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叶青玄终于明白玛丽的意思了。
复活的不是利维坦。
也绝不可能是……
叶青玄解读着炼金矩阵,读取着其中残留的讯息,将那些被埋葬在漫长过去的黑暗碎片重新挖掘出来,一点一点,拼凑成了最接近真相的雏形。
亚瑟为何登神失败的原因,至今无人知晓。
但如今看来,登神之术恐怕并没有失败,倒不如说……因为意外而暂停。
所有顺畅运转的炼金矩阵都表明了这一点。
一切都如同曾经赫尔墨斯所设想的那样,完美无缺的进行着,万事俱备,只差最后至关重要的一步。
——将亚瑟变成天灾。
利维坦的意识已经被抹除,利维坦的一切力量已经被分离而出,只差将那无尽的力量赋予亚瑟。
可是一切却偏偏尴尬地停止在了这一步。
一步之遥,便宛如天渊。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最后的结果便如同所有人看到的那样。
失败的亚瑟被封印在了阿瓦隆之影的皇宫中,而利维坦的力量失去主人,只能变成周期性的现象,不断地试图向着核心聚拢,试图完成永远无法继续的最后一步。
这便是一切的起因。
自此之后,数百年的痛苦和折磨,都因此而始。
只要亚瑟还存在一天,利维坦的力量就绝不会消散,会不断的,一次又一次的重新归来。
而最可笑的便是,数百年来,阻止着亚瑟踏出最后一步的……正是他的子嗣,继承了龙血与诅咒的子嗣。
一方面,历代皇室不断地加固着阿瓦隆之影的封印。
另一方面,他们又以龙血浓郁的皇室成员为饵,抽取利维坦的力量,然后又连着牺牲者一起毁灭,以无限期的拖延登神之术的完成……
这是一个悖论。
没有龙血的人,无法控制安格鲁的国土防卫阵线,阻挡利维坦力量归来。但拥有龙血的人,却绝对无法反抗来自利维坦……也就是亚瑟的命令。
来自利维坦的血脉带给了他们力量,也带来了生来的诅咒。
就像是曾经的叶青玄,哪怕面对的只是利维坦的几滴鲜血,也毫无反抗之力。倘若不是无惧衰变之铁的天人之血,叶青玄根本无法摆脱诅咒的威胁。
而一旦血统浓郁到足以觉醒龙威的话,那么龙血中沉睡的兽性便会渐渐渗透宿主的意识,打破精神的稳定,产生畸形的人格,如同玛丽一般,陷入疯狂。
叶青玄沉默片刻,忽然抬头,看向史东手中的瓶子,眼神变得越发冷漠。
“——你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说?”
瓶中的人影颤抖了一下,连忙解释:“都说了!都说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叶青玄叹息,挥手。
史东笑了,抬起手,飞速地摇晃起瓶子来。
他可喜欢这么玩了。
一有机会就绝对不会放过。
每天这么摇一摇,陶冶身心,他觉得自己还能再活一百岁……
火光如水花一般翻涌着,带来了超越极限的折磨和痛苦,汇聚了宗教裁判所数百年智慧之后,毫不保留地施加在阴暗主君的身上。
嘶哑的怒骂,痛苦地咆哮,孱弱的呻吟,到最后,再无声息。
仿佛是死了。
史东停下动作。
叶青玄冷漠地看着瓶子:“现在,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比如,你为何要大费周章地控制玛丽,煞费苦心地将她带入阿瓦隆之影的皇宫?”
瓶中的人影痛苦抽搐着,许久,艰难地发出声音。
“躯壳……亚瑟需要新的躯壳……”
瓶中小人再不敢隐瞒,将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全部说出:“亚瑟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他的肉体已经快要坏死,和封印连接在一起……想要获得自由,必须更换一具新的躯壳……”
漫长的寂静,叶青玄坐在地上,歪着头,点燃嘴角的烟卷,神情冷漠。
“可惜,你应该早说的。”
史东心领神会,自行走到一边,疯狂地晃起瓶子来。
寂静里,叶青玄静静地抽着烟,脸色阴沉。
他总算明白,麦克斯韦为何谋逆了。
他必须杀死伊丽莎白。
必须。
伊丽莎白的龙血太过浓厚了。
她本应该就在十五年前备受折磨的死去,但赫尔墨斯延续了他的生命,也延续了诅咒——龙血会随着时间而壮大,如果叶清玄没有猜错,伊丽莎白血统纯度,甚至已经超出了极限。
她为了将王国平稳地过渡到玛丽的手中,不惜将自己变成怪物。
可同时,她也成为了亚瑟的备用躯体……
在麦克斯韦狠下辣手之后,伊丽莎白被屠龙之枪杀死,体内的龙血开始败坏,已经无法使用。那么,亚瑟只剩下了一个选择……
玛丽。
为了控制亚瑟,阴暗主君提前发动,打算将玛丽控制在手中,胁迫亚瑟就范。
否则一旦亚瑟成功复活,掌握利维坦的力量,地上天国的权杖和地狱之王的力量结合,那么届时便再没有任何机会将他控制在手中了。
可惜,机关算尽。
他已经被舍弃了。
或者说,从一开始,亚瑟就没有信任过他。
那么……
叶青玄抬头,凝望向头顶的黑暗顶穹。
现在,一切还来得及么?
……
……
黑暗中,兰斯洛特点燃了火焰。
火焰跳跃,照亮了他的面孔,还有十步之外的台阶上,靠在王座之旁的枯槁男人。以及,王座之上……那已经失去了呼吸的国王。
似是察觉到来着,枯槁颓废男人抬起了眼瞳,看了过来。
兰斯洛特眉头表情,只是低着头,将火焰送入风灯中,将风灯拧紧,放在了地上。柔和的光芒从其中亮起,照亮了破败的王座大厅。
他抬起了头,隔着石中剑形成的壁障,看向那个苍老的男人:“麦克斯韦,好久不见。”
麦克斯韦低声冷笑,摇了摇头,“果然,是你。”
“嗯。”
兰斯洛特微微颔首,承认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羞愧,也没有任何的狼狈。
一如既往的淡然。
他只是看着麦克斯韦,看着被他随意丢在台阶上的沉寂古剑,许久,轻声叹息,“这么多年来,我始终不明白,为何石中剑选择了你。”
“有什么不明白的?”
麦克斯韦漠然地回应:“本来你应该得到石中剑,但你的心中始终有原罪的余烬。”
“我?”
兰斯洛特被麦克斯韦逗笑了,“我以为,和你相比,我觉得我算得上道德完人。”
“别再羞辱道德了,兰斯洛特。”
麦克斯韦冷眼看着他:“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当年你在妹妹一生的幸福和家族中选择了家族,不是么?白鸦……你暗中向教团出卖了叶兰舟,你的父亲不得不在家族和女儿之间面对残忍抉择,在被迫驱逐了亲生女儿之后,不堪重负,选择了自我了断。自始至终,唯一成就的只有你。”
“父亲太软弱了,他已经忘记了兰斯洛特家的宿命。”兰斯洛特依旧淡然:“叶兰舟的存在会毁了一切——而不论如何,家族必须保全。”
麦克斯韦忍不住嗤笑,“那我要恭喜你,得偿所愿。你已经得到了家族,何必再奢求更多?”
“历代的家主都为皇室效死,我也不例外。”
“是啊,只不过你效忠的皇帝和其他人不一样而已……”
“这一开始,这就是兰斯洛特家族的宿命,也是缠绕在我们血脉上的诅咒……被诅咒的不止是这个国家和王室,麦克斯韦,还有我们……”
兰斯洛特冷然问道:“可我们又犯过什么样的错误?什么都没有!我们为安格鲁奉献了一切,却沦落到连传承都要断绝的地步。我们生来就必须逼着自己走进囚笼,历代家主都只不过是这副铠甲的囚徒,艰难挣扎,奉献一切,就连子嗣都要牺牲……当克里斯汀出生的那一天时,所有人都载歌载舞,可你知道我有多么痛苦?她一直愧疚自己不是男人,无法继承兰斯洛特的盔甲,可我又何尝想要让她传承这悲剧的宿命?告诉我,麦克斯韦,寻求解脱又有什么错误!”
“包括将你祖先的荣耀踩在脚下么?包括出卖一切,包括向天灾投降?”
兰斯洛特终于笑了,冷笑:
“这个国家本来不就是天灾造就么?”
麦克斯韦沉默了,低下头,自嘲地笑了:“是我的错,为什么要跟你扯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呢?勾心斗角这么多年,脑子变得浑浑噩噩,连自己的本来面目都记不清了。你那一套逻辑可以用来满足自己,兰斯洛特,但对我来说完全是狗屁。如果不是有人提醒的话,我自己都差点忘记……——错误就是错误,哪怕是为了所谓顾全大局,错误必须迎来清算,否则‘正确’便没有存在的意义。苟延残喘的时光太过漫长,我们已经忘记了最初一切为何变成了这样。”
他停顿了一下,眼瞳中露出一丝冰冷的杀意:“我早应该想通这一点的,兰斯洛特,可惜,下决心太晚。”
“是啊,你终究选择了弑王。”
兰斯洛特看着他:“我终究还是低估了你……只是蛛丝马迹,就令你提前警惕。我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永远无法胜过你——不论是你的嗅觉还是决心,都太恐怖了。真是令人害怕啊,麦克斯韦。”
麦克斯韦耸肩:
“抱歉,生来如此。”
兰斯洛特低下头,叹息,“如果不是你,陛下早应该复生了,根本没必要浪费这么长时间。”
寂静中,麦克斯韦愣住了,许久,抬起头,眼瞳眯起。
“兰斯洛特,你……说什么?”
“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兰斯洛特看了他一眼,回头,向着宫殿之外招手,柔声呼唤:“请进来吧,殿下。”
在兰斯洛特的呼唤中,消瘦的男孩从门外走进来,艰难地抱着一个对他来说太过庞大的铁盒子,怯懦地看着四周。
当他出现的一瞬间,麦克斯韦的脸色变了。
大王子!
那是被所有人遗忘的大王子,那个生来畸形,无法长大的智障……
兰斯洛特伸手,抚摸着大王子的头发,抬头看着麦克斯韦,“我知道,你为了排除他成为载体的可能,提前下了毒,可惜……他毕竟是亚瑟王的血啊。”
“兰斯洛特叔叔,姐姐在哪儿?”
大王子恐怖地蜷缩在兰斯洛特背后,怯生生地看着枯槁的麦克斯韦,最后,看向王座之上:“妈妈怎么了?她为什么不说话?”
“别怕,陛下睡着了。”
兰斯洛特柔声劝慰着他,抬起手,指着麦克斯韦:“是那个留着胡子的家伙害了陛下。”
“兰斯洛特!!!”
麦克斯韦怒吼:“现在回头还不晚!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兰斯洛特没有理睬他,只是低着头,在大王子耳边低声呢喃:“殿下,你想要保护妈妈么?”
大王子恐惧地看了一眼麦克斯韦,被他愤怒的样子吓到了,用尽勇气点头:
“想。”
于是,兰斯洛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