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道门中人,也有区别。李玄都是太平道,颜飞卿是正一道,都可以娶妻生子,可季叔夜是全真道,却是不能娶妻,触犯此等戒律,若是无人知晓也就罢了,若是闹到举世皆知,那就只能辞去宗主之位。
至于是哪个女子竟然让修道多年的季叔夜犯了女戒,李玄都并不知晓,不过想来不是等闲之辈。再看季叔夜这脸色枯槁的模样,与肌肤红润如婴儿的有道全真显然是相差甚远,说不定这么多过去,他还没有走出心结。
不过这些都是别人的家事,李玄都自是不好提起,更不好多问。
季叔夜对几名弟子道:“快来见过李宗主。”
李玄都摆手道:“如今道门一统,都是一家之人,过去的规矩难免有些不合时宜,所以不必强分宗主,按照辈分称呼就好。”
季叔夜点了点头,“那就见过李师叔。”
按照辈分来算,万寿真人、沈老先生、李道虚都是同辈中人,那么李玄都无论是从清微宗算起,还是从太平宗算起,他与季叔夜都是同辈中人,季叔夜既然年长于他,便是师兄,他的弟子自然要称呼李玄都为师叔。
这便是辈分高的好处了,头顶上没有几个长辈,剩下大多都是同辈之人和晚辈,真要细算起来,秦清这位岳父大人与李玄都也是同辈之人,只是李玄都没这个胆子去跟老丈人称兄道弟就是了。
见礼之后,李玄都对于这位曾经的妙真宗宗主也不隐瞒,取出张海石的书信,说道:“实不相瞒,我有要事求见万寿真人。”
季叔夜苦笑一声,“倒是不巧,师父回山之后就开始闭关清修,还有半月才能出关,虽然贫道如今已经不是妙真宗的宗主,但还帮师父打理宗内事务,若是清平先生信得过贫道,便与贫道说上一二,兴许贫道能帮上什么忙。”
李玄都摇头道:“哪有什么信不过,渊真师兄不要称呼我‘清平先生’,称呼我‘清平’或者‘紫府’都可。”
虽然“清平”二字并非出自李玄都的本意,但世人都如此称呼,李玄都也就默认下来。成年男子除了姓氏之外,有名、字、号,李玄都名玄都,字紫府,号清平,所以除了不能直呼其名之外,称呼他“李紫府”也可,称呼他“李清平”也可。
季叔夜笑了笑,“那好,我便托大一回,称呼一声紫府。”
几位弟子见到李玄都之后,都有些敬畏,虽然李玄都看起来年纪也不比他们大上许多,可名声在外,无论是早年的凶名,还是如今的盛名,都让这些年轻人在见到李玄都的时候,从心底生出一股不敢贸然亲近的距离之感。
季叔夜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然后对李玄都说道:“不远处有一座竹楼,是我平日闲居所在,若是紫府不嫌,我们就去那里一叙。”
李玄都自是不会反对,两人来到竹楼之中,果然是个极佳去处,楼中一切物事都是以青竹制成,从里都透着些许竹子的凉意。
两人分而落座之后,季叔夜亲自泡了一壶茶,方道:“不知紫府所为何事?”
李玄都道:“是为了唐家之事。”
季叔夜脸色一肃,“唐家堡么?”
李玄都点了点头,“最近我得到消息,唐家似乎有脱离道门而倒向儒门之意,妙真宗久居蜀州,所以我想请妙真宗助我一臂之力,敲打一下唐家,让他们熄了这等心思。”
季叔夜脸色凝重道:“此事却是事关重大,须得从长计议。”
李玄都道:“正是如此,渊真师兄有所不知,先前‘魔刀’已经出手,只是被秦掌教所阻,我这才能安然来到妙真宗。除此之外,我还请了清微宗的副宗主,也是我的师姑,她不日就能赶到天苍山,她与唐家的当家人‘千手观音’唐夫人有旧,我希望她能从中说和,让唐家能够迷途知返,免去一场干戈。”
“紫府所虑甚周。”季叔夜连连点头,“能有小李夫人出面,说动唐夫人回心转意,那是最好。”
李玄都脸色不变,话锋却是一转,“可如果唐夫人弃顺效逆,执迷不悟,那就怪不得道门不教而诛,到时大军既至,诛伐必申。”
季叔夜骤然沉默。
从初见开始,李玄都给他的印象都是温和有礼,既不像当初那个血债累累的紫府剑仙,也不像后来在几大势力之间游走借势的清平先生,可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感觉到,眼前这个年轻男子不是一个年轻晚辈,而是真正大权在握之人,是师父口中的掌教小真人,生杀予夺,也就在一念之间。如果真到了要杀人的时候,眼前这位神态温和的掌教小真人只怕会毫不犹豫地下令诛杀唐家堡所有敢于反抗之人。
过了片刻,季叔夜才缓缓开口道:“正是此理。”
李玄都笑道:“渊真师兄是同意我的说法了。”
季叔夜叹了口气,“道门有令,自无不遵从,只是能不起兵戈之争是最好。”
“这是自然。”李玄都道,“渊真师兄,我不会让妙真宗的弟子与唐家堡拼杀,此举不过是施压而已,若是唐家堡执迷不悟,抵死不从,我便将此事上报三位掌教大真人,请他们定夺。到时候就是各宗共举讨之,想那北邙山有地师和藏老人坐镇,仍旧不是对手,区区唐家堡,难道还能强过皂阁宗的‘鬼国洞天’吗?”
季叔夜终于放下心来,应下此事。
由此李玄都也可以断定,季叔夜虽然丢了宗主之位,但在实际上还是行使着宗主的职责。
说完正事,两人也可以说些闲话了,季叔夜道:“听闻紫府已经与秦大小姐定亲,不知何时完婚?”
李玄都道:“本是定于五月,可如今江湖上风波再起,未必能如期完婚,说不定要向后推延一二。”
季叔夜点头表示理解,“这大约就是好事多磨吧。”借着这个话头,李玄都问道:“我听闻渊真师兄当年也曾有过一段姻缘,不知是真是假?”
季叔夜脸色一僵,随即苦笑道;“既然紫府问到了此处,那贫道……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此事并非江湖谣传,而是确有其事。”
李玄都试探问道:“是牝女宗之人?”
季叔夜脸色一变,“紫府如何知晓?”
李玄都心知自己猜对了,叹道:“渊真师兄应该知道‘血刀’宁忆如今是我太平宗的大客卿,他出身儒门宁家,身份不俗,当年便是为牝女宗所误,才变成了今日的“血刀”,还有正一宗的青鸾兄,我便是由他们二人推及渊真师兄,这才有此一问。”
季叔夜脸色几度变化,最终化作一声长长叹息,“紫府见微知著,佩服,佩服。正如紫府所言,当年我离开宗门外出,偶然遇到了……她,后来又有其他机缘巧合,一个不甚,坠入情网之中,挣脱不得,反而是越陷越深,终是难以自拔……”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终是低不可闻。
李玄都心中也是感叹。邪道各宗之中,无道宗杀人虽然不乏暗算偷袭,但也好歹是直来直去,皂阁宗、阴阳宗各有暗中谋划,可也在计策的范畴之内,唯有牝女宗,不从事情本身触发,而是从人着手。只要解决了提出的问题的人,这个问题的存在。人活一世,不同于草木一秋,关键就在于一个“情”字,这男女情事,又有几人能够看开?不知多少男儿沦为牝女宗的裙下之臣。真要说起来,也就是玄女宗和忘情宗不怕这等手段,所以牝女宗对付其他宗门,都是用些取巧的鬼域伎俩,可对付玄女宗,就要动用坚船利炮,付诸于武力了。由此说来,当年牝女宗、玄女宗、忘情宗三宗能够三足鼎立共分江湖,也不是巧合。
李玄都轻叹道:“难道这么多年过去,渊真师兄还未看开?”
季叔夜苦笑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情之一字,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看透?”
他看了李玄都一眼,若有所指道:“我听闻宫姑娘对紫府青眼有加,可紫府却不为所动。在这一点上,我不如紫府远甚,想来是紫府心怀天下、所图甚大之故。都说江山和美人就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紫府是要看重江山更多了。”
李玄都脸色不变,也不辩解,“心怀天下……渊真师兄谬赞了。不知渊真师兄如今是否还与牝女宗有所联系?”
季叔夜脸色微变,“紫府这是何意?”
“渊真师兄不要误会,我并无其他意思。”李玄都认真说道,“我观渊真师兄面容枯荣,正应了情深不寿,而牝女宗自北邙山一战之后就消失无踪,所以我才问渊真师兄是否知晓关于牝女宗的近况。”
季叔夜望着李玄都良久,脸色变化不定,目光晦暗不定,良久之后,方道:“倒是让紫府说中了,我与牝女宗的确还有些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