要包容住她乳房的凹坑。等到这件人形木塑合拢之后,还可以抽出垫底的踏板,封闭其中的女人实际上是被钉子钩挂住肌肉悬吊在一片黑暗深处,她在整个逼窄压迫的空间里还能够听到的,大概就是无穷无尽地回荡起来的她自己的惨叫声音。

证菡看到从铁姑娘的基座底下慢慢流淌出来一道,又一道的鲜血痕迹。铁姑娘从表面看上去结实严密,其实声音仍然会丝丝缕缕的泄露出来,一开始都是清晰响亮的挣扎哭嚎。公公们后来恭请大周女和尚参观刑庭后边的整座地下监牢,等到他们礼送证菡走回地面上去的时候,肃立在堂下的大木头人形里似乎仍然有些响动,不过那最多只是几下微弱的呜咽了。

各位公公恭恭敬敬地把证菡一直送回去住处,还给她留下了一份当晚的人犯口供。虽然证菡不肯接,可是人家也没有带走。证菡犹豫过一阵,最后还是没把那东西直接扔到门外去。中原的海船有时也会行经过蚌市沿岸,用船的猪头骆生他们也不算生人,也许有人愿意捎带一下,也许国中还有谁等着想要看上几眼呢。

这就算是个两边的心照不宣。从这以后证菡再上京城,除了讲经论道之外,也少不了要受公公们邀请再走一遍那个地下的去处。她也在那里看到了更多花样翻新,能够让一个女人死过去,活过来,最后还是没死掉的打人办法。她看到的那个女人虽然一直没死,不过每一年都要大变一个样子。证菡第三次去看她挨打的时候,算起来她大概刚到三十,但是身体已经佝偻的像一只猴子,满头蓬乱的发丝里遮掩的一张瘦脸起皱打折,看着也像猴子。那时候公公们已经根本不问闲话。一阵铁针扎奶香火烧阴以后,就是把她拖到桌边往一叠纸上按出一串手指印子,这些就都是她承认了的供词。按照巴国市井里流传的说法,公公们要是看谁不顺眼了就给他写一篇勾结前朝余孽的谋反罪状,带到地底下去让女人按手印。两天以后那个倒霉家伙就会光着屁股坐在铁钉椅子上,承认自己犯下了活该千刀万剐的滔天罪行。

证菡每次在地下刑堂里一坐就是一整夜。她在桌子后边坐的安安静静。证菡在那里边几乎就没有开口说过话。不光是无言,无声,僧女空洞的眼睛里像是根本就没有眼神,她看上去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物。其实就是证菡自己回忆起来,她也记不住当时一件一件的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证菡还是安安静静的坐着,慢慢的想。在她的眼睛前边会慢慢浮现出来一张被疼痛煎熬着的女人扭曲痉挛的嘴脸。她有时候这样独自坐着,一遍一遍的听那个女人凄厉的哭叫和哀求。证菡知道确实还有些事是她一直都能记得。

证菡记得后来有一年听人提起了塔林。那已经是她第三次走到巴城,又要走回去的时候。送她出城的和尚们说,等到女住持明年再来,就能看到塔林重开的样子了吧。

离开巴城走出一天能见到大湖的边沿。旱季时的湖沿淡薄敷衍,迷迷茫茫的往前铺出去无穷无尽的淤泥浅水,凤莲和青萍在水面上四处漂浮,间杂着络绎生长的野姜茭草。巴国的旱季总是晴空碧日的天气,热烈明亮的太阳照耀底下,一道青石建筑的长堤分隔开泥水中丛生的低草,同样是无穷无尽地朝向漫漫平湖的远处伸展出去。长堤的尽头湖光氤氲,水天蔚蓝,平镜一样的水面上浮现出五支高低错落的尖顶,仿佛是从太虚投射下的神秘幻境。

石堤尽头就是那座声名远扬的巴国塔林。塔林的基础是从湖水深处使用大块石料垒砌的一座方台,台上建造层层走高的殿堂回廊,殿内廊中各处地方遍布的浮雕坐像姿态万千,其中都是依照故事传说刻画而成的帝王战士,妖魔鬼怪,还有各种飞禽走兽。三层大殿的楼顶四角各有四座尖顶的塔楼,它们簇拥的第五座主塔高耸两百余尺,可以俯瞰湖面萦回的低云。旅行的客人围绕着湖滨渐行渐远,从早晨走到黄昏的时候,再回过头去看看,它们神圣的剪影仍然凸显在嫣红的晚霞中间。

塔林原本是佛外之地。证菡从来不看。前朝国王为了礼拜天竺的神魔动工兴建这座水中园林,从头到尾超过了三十年时间,最后还是靠着王女易公主亲临运筹,使用王家的人力厢车赶运石材木料,才终于能够顺利的竣工,但是也就在那一年中巴国发生了世代更迭的政治动荡。登基的新王以附逆罪名逮捕关押为前朝守祀的男女祭司,以后更誓言要重新再造塔林,光大释家的大慈悲和不思议境界。巴国的统治者开始构造新的意识形态,证菡也就是在那时来到巴国,依傍着长山建立起了她的供佛小院。

国家封闭了塔林,禁止民众登临其中去礼拜邪教妖魔。上万的奴隶和工匠日以继夜,在湖心里劳作了另外三年时间。证菡有一天终于重新站到了深入大湖的石堤入口,她抬头远远的眺望过去,看到那里不再显现出五座参差尖顶的旧日轮廓。殿堂顶端最高的那座宝塔已经从底到顶变成了一具高大颀长的人身立像。她是一尊宝相庄严,姿容妙曼,手持净瓶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

皈依于佛的巴国塔林在它最终湮没于淤积的大湖丛林以前延续了很多百年。佛像使用大块云石贴面,她在刚刚建成的时候洁白干净,与自己脚下立身的阴暗大殿和群雕形成非常不同的对比。虽然当政的新王曾经表示过要改造整座塔林的宏大心愿,不过不管是因为巨额耗资的经济压力,还是依照形势做出了不必急于求成的政治决定,自从主塔变成了立佛之后,后续的工程已经接近停止。实际上有些传说认为塔林改建是有来自大周的和尚参与,他们负担了很大部分的建筑费用,而他们关心的也许是香火收入,他们想要先试一试能够分到多少钱。

不管这些幕后的是非究竟如何,塔林终于能够重新开放接受瞻仰和礼拜,每日前往观看的人民络绎不绝。整座建筑群落以它壮阔的气势还有精妙的蕴义,无可争议地成为巴国全境也许是整个中南亚洲的最大礼佛胜场。证菡下一次返回巴城的时候也受到邀请,前往观礼了改弦而重生,佛光普照的新开塔林。她如同置身于地牢之夜那样,自始至终保持了沉默的态度。无论我们礼拜的是哪一个神祇,最终我们要做的仍然是回来人世,首先解决掉眼前面临的生死问题。神只是可以为我们杀死别人,也许还有杀死自己找到理由。我们爱佛,是因为它使我们在互相的屠戮之后可以找到地方躲藏起来,而不至于陷入完全的疯狂。

证菡不知道她正在进入的地方是不是足够疯狂。在行经过长堤和石砌高台以后,人们会见到观音造像脚下层层堆叠的莲花底座,这座佛像的身体就是现今塔林的正殿,它有一个宽广的圆周,壁立参天的外廓,莲座上对外开启的大门以下铺垫石阶,门头装饰雕刻的拱券。朱红的厚木门槛以内跪立着一个赤裸身体,脖颈佩戴藤圈的年轻女人。她的项圈里穿进一支青锡小铃,项圈后拴有可以牵引的环链。

青铃裸女的颈链掌握在一位黄衣僧人的手中。不过僧人只是沉默地双手合十迎接访客,女人却移动膝盖上前两步,伏身到证菡脚下响亮地磕头。

带青铃的女人以后一直在地下拖动膝盖关节支撑着自己。因为除了全身没有一丝一缕的遮蔽之外,这个全裸的女人也没有两只脚。她的小腿根处是切平的断面,断面处覆盖住两盏银质圆碗。女人的断肢残根被银器严密地收束进去,碗边上还凸出来一圈铆钉的尾巴。封闭腿腕的银器表面带环,环里再穿上一条粗短的银色链子,那样她的两腿就被限定了分展的距离,而且也增加了她使用膝盖走路时候所要负担的重量。

证菡在那时候已经看到她也没有手。女人的小臂顶端同样是嵌入在银器以内,也用粗短的系链连接到一起。残肢的女人略微弯曲起肘部,把两只银质的秃腕收拢在肚脐偏下的地方,而在她赤裸的臀后还赫然拖出一条毛发森森的动物尾巴,那支东西像是使用狐或者犬的兽皮做成,它应该是被直接插进了女人的肛门。

断肢拽尾的女人把自己介绍给客人的时候自称狗婢。因为狗婢的罪孽深重尤甚于畜类,其实有一个贱名可供招唤已经是狗婢的大幸。她说,狗婢的第一个业报,就是使用铁锯截断手足,又装合上银盖,横向打入尖钉。每隔十天开启一次这四处的覆盖,再从狗婢的两臂和两腿上各截一寸长度的骨肉,浇淋沸油收口以后,重新敲钉封装。断肢覆银是为了狗婢的创口可以不腐,不臭,当然……那个女人勉强的微笑一下,当然狗婢总是很疼。

按照这样施刑下去,三个月后狗婢就被断尽四条肢体。那时狗婢会被装置进入一具琉璃盆中,体味另外一场业报。总之眼见是实,各位客人入殿登顶之后就可以见到分晓。

狗婢于是附身下去,往石头地面上咚咚地再磕三个响头。狗婢说,现在请贵客跟随狗婢前去观赏这座妙像万千的正大佛境。

万物成就正大的要义总是在其巍巍乎的高,亭亭然的直。走在殿内底层抬头仰望上去,大殿周围垂直几百尺高的墙面上从底到顶没有一个窗口,除了底楼大门外边斜照进来的阳光,就只能看见空中有一些高低错落,零星散布的蜡烛火焰。整个空间一片混沌,所以也不能知道哪里才是穹顶。方圆二十余丈的殿底还有另外一种奇巧格局。大堂地坪的中间是供人行走的道路,把握两边临岸的栏杆向下张望,两边又是再深入地下数尺的水潭,那是淤积在石台地基,和塔林周围的大湖水涌连通的暗湖。有一条汩汩转动的索带从水面以下爬升起来,竖直地通向黑暗的高空中去,索带上捆扎住一支一支倾斜排列的竹筒,看上去是一具从地下汲水的水车。人们能够听到从头顶上传下来哗哗的水响,还有一种连绵不断的隆隆滚动声音。

断肢女人用她光裸的屁股拖拽住一条长毛的尾巴,引导客人走向大门对面的高墙,她的两只膝盖渐次撞击石板地面发出砰砰闷响,还有银链拖沓的铿锵,几乎遮蔽了她颈下摇动的铃声。对面的殿墙一侧搭建出倚靠着石壁倾斜上升的台阶,人行的石梯环绕殿堂循循攀援,就像是高山峭壁上的栈道,每绕过一圈,登高上去一层,每一层上都建有一座向外伸展的平台,那就像是栈道旁边供人歇脚的草亭。沿着楼梯步步登高的客人们走到台边去上下观望一阵,铁木支架承载的小台挑悬在半空中间,当然会有些观光的乐趣,不过还有另外一件事物非常值得一看,那就是被赤身裸体地锁在台上,不停踩踏滚轮车水的奴隶女人。

大殿从底到顶壁立的两百尺墙垣上挑空建成九座悬台,每一座台上安装一具木架水车,车上锁住一个女人踩水。那种依靠腿脚发动的水车构造十分简单,前边立起一个木头支架供人搁放手臂支撑身体,底下安装一个横钉木板做成的滚筒。人的两脚落在筒上一步一步的行走,木滚子碌碌旋转带动平台外侧的上下索道。软索上捆扎的竹筒先是朝上盛起来清水,每到转过了轮轴要掉头下行,顿时一股水柱喷吐出来,浇灌到台边安置的水槽中去。水车和槽头一层一层接力运转,输送流水源源不断的升上穹顶,而每一个踩水女人只是留驻在一杆和一筒中间,她的两只赤裸的脚板周而复始,此起彼落,可是她那条无穷无尽的木筒道路永远走不到头。她也永远走不出周围一圈驻足观看的人群。

塔林重新开放是巴国的大事,闻讯前来的信众和游客们一整天中川流不息,爬上最高的殿堂极目四望更是必须要试一回的体验。结果是众人一入佛地,先见到一伙没穿衣服的女子,当然都要花费时间理一理来龙去脉,这时候见到有残肢的狗婢扭动尾巴移动过来,大家也都纷纷为她让开通路。狗婢虽然一直是被人牵带住系链,但是那个僧人并不开口说话,他的责任应该只是防备狗女做出意料之外的行动,比方说登到高处以后突然想要跳楼。

证菡现在可以分辨出人群之中的朦胧光影,那是在水车木架的一头点燃的蜡烛。烛火映照出来一具精赤条条,扶持着木架不停行走的女人身体。那个女人交叠的手臂平放在身前的横杆上,她的小臂和木杆被两圈上锁的铁环箍套在一起,走动的双脚也少不了是被戴上了粗环铁镣。有人劳动当然也有人监管。另有一个管事的男人守在水车旁边,他穿着僧衣可是手提皮鞭,每等到人群集聚起来,鞭僧就要抬手狠打车水女人的屁股。围观人等被嗖嗖飞旋的皮梢逼退出去一圈,两鞭下去一声吆喝:「狗畜生,抬头!」

证菡当然已经知道她会认识这一张抬起来的脸。本来是耸肩弓背低低俯视的人头,慢慢抬起来摆到平正的样子,那个车水奴女的一双眼睛茫然直视,满脸散乱的头发里有下巴,有脸颊,也有耳朵和鼻子,可是她的鼻子底下并没有长着嘴。

一个没有嘴的女人大概是真能叫人过目不忘,看上一眼,也许后半辈子都会经常想起来。女人的鼻翼以下敞荡开一口血红色的窟窿,如果它是人的嘴,那是因为它被割除掉上下嘴唇,再拔光了牙齿,里面两道参差的稚肉应该是她的牙龈,她的下颌更淅淅沥沥的挂满了一圈收不住的口水。佩青铃的狗婢这时已经爬到了车水女人的脚下,她从滚筒和木架前边回转过身来:「现在请贵客们仔细观看这张畜生的嘴脸。仔细观看畜生的奶和畜生的屄。」

「她和狗婢一样,都是在地狱中消受业报的牲畜。如果谨依着佛理而论,她们并不能算是奴隶,牲畜并不是奴隶,只是一些如同猪狗那样的东西。牲畜没有廉耻,也无从教化,所以她们和狗婢都必须赤露身体,必须使用鞭打烙烫的严刑才能够驱使。」

虽然牵领青铃狗婢的僧人并没有带着鞭子,但是这个婢女确实遍体鳞伤。「狗婢每天在晚上接受鞭和烙,」她说,「佛是有地狱的,她和狗婢都是在地狱里受苦的畜生。」

现在婢女困难地扭动身体,咚咚地走向平台的另外一侧。「狗婢知道客人们也许早就觉得好奇,想要知道将另外这具肉身锁在台子上的用处。」

「她是一条被活腌的猪狗,」青铃狗婢说:「用处是喂养另外的猪狗。」

像是观景露台那样伸进大殿空间里去的石坪三边环绕铁栏,水车摆在坪边朝外的一角,车旁留出空档,靠近栈道的这头也有一座竖立的木架。这座木架倒只是一个简单的门形方框,框里还吊住另外一个女人。

女人是赤身的不必再说,她也没死。女人脚边放置一具瓦瓮,一口瓷碗,里边盛满了碎白的大粒粗盐,她的全身各处也染满了斑斑的盐渍。女人的手脚伸张开展到木框的四角,四条肢体都是用链铐固定,为了要让她面对看客们一直仰起脸来,她的头发也用绳索捆绑牵拉到框架的横梁上。女人往前瞪视的眼球赤红,充血,像是两个山楂果子一样凸露到眼眶以外,她已经被人围着看着经过大半天了,可是她好像从来就没有眨过眼睛。

「被盐腌渍的牲畜不能合眼。」青铃狗婢平静地继续解说。「她的上下眼皮都被利刃割除掉了。」

「赤体车水是一业报,剜身施肉是另一业报。谁都逃不出去。牲畜踩踏滚轮汲水都有定量,如果鞭挞督促之下,每天仍然走不到五千步数,隔日就是领出水车,锁到这边的门架上充作肉畜。」

「至于活割生腌的各种情节,无非是切碎皮肉以后遍刷咸盐。为要延益其痛楚,总是从奶房臀股,肩膀手臂各处肌肤丰厚的地方先行入手,每每四肢赘肉已经枯黄如同败木,苦咸透骨入髓,而牲畜依然两目炯炯犹是生焉。其形,其神,诸般的凄惨恐怖狗婢不能以语言尽述,还请客人们自行观看。」

客人们自行观看到的那个女人,究其实也,也许只能算做大半个女人。除了她已经没有两边的乳房之外,她也不一定还能算长着臂膀。她那两条被拉伸开去锁紧在木框边沿的手臂,其实只是两支铰接相连的长条臂骨。那两对裸露的骨节周边还有一些残断的筋脉,不过连皮带肉都已经被削刮的干干净净,同样被剐成了骨头的还有她的两条小腿,那些锁铐她手脚的链条,其实就只是捆扎住了四截枯骨而已。至于她的两只仍然踩在地下的咸肉脚板,当然也被剜出许多创口,只是一般生灵的脚爪总是骨多肉少,结缔坚实,不易剔除的筋腱仍然镶嵌在趾骨的缝隙里,帮助她们保持住了一些藕断丝连的形状。

「纵然是截断四肢,只要继续饲以食水,也并非就是必死。」匍匐于地下的青铃狗婢从游人腰际的高度仰视他们的惊慄表情,略微的等待片刻才继续发言。「一般总是要剜尽股肉以后,才会从腰背肚腹腌割躯体,到那时畜生周身巨痛,盐卤亦渗于心肺肝胆之中,她便会在两三日内送掉狗命。」

狗婢最后略略浅笑,她提高了嗓音:「她现在还有大腿可以贡献。现在请诸位客人观看牲畜相食。」

腌了肉是要吃的。守在平台的管事和尚从水车上解下刈唇拔齿的汲水女人。女人虽然离开了水车,她的两手还是并拢起来悬举在颌下胸上的部位,那是因为她的手腕一直和项圈锁铐在一起。如同证菡在地室下曾经见到的那样,女人的步态蹒跚,身体佝偻,那两只细瘦到就像母猴脚爪一样的赤足在石板地下抽搐踉跄,轮流拖动起来一长列粗环大镣,铁链在地下动荡着爬出一段,又爬出一段,总也没有爬到个头尾,原来她脚下锁住的链子是要一直连接到铁栏杆上,也算难为她戴着这条东西,还要整天不停脚的去踩木轮子。

管事和尚只是跟在女人的身后,并不开口说话,女人自行跪倒在木架悬挂的咸肉底下。女人朝向身后观众们摆放端正的赤裸肩背上一片淋漓模糊的血肉,这里是她一天车水的时候挨打最多的地方。木架底下摆放备用的物件除了割取人肉的刀子,还有并不是平常使用的铁鞭。执事的僧人去提起那条鞭子来,给大家看过鞭身上辚辚的金属钩刺。

一鞭抽打下去,飞扬起来一路血肉。车水女人痛叫一声往前栽倒,她的手被拘束在脖颈上,没法用做支撑。女人是被抓住颈环从地下提起来身体,她的脸面已经被口鼻流血染成了赤红的颜色。脖子还被人提在手里,大腿和屁股又重重挨过两脚:「跪挺直了,跪好!」

抬手再加一鞭。

每一次被打倒下去,总是要被再一次拖拽起来。和尚最后终于放开女人去捡刀,他有些费劲地拉扯割划一阵,从架中悬挂的女人大腿上切出一小条咸肉,肉条也被高举起来展示过一圈,那上面绛红的廋肉略带点乳白的脂肪,不过都凝结着盐末。跪在地下的车水女人仰起脸来承接,她大张的嘴巴毫无遮掩,几乎像是一口包覆着蠕动肉膜的深井,而后她更加贪婪地伸长出舌头。

那已经很像是在给动物喂食。僧人手提腌渍的饵料在女人脸上抖动过几下,直扔进她的嗓子里去。女人没法咀嚼,她只是伸直脖颈努力地囫囵吞咽,她的喉头一阵起伏痉挛,同时发出了响亮的哽咽和呃逆。

「牲畜无可理喻,只是知道畏惧疼痛。不论发生任何抗拒的情事,只管一顿痛打必然可以驯服。她当初就是在种种酷刑的威逼下吃掉了一整具同类尸骸。那东西曾经与她同船共渡,也算她的造业,所以才要她独自负担。她现在或者已经觉悟到了什么才是牲畜的正见。」

青铃狗婢再加上一句补充:「整日劳动的牲畜其实喜欢吃盐,而后她就会有排泄。」

从大殿穹顶高远的黑暗当中传下来桀桀的铁链沉降声音。一座粗链牵吊的琉璃坐盆渐次下落,缓缓地停靠到平台边缘。琉璃盆中安置有一具断绝上下肢体的赤裸女身,女人仰脸向天,她的嘴里插进一支晶料的漏斗。

管事和尚打开栏杆上的一扇小门,抓住系链将盆子和女人一起拖进平台上来。台上的烛火映照出那个女人洁白的光头和赤身,但是她的脸颊肿胀泛红。盆女的颈上紧密地环绕着一支透明的项圈,她戴着那东西一直在不屈不挠地扭动身体,努力地要把脖子伸展到更高的地方去,那时她的鼻翼用力噏动,从她的胸脯深处发出嘶嘶的进气声音。她像是很难吸到空气。

跪伏在地下的车水女人终于吞咽进去四到五条干肉,她在进食完毕后才被允许爬起身来。不过在她走回水车的道路上现在增加了那具琉璃的钵盆。车水母畜在盆边周转自己的身体,她分张双腿骑跨到盆女仰天的嘴脸上,正对观众摆出一个屈膝下蹲的姿势。而后牲畜开始便溺。

沿阶一路登高要经过九座天台,置身在这样高远的地方踩轮车水,当然不能经常上下走动。实际上依照狗婢的解说,殿中牲畜一旦被领到了台上,按例都是至死不能再离开,无论睡眠休息还是吃喝拉撒都只限在这座两丈见方的台面以内。饲喂是依靠看管僧人带上来的粥饭,另一件日常用具就是移动使用的便盆。等到晚上殿门关闭,也许她们还可以继续汲上一些水来,打扫干净平台并且冲洗一下身体。

狗婢继续娓娓的讲述,这座琉璃盆女是中原上国大周的玄妙赠礼,她的寓意,当然是告诫众生口腹贪欲都只是枉然虚幻而已。而且凡生,即是如窒息般的苦。这个盆女颈上的水晶环圈采自南洋的深海,平常放置的时候都分成两个半圆,只是环套到有体温的活物上榫合起来,晶环就会自锁。传说晶环是由远海深渊下至纯至净的冰水,历经过成千个世代的上万重压力才能凝聚成形,凝结以后坚不可摧,但是却有一种特别的变化,那就是锁锢的项圈必须经常浸水,才能保持住最初的圆周尺寸。

盆女被锁上了颈环之后如果不洗,不湿,一直与水隔绝的话,晶环就会渐渐起皱萎缩。虽然每天收小的幅度细致入微,光靠着人眼都看不出来,但是自己脖子上日益增加的压迫感觉一定会是点点滴滴的,全都落在那人的喉头和心上。如果听凭晶环继续变化,大致会在一两个月内完全阻断呼吸。最可怕的就是在最后那几天中,嗓子里若即若离,将断不断,从口鼻一直到喉管,连心带肺牵肠挂肚的整个身体要扭曲抽搐过大半柱香的功夫,才能吸进去小半口空气。到那时人的脸已经被憋闷成了猪肝的颜色,嘴唇青紫,两眼反白,至于下身前后一阵一阵迸放出来的肮脏污秽,她自己还有没有感觉都不一定。反正到了人就要断气,那些事情早已经微不足道,那时候她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念头,只能是拼死拼活的再把一小口子气息往外吐。

全程反转过来,倒回去再做一遍。花费了多少力气收进去的东西,还要花费多少力气再翻出来。这样的反转不是一次两次,也不是三五十次,这样的事一天要做上一万次,根本就不会停下。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死在从今往后的第二天还是第十天里,她只是知道但凡一天不死,这一整天里就要这样一正一反的扑腾,那就像是没完没了拉扯在脖颈上的一把钝口锯子。

至于锁闭喉头如何吞咽的问题,那是因为盆女口含的晶料水斗底下连接有插入肠胃的蛇皮管道,皮革软管内安置长串截成小段的陶筒,如此就能够既易弯折又有支承。所以即便已经到了气闭身死的最后关头,她的食道却仍然可以畅通无阻。

说到了这里狗婢准备做出亲身展示。首先是由当场的两个僧人合力挟持住盆女的左右臂膀,把她的身体按倒在平台地下。琉璃盆底虽然有些重量,但是边沿圆滑,所以也就顺势的往前滚转过去。琉璃明净透光,一个顺带的好处是围观的客人可以看到平常难得显露的盆底,那底下满满塞住两团横截的大腿断面。不过狗婢要做的是拖动残肢和狗尾从前边爬过盆女的光秃头顶。她有些吃力地分张开胯部,夹持住底下那条女体的后脖颈子。狗婢全身抖索几下,她的尿水喷洒了出来。

「狗婢骑住她的脖颈撒尿可以润泽她颈中晶环,环圈遇水略略松弛,又可以为她延续几天性命。只是狗婢的两腿每隔十天也要截去一段,总有一天贱婢的狗腿会短到不能再横跨她的身体。到那时一切顺应自然,她会在月余之内勒毙于环中,而那也就是狗婢被绝肢装盆,承受下一场业报的时候。」

「狗婢已经命中注定,要使用口舌为殿中受罚服役的一切恶缘孽障收纳粪尿。」

青铃婢子摇动她的屁股和肛门中插进去的黑狗尾巴,向后倒退着离开身下盆女的身体。她说,晶环遇热而合,无水自紧,等到尸身寒冷以后却会自行分成两半。到时注水浸泡恢复它的原形尺度,就可以再用到贱婢的狗脖颈上。

到了这时车水的女人已经被重新锁回扶杆滚筒,抽过两鞭让她打起精神赶紧踩水,看管狗婢的和尚也牵起颈链拉扯几下,领着那个赤身佩铃,拽尾膝行的观光导游走上继续环绕大殿攀登的楼梯。才看过了第一层奇景,嘴中都是啧啧赞叹的客人们纷纷跟随上去。传说在沿途的另外八座高台上还有金木水火诸狱,木橛穿肛,灌阴烙乳,施加在车水女人身体的各种淫虐手段不能胜数。这样看来在入门时候捐献的十两香火银子可真是花对了地方,要不是亲自耳闻目睹的走过一趟,我们这些庸常凡人怎么能知道善恶都是因为缘起,能施霹雳手段才见菩萨心肠呢。

沿途而上登遍了九层高台的客人,最终能在九层更高见到笼罩的大殿穹顶,从这个地方往脚下看去,底下走过的来路已经是一片黑暗的深渊。不过上升的台阶还在继续延伸。人们在穿过一个狭窄的楼梯出口之后,突然会发现自己的周围已经是一片光明。他们已经从佛像体内攀登到了头颅的高处,从塑像的下颌到头顶是另外的一层分隔楼厅,菩萨的眼睛和发顶的装饰都是使用透光的琉璃做成,她含笑的嘴唇之间是镂空的栏杆。

从这个高处再一次听到的水响是来自于人们脚下。从栏杆俯视可以看到菩萨胸前宽大的衣襟和她手中握持的净瓶,一支喷泉正从倾斜向下的瓶口奔涌而出。那就是佛像身内的九座水车源源不断地汲取上来的湖水,它在空中划出一道高悬的弧线,重新溅落到塔林石基前的大湖湖面上。散开的水雾甚至显出了彩虹的颜色。

我们在茫茫黑暗中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条复归流水的彩虹。从这样一个高处远望自己日常住家的地方是一种奇特的体验。十里以外的绿色湖滨变成了一条细致的丝带,在那以后的一整片平原尽头,人们居住的巴城已经渺小的如同蚁穴一样。我们或者从来都知道生活是一种凡庸的琐事,但是当它有一天被这样俯视的时候,更加令人震惊的也许是绝望的湮没感。无论在那里面曾经而且正在发生多少的疼痛,怨恨和别离,它仍然显现出安详静谧的外表,疼痛,怨恨和别离都不是它们自身,那只是一场漫无目的茫然,那就是既没有分别也没有差异的大慈和大悲。

佩戴青锡小铃的婢女拖带着她手脚断面上连系的银链,引导客人们登上九座石台,一直到达最高处的观景楼层。她陪伴大家一起返回地面的时候变得沉默,因为已经没有更多的事情还需要解说,她只是在大殿出口的地方并拢膝盖,伏低身体向游客道别。证菡在回到巴城以后找到适当的机缘询问过塔林的事,塔林现在也能算是一个礼佛的场所,她想知道被送进塔林的人们是不是还有机会回到外边来。比方说如果证菡寺想要领走那个佩铃的女人去自己寺中服务,这样的请求会得到哪一位管事的大人物批准吗?

证菡住持在巴城已经要算是一个不会被轻视的名字。她后来等到了回应。首先是依照着相继的因缘,那些正在殿中经历地狱苦难的众生都是国王为佛的献礼,她们终身不能离开塔林的命运无可更改。但是如果证菡凭借自己的智慧和觉悟,针对其中一人一事发起愿心,那么她会得到她的善果。

这个意思是说如果证菡希望解除那个戴铃女人的痛苦,可以变通的解决办法是杀掉她。居中转告消息的人特别提到会是用绞,虽然依照定例都要经过三到四绞才能断气,不过比起截断全部四肢再去坐莲盆肯定还是好过很多了。现在的问题就是,住持已经确定了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是的,」证菡平静地回答。证菡知道我们在觉悟之后,所要做的仍然只是重新回来人世,依次解决掉庸常的诸般生老病死。

于是她说,「那确实就是我想要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