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正德十六年七月三十日,濮州城外来了一支过千人的队伍,排场摆得十分大。那些聚拢在城外的灾民还以为是押运赈灾粮食的队伍,于是都围了上去讨要食物,结果却被那些凶神恶煞的带刀番子给撵开了,几名试图靠近一辆豪华马车的难民,甚至遭到一顿毒打,估计不死也残了,吓得其他难民一窝蜂地散开。
此时的濮州城县衙后堂大厅,太监黄锦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来回走动。
话说这些天黄锦调动了临清卫三千人,还征调了三万的民夫日夜抢修黄河大堤,终于在第五天把缺堤给合拢了,可是失踪的萧淮和徐晋还没杳无音讯。
可以肯定的是,萧淮和徐晋都遭遇了洪水,因为黄锦已经找到了一部分活着的锦衣卫,很不幸,他们证实萧淮和徐晋确被洪水冲走了,估计生还的可能渺茫。
黄锦此人只是中人之姿,如今萧淮和徐晋两个拿主意的一同出了意外,他便彻底乱了方寸,都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了,现在正纠结着要不要八百里加急报往京师,因为他担心会被问责啊。
尽管黄河缺堤是自然灾害,但萧淮是文官集团的代表,而徐晋又是皇上的心腹兼姐夫,黄锦自然害怕最后被两方当作出气筒。
黄锦在大堂内来回踱了一会步,最后咬了咬牙,从怀中取出昨晚写好的奏本交给一名锦衣卫,命他送去驿站八百里加急报往京师。
正所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事情已经发生了六天,根本没办法再隐瞒了,若是两名钦差遇难的消息经其他渠道传到朝堂,那他黄锦怕是更要罪加一等了,至少一个隐瞒不报的罪名肯定跑不掉。
黄锦刚安排完锦衣卫送奏本,一名衙役便急急忙跑进了来禀报道:“黄公公,外面来了一位公公,指名……指名让黄公公出门迎接。”
黄锦正是心情不好,闻言不由勃然怒之,破口骂道:“野狗X的,人来,把外面那不知死活的狗东西……”
黄锦本来要喝令锦衣卫把人抓进来,但转念一想,对方明知自己是奉旨钦差还敢如此托大,恐怕是有些来头,于是改口道:“走,本公公倒是要瞧瞧什么人胆敢如此嚣张。”
黄锦带着几十名锦衣杀气腾腾地来到县衙大门前,结果一出门便见到刀枪林立的阵势,气势顿时弱了几分。
“哎哟,黄公公别来无恙?咱家不请自来,还望不要见怪呀!”一名身穿玄色盘领长衫,头戴纱冠的老太监笑容满脸地行了上来,几十名膀大腰圆的带刀番子簇拥在身后。
黄锦愕了一下,脱口道:“罗公公!”
眼前这位罗公公正是山东省的镇守太监罗祥,年约五十许岁,今年五月份他才入京参拜过新君嘉靖帝,还专门拜访了黄锦这位皇帝身边的“红人”,当然也送上了一份价值不菲的“见面礼”。
镇守太监又名镇守中官。本来“镇守”只是武官的职衔,乃总镇一方的军事长官,一般只能由总兵充任。然而永乐元年,朱棣却开了太监出镇的先河,在派遣镇守将领的同时,还派出了太监随行,而且还赐给太监公侯服,位居诸将之上,负责监督诸将。
结果,后来朱棣的儿子,也就是仁宗朱高炽,干脆直接派太监作为镇守,负责统领一镇(省)的军队,于是便有了“镇守太监”一职。
这位罗公公正是山东省的镇守太监,驻地在山东省济南府,乃名义上的山东省军事最高统领,地位还在都指挥使之上,在一省巡抚面前都可以平起平坐的人物,妥妥的一省大员,有实无名的封疆大吏。
而且,这些各镇(省)的镇守太监大多富得流油,正德朝当权的宫中太监,大多都依靠这些地方的镇守太监供养着。譬如正德初年权势薰天的司礼监太监刘瑾,每年都会收到各地镇守太监的孝敬,动辄数万两之巨。
这时,罗祥笑眯眯地道:“咱家早听闻黄公公奉旨到山东赈灾,咱家一直想着一尽地主之宜,可惜始终俗务繁忙抽不得身,近日正好得空,所以特地前来拜访。”
黄锦虽然是新君的近侍,但在宫中的实际地位并不高,再加上如今新君帝位未稳,文官集团独大,宫中太监的权力大不如前了,反而这些地方握有实权的镇守太监更加吃香,所以黄锦在罗祥面前倒也不敢拿捏钦差的架子,笑道:“罗公公太客气了,里面请!”
罗祥倒也当仁不让,举步便向县衙内行去,身后的番子抬着十只红漆大箱子跟进。黄锦见状不由一阵心热,同时又有点不安,他虽然平庸,但并不是白痴,“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句话他还是懂的。
县衙后堂,黄锦和罗祥两人客套一番后,前者便命人上酒菜。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便热络起来。
镇守太监罗祥抿了一口美酒,不动声色地问:“黄公公,咱家听说钦差萧大人和徐大人均遭了洪水,如今可有下落?”
黄锦闻言顿时苦起脸道:“咱家正为这事发愁呢,两人如今还杳无音讯,怕是凶多吉少了。”
罗祥嘴角微翘了翘,叹道:“天有不测之风云啊,黄河缺堤这事谁又能料到,这与黄公公并无关系,直接上奏朝廷便是,又何须发愁呢?”
“罗前辈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朝中那些文官有多嚣张,连皇上都得受他们的气,现在萧老头出事,徐晋又失踪了,咱家怕要成为出气的替罪羊啊!”
黄锦毕竟才是十八九岁的菜鸟,再加上本来城府就不深,那是罗祥这种老太监的对手,三言两语便向罗祥吐起苦水来,就好像找到了组织一般,恨不得将心里的话都倒出来。
罗祥略带气愤地附和道:“确实如此,如今这些文官欺人太甚了,咱家还听说杨廷和正在劝说皇上裁撤地方镇守中官呢。”
黄锦点头道:“确有此事,杨廷和此人委实可恨,非要逼着皇上承认孝宗为皇考,皇上可恼火了,到现在还耗着呢。”
太监集团和文官集团本来就是死对头,两人都是太监阵营的,此时说起杨廷和顿时同仇敌忾,气氛倒是更加熟络了。
罗祥忽然眼珠一转,转移话题道:“咱家听说黄公公近来正在调查地方常平仓亏空一案。”
黄锦面露得色道:“是啊,嘿,兖州府这些地方官真是狗胆包天,竟然串联盗卖官仓储粮,连知府、同知、指挥使也参与其中,简直丧心病狂,触目惊心啊。”
罗祥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淡道:“如果说地方州县官员盗卖储粮,咱家是相信的,但说府级的官员参与其中,咱家却是不太相信了。”
黄锦撇嘴道:“罗公公,咱家连账本都搜出来了。”
“账本也可以是伪造的嘛,说不定是故意陷害呢,黄公公,你说是不是……嗯?”罗祥目不转睛地盯着黄锦。
黄锦愕了一下,继而面色变了变,话说到这份上,他要是还不明白,那他真是白痴了。
罗祥微笑着拍了拍手,天井处的番子将十个沉重大箱子抬了进来,并且将箱盖逐一打开,顿时满室珠光宝气,金银珠宝晃得人眼花缭乱。
罗祥微笑道:“黄公公,这里有黄金两千两,白银两万两,珠宝玉器两箱,还有两箱药材,都是些人参、石斛、首乌、三七之类,不值啥钱,咱家一点小小心意,还望黄公公不要嫌弃。”
黄锦眼皮一阵乱跳,这段时间他抄家着实捞了不少,但总价值还不及这里的一半。
“罗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黄锦吃吃地道。
罗祥微笑道:“盗卖粮仓储粮的事肯定只是地方州县官员干的,跟府级以上官员无关,咱家希望黄公公高抬贵手,到此为此!”
黄锦面色一沉,摇头道:“罗公公,此事萧淮已经上奏了朝廷,至少兖州府还是要彻查的,咱家无能为力,这些心意罗公公还是收回去。”
黄锦虽然贪财,但还是有几分理智的。
罗祥脸上的笑容依然不减道:“这个简单,让濮州知州郭纲翻供便行,如今黄公公是唯一的奉旨钦差,到时再上一本,奏明朝廷即可。”
黄锦摇头道:“那不行,这可是欺君之罪!”
罗祥脸上的笑容终于敛去了,淡道:“小黄呀,咱家年长你几十岁,今晚就托个大提点你几句。地方盗卖官粮不只是兖州府独有,整个山东,甚至整个大明十三省都存在。这事水深着呢,真闹大了怕你兜不住啊。唉,萧淮和徐晋真是倒霉,咱家不想连你都倒霉啊!”
罗祥说完若有深意地拍了拍黄锦的肩头,后者不由面色大变,只觉后背阵阵发冷。
“再好好想一想吧,咱家这一路来倒是有点乏了,先行告辞回去睡一觉,明日咱家做东一尽地主之谊,希望黄公公赏脸。”罗祥说完带人离开了县衙后堂,那些金银珠宝自然都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