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和颜飞卿又谈了许多,其中颜飞卿的一句话让李玄都感触颇多。
他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其根本在于‘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果天下百姓安居乐业,饱食无忧,轻徭役、薄赋税,又有酒肉、暖衾、棉衣、炭火、牲畜,百姓们谁还会去在意朱门是否酒肉臭?谁还会在意皇帝修不修宫殿?就算在意,也只是人心不足而已,与安身立命无关。当然,想要做好这一点实在太难。总而言之,要么共富贵,要么共贫贱,如此便是太平。”
说到这里,李玄都倒是对这位正一宗年轻掌教的印象改观颇多,虽说还谈不上相见恨晚,但也认可他说的许多话语,开始真正认真思考颜飞卿先前的请求。
日渐中天,颜飞卿看了眼天色,主动道:“紫府兄在此事上得罪了神霄宗,难免不会被小人算计,既然紫府兄要去中州龙门府,便由贫道代为护送吧,也算贫道聊表心意。”
李玄都没有拒绝,点头同意,毕竟颜飞卿说的是正理,现在的确不是逞强的时候。
另外一边,胡良开始帮着宋幕遮处理善后事宜,其实认真说起来,他之所以对宋幕遮不满,仅仅是因为此事中牵涉到了李玄都,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他可能只会觉得宋幕遮行事欠妥而已。毕竟江湖就是人情世故,处在宋幕遮的位置,替他遮风挡雨的老爹死了,又招惹了神霄宗中的实权长老,想要继续生存下去,便要再找一个足够分量的靠山,刚好一个正一宗的掌教就在眼前,哪怕是病急乱投医,也总好过什么都不做,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做得其实不错。
只不过胡良从来都是对人不对事,他也从不否认这一点,对错再大,大不过亲疏。人情世故再重,也要看放在谁的身上。
也就只有颜飞卿才可以说出“不喜欢这样的人情,不喜欢这样的世故”的话语,换成旁人,谁敢如此率性?谁又敢如此任性?
处理完风雷派的事情后,胡良婉言谢绝了宋幕遮的留客,带着沈霜眉和周淑宁径直返回客栈。当他们回来的时候,却发现那位地位尊崇的正一宗掌教不再身着华美至极的紫色道袍,而是换了一身普通玄色道袍,头上的玉簪也换成了木簪,虽然仍是气态出尘不俗,但好歹稍减仙家气象,没有先前那般惹眼。
还是一身儒士装扮的李玄都就站在他的身旁,两人并肩而立,倒真有些一时瑜亮的意味。见胡良三人眼中的询问意味,李玄都开口道:“这位是正一宗掌教、如今少玄榜第一人颜飞卿,表字玄机,玄机兄这次要返回中州龙门府,与我们顺路同行。”
颜飞卿摇头笑道:“在紫府兄面前,哪来的少玄榜第一人。”
胡良和沈霜眉对视一眼,虽然不清楚李玄都和颜飞卿到底谈了什么,但就现在看来,应该是福非祸,是友非敌,先前他们还在思索能否安然走出江陵府,现在有了颜飞卿的保驾护航,应是无碍了。
想到这儿,胡良也不是矫情之人,抱拳道:“在下胡良,见过颜掌教!”
沈霜眉也行了一礼,“沈霜眉见过颜掌教。”
颜飞卿稽首还礼。
最后,李玄都指了指在外人面前有些腼腆羞涩的周淑宁,“这是淑宁。”
颜飞卿早已从玉清宁那里知道了周听潮之事的前因后果,堂堂一宗掌教,竟是语气温和地主动开口道:“贫道颜飞卿,与令兄紫府算是朋友,与你未来的师姐玉清宁亦是故交,日后你拜入了玄女宗门下,少不得要称呼我一声颜师兄。”
小丫头先前见颜飞卿对神霄宗的苏姓道人以及宋幕遮等,都是不假辞色,本以为他是个极为方正严肃之人,却不曾想他此时却是如此好说话,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小声道:“淑宁见过颜师兄。”
颜飞卿一怔,笑道:“现在喊一声也行,不算早。”
小丫头是心思敏感之人,听到“不算早”这三个字,又联想到颜飞卿先前驾驭的那艘飞舟,不由担心问道:“颜师兄是不是要用那艘会飞的船赶路?”
不等颜飞卿说话,李玄都已经是开口解释道:“那艘会飞的船叫做‘飞羽舟’,可轻如鸿毛,乘风而行,是难得的法宝,只是想要动用此物,耗费真元极大,短时间用之尚可,若是长途赶路,除非是天人无量境,否则都难以支撑。”
小丫头哦了一声,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如果不是用那种会飞的船赶路,那么她就还能在哥哥的身边多待一些时间。
李玄都看破小丫头的心思,却没有点破,转而对众人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行离开再说其他吧。”
一行人这次却是没有乘车,而是改为骑马而行,由沈霜眉抱着小丫头共乘一骑,其他三名男子各乘一骑。四骑安然无恙地出了江陵府城,兴许是有颜飞卿亲自坐镇的缘故,神霄宗没有任何动作。
……
太和山。
在太祖皇帝年间,太和山备受尊崇,被敕封为地位尚要高于五岳的“大岳”,只是到了武宗皇帝和先帝穆宗皇帝年间,对神霄宗多有打压之举,虽然在敕封上相较于其他三宗并不逊色,但是与太祖皇帝和世宗皇帝年间的神霄宗相比,相差甚远,尤其是先帝在位时,大力推崇正一宗,使得本就是道门祖庭的正一宗以一宗之力强压包括神霄宗在内的其他三宗,神霄宗再无当初与正一宗分庭抗礼的鼎盛气象。
登山第一道门户是座三间四柱五楼式的牌坊,高四丈,宽五丈,始建于世宗明雍三十一年,坊楼中嵌横式牌匠刻世宗皇帝亲笔题写“治世玄岳”四字,故而这座牌坊又名“玄岳门”。
过玄岳门往上,便是神霄宗八宫之一的玄武殿。
此时的玄武殿中,苏姓道人狼狈至极。
在他面前站着一位年迈道人,脸上深刻皱纹好似是沟壑纵横,满头白发也所剩不多,露出整个前额,只剩下最后一点勉强能在头顶抓起一个小小的发髻。
苏姓道人面对这位同为神霄宗七大长老之一的老人,极为恭敬,因为老道人乃是当之无愧的天人境修为,同时也是宗主的师弟,当年差一步就能继了宗主大位,如今便是宗主也要让他三分。
苏姓道人将风雷派中所发生之事向老道人和盘托出,
老道略微沉吟之后,问道:“你确定是颜飞卿?”
苏姓道人点头道:“千真万确,就算‘五雷天心正法’能够作假,可‘乾坤袋’、‘飞羽舟’和‘九阳离火罩’却是做不得半分假。”
老道人陷入沉思之中。
苏姓道人有些不甘地说道:“师叔,如今宗主闭关,宗内一切大事小情都由您老做主,在我们自家地盘上出了这样的事情,到底是和是打,您老总要给个准话才是。”
老道人沉声道:“一个颜飞卿不足为惧,关键是他身后的正一宗和老天师,再加上你所说的那个神念出游之人,颇多蹊跷之处,几乎可以断定,颜飞卿此行目的并不简单,若是贸然出手,坏了老天师的韬略,怕是会引来祸事。”
提到那位高居老玄榜的老天师,饶是苏姓道人如何不甘,也只能噤声,不敢多言半句。
如果说一位飞元真人仅仅只能废去他的修为,那么一位元阳妙一真人,就是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