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之时。
玉京山上来了一位不同寻常的客人。
在解剑石前方,那白发碧眼的年轻人行礼,“在下长孙氏三子,长孙景明,求见袁氏家主,还望通禀。”
守山的弟子验明正身之后不敢耽搁,向山上行去。
一路踏着石阶,穿过了青石牌坊和炼铜殿前,通禀了袁氏长房大兄袁鹤之后,袁鹤颔首:“我去求见老祖,你先下去吧。”
他挥手,示意殿前的弟子继续对练,换了一件衣服,便匆匆奔向后山,很快,便出现在山下。
“在下袁鹤。”
他拱手示意:“长孙家的朋友,请跟我来。”
长孙景明抱拳,跟在袁鹤的身后,一路上山去。
此时正是拂晓,微微的天光之下,炼铜殿之前,袁氏的子弟已然开始了早课。在广场上,手持无锋铁剑的武士们正在对练,隔着久远,便能听见剑刃呼啸之音。
那数十柄造型奇异的长剑斩破空气,便发出宛如琴弦震颤一般的清脆声响,彼此重叠在一处,分不出远近,听久了,只觉得心神迷乱,被那声音所慑。
尤其是隐藏在其中的乐理,宛如雷云深处所闪现的只鳞片抓,虽难以窥测全型,但只是耳闻,便已然能够察觉到深深威胁。
反倒是剑术,长孙景明只是觉得厉害,却看不出个所以然。
他在殿前驻足片刻,远远观望,不由得长叹:
“此等剑术,不愧是登峰造极。得见如此,不虚此行。”
袁鹤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前面虚引。
两人穿过炼铜殿,径直向后山行去。
在山前,青松翠柏古径通幽,充满了深山潜修的幽静气息,可是越向后走,便越是荒凉,不见草木和溪流,怪石嶙峋中,处处带着令人皮肤刺痛的寒意。
长孙景明走在道路上,察觉到脚下传来的地热,不由得愣了一下。
玉京山……是座火山?
很快,他便察觉到了空气种游离的浓郁以太,似是隐隐有寒光潜伏,引导着它们运转,在某个意志的驾驭之下,演练着无形之剑。
恐怕只要性差踏错一步,便会被虚无的剑刃彻底剐成粉碎。
察觉到长孙景明眉宇间的谨慎,袁鹤笑了笑,解释道:“本族的长辈都是在后山练剑。三叔祖这两日在闭关演练混洞剑章,正是突破的关口,影响大了一些。毕竟剑术凶险,剑招演练起来还好,但晋入共鸣阶的剑章就不适合对练了,稍有疏忽便会有意外不测。”
长孙景明恍然:“这地热也是……?”
袁鹤摇头,“这是三代先祖兵解时,失控的剑光不慎凿穿地肺,引动了地火。并不是剑章的效果。让客人见笑了。”
长孙景明表情抽搐了一下。
见笑?
哪里敢见笑啊。
龙脉九姓里,叶家全族都是出了名的浪货,柳氏历代量产没人气儿的活尸,白家教出来的也全都是循规蹈矩死守规矩的老古板……虽然偶有怪胎出现,但基本上都是这个套路。
而袁氏枯坐深山,不问世事,从不搀和龙脉九姓的争端,因此名声相较不显。但成员却是出了名的偏执狂,所修的也是尽得乐理杀伐之道的剑术。
你笑一个试试看?
这些练剑的乐师看起来一个个似乎正常,只要接触久了就会发现骨子里的偏执和古怪。在没有搞清楚对方性格之前,长孙景明才不敢乱笑。
笑一笑,脑袋掉。
一路向后山深处走去,渐渐的,长孙景明感觉到了四周冰冷的以太波动。
闭上眼之后,便能够感觉一道道冷漠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这个闯入者的身上。
可触目所及,看到的,便是一柄一柄嵌入石中的古剑。
他不由得顶着那寒光,多看了几眼,好奇地问道:
“这些难道都是……”
他话说了一半,但袁鹤心里却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摇头。
“世间流言多有不实之处,还望长孙先生明辨——骨灰铸剑,实乃无稽之谈。”
长孙景明恍然地颔首,可却听到前面带路的袁鹤继续说道:
“袁氏之血与其他龙脉九姓不同,必须依仗外物才能得以发挥。故而袁氏历代先辈临终之前,都会以毕生精魂铸剑一柄,留带有缘……”
长孙景明干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精魂铸剑?
说得好听,直白一点,就是“活人祭剑”吧?这可比骨灰铸剑惨多了,人还在活着的时候就要跳进炉子里去,化骨为剑,血魂赋予……最后连灰都不剩。
他的视线不由得落在了袁鹤的腰间:“莫非袁兄这一柄,也……”
袁鹤低头,看向腰间那一柄“闻铃”,笑了笑,却没有再解释。
“到了。”
他的脚步忽然停顿下来。
可眼前却只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长孙景明错愕地看了一眼袁鹤,却听见袁鹤说道:“笔直向下便是。这会家主已经做完了早课,不必担心。”
说完,就走了。
留下长孙景明一个人站在原地,愣了许久之后才苦笑一声,硬着头皮走进了面前的洞穴中。
在宛如刀割一般的寒风中,不知行进向下行进了多久,空气中的寒意也越发的凌厉,所过之处都结上了两尺厚的寒冰。
长孙景明虽然穿着冬衣,但依旧被冻得有些发抖,身在袁氏的后山,他也不敢动用乐章取暖,生怕一个不小心引动了此处的炼金矩阵,被千刀万剐。
直到最后,他终于在沸腾的熔岩中,看到了那个模糊的身影。
在沸腾翻滚的熔岩湖泊中,炽热的火光和刺鼻的硫磺毒气弥漫着。可就在湖泊的当中央,却有一个身影端坐着,膝前放着一柄古剑,古剑自鸣,迸射出无穷寒意,将熔岩冻结,残留的寒风扩散向四周。
人剑具在,气魄自生。
长孙景明只觉得心神摇曳,胸口烦闷。
当他说话的时候,那火焰和寒霜冲击所产生的灰色雾气便震颤起来,开辟向两侧,露出了那个消瘦的身影。
“长孙氏的胡儿,来得真慢啊。”
在龙脉九姓中,长孙氏发源与边疆,本是胡人,眼眸碧绿,天人之血中,有人称呼之为“碧眼儿”,还有的不给面子,便直接称作“胡儿”。
若是一般听见别人这么讲,长孙景明定然去给他拼个你死我活,再不济也要玉石俱焚。但跟自己讲话的乃是袁氏百代中首屈一指的怪物家主袁长卿,当着自己老爹的面都敢这么讲,长孙景明也不敢有什么屁放,只得乖乖俯首,从怀中捧出一封书信。
“家父命我将此信亲手交于前辈手中,其他的话,没有多言。”
袁长卿伸手虚召,信落入了他的手中。
迷雾里,沉寂了许久之后,袁长卿轻叹了一声,将信丢进岩浆里。
信笺在火中化作灰烬,青烟里,却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向袁长卿拱了拱手,长揖至地。
“太着急了。”
袁长卿低声道:“乱世将至,千年未逢的变局就在眼前。争勇斗狠的剑术都讲究明鉴敌我虚实,更何况是这种大事?风暴将至,西方已经显露乱象,震旦也未必是遗世乐土。越是这种时候,越应该沉得住气才是。回去去告诉你的父亲,再等等。”
“等?”
长孙景明没想到自己数日舟车劳顿,从边疆赶到玉京山,却只得到了这么一个回复,不由得错愕。
“看看。”
袁长卿抚摸着膝前的长剑:“不论是东边西边,哪里都一样。”
“……先看看再说。”
长孙景明张口欲言,可是视线却不由得落在袁长卿膝前的长剑上,剑光摄魂,剑光夺魄,剑光明灭里,他只觉得心神一冷,不敢再多说,行礼之后便转身离去。
很快,袁鹤前来,恭谨回报:“祖父,山下的消息,白恒确实离京了……”
“确实不能怪长孙家的那帮人啊。连摄政王都坐不住了。”
袁长卿低声笑了笑:“罢了,罢了,坐也坐了三十年了,静极思动。刚才说别人急躁,可现在我也坐不住了。既然是教宗登基……我也去看看吧。”
他说,“去去就回。”
“恭送祖父。”
袁鹤低头,只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弹剑之音。
在袁长卿膝间,纯钧古剑振鸣。
那鸣叫声宛如飞鸟,低沉且幽远,弹指三变,宛如一道寒泉灌入头颅,令人魂魄仿佛都要从躯壳中挣脱。
——离魂剑章!
在袁长卿消瘦苍老的躯壳之中,骤然沸腾起了一道模糊的身影,摄剑入手,化作一道流光,飞腾而去。
玉京山下,长孙景明刚刚下山,便有所感应,抬头,看到一线寒光向着西方飞驰而去。
那光芒快得不可思议,可是所过之处,却无任何的异状,甚至暴风和气浪都没有,宛如幻觉。
目睹此景,长孙晴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袁长卿早在三十年之前就已经达到九御之境,地位等同西方圣徒。
由于天人之血的传承,体内乐理和物质界的不断摩擦,天劫随身。从那之后,他就回到玉京山,再不与人动手,只是在后山秘境中潜修。
如今看来,这三十年之内他并非无所寸进,甚至超过了袁氏历代祖先,达到了新的高度。
目送着那一道流光离去,长孙景明回想起刚刚出门时那一颗自诩辩才无二的信心,顿时忍不住苦笑。
“世事如棋,恐怕抵达了那般境界,才能一窥棋手的位置吧?”
……
……
短短的数十分钟之后,纯钧所化的流光便跨越了千万里,笔直地从玉京山向西,一路穿过了北方平原,迷雾丘陵、十万大山、浩瀚沙海,跨过了万里人烟罕至的荒野之后,从寒霜中掠过了高加索联邦,最后穿越了阿斯加德的国土。
最后远方,那钢铁之城已然在望。
察觉到圣城上空升腾的那数十道气息,袁长卿忍不住想要感叹:“嘿,来的老家伙……真不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