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大的负累是记忆。
傅白一直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凡人随着肉体的衰竭,记忆也会慢慢褪色,直到和肉身一并化为虚无,了此终生。然而仙人的身体衰竭得很慢很慢,记忆又像峰峦一般沉重绵长。用叶子遮蔽双眼,也许就看不见那片山峦,然而它们就耸立于叶片的背面,带着莫大的威胁和压迫。他们看见一片雪花,碰巧就会勾连出一段往事,然后就是回忆的雪崩。
窒息。
曾经被手足设计,重伤的傅白,在苏醒之后,就看见了两段噩梦。
一只鳞片,一个红色的、带着精美刻花的木箱子。
傅白知道他在梦中,因为他看见了另一个自己,过去的自己。
他看见自己倒坐在敞开的木箱旁边,箱子里是一件火红的裘袍。他伸手去握,又像烫伤般缩回手,最后只好松松地搭着,眼眶、嘴角溢出的血、和裘袍一般鲜红。
真实的傅白闭上眼睛,朦胧的黑暗中还附着了粘稠的红雾。仅是模糊地回想起那个片段,他混身的血液就像浪潮般激涌又褪落。
一味地纠缠在往事中,只会变得懦弱。
傅白睁开眼睛,变得清醒,他看见华阳和红微一左一右挤进他的视线中,两人脸上都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喜悦。
在他们开口说出任何一句话前,傅白掠夺了说话的时机,开口。
“我来。”
如果说傅款临死前还有什么遗愿,那他希望,天帝能给所有仙君配备好一点的传讯法器。
这么老半天了,还不见一个人来,是都阵亡了吗。
傅款暗中腹诽。
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了。仙人也固有一死,虽然老死不在他们的备选项内,但吃东西噎死、服丹药毒死、骑灵宠摔死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比其上述这些滑稽又低级的死法,战死,听上去,就很悲壮且高级。
他目前失血过多,灵力耗尽。两位反派异常谨慎,生怕他来个什么死而复生,不把他最后一点力量榨干都不罢休。傅款希望自己能死得好看一点,不然他的同僚们,给他收尸都忍不住要嘲笑他。
像现在这样一身的伤口、破烂的衣衫,看上去,就很不体面。
然而和反派是没法讲道理的。
傅款捂住腹部的伤口,终于是站不稳,踉跄着单膝跪下来,用剑支撑着身体。
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太狼狈。
红玉估计差不多了,对连芍说:“好了,速战速决吧,不能把太多的时间浪费在这里,别处的战局也很吃紧。”
连芍点头,握紧战戟,对准傅款的胸膛,直直地刺去。
傅款看着那尖锐的点,不肯眨眼。
他要目睹自己的死亡,感受最后一滴鲜血流走,他不能糊里糊涂地死去。
那夺人性命的点越来越近,近到凭眼力已经没办法看清楚它,视线里是模糊的一片。
锵——
就在这时,另外的模糊乍然闯入傅款的视线。他听见武器相接的声音,听见上挑的滑声,然后看见一片带着灰尘杂色的白,夺取了整个视野。
是傅白挡在他身前。就算不能看见正脸,傅款也知道,这是傅白。
挥剑斩敌时的傅白,连衣角摆动的幅度,都带着果决和镇定。
傅款的神情从眉心开始舒展,最终嘴角定格在一个上扬的弧度。他呼出一口气,身体也不绷着了,随便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坐下。
“师兄,你可算来了。”
“嗯。”
傅款放松下来后,话也多起来。那张嘴在劫后余生非得念叨点什么,不然不甘心。
“果然最后来救我的还是我大师兄.仙界这几个仙君,除了师兄和我傅款,剩下都是废物点心。嗯,傅谦算半个吧,给他点面子。师兄你可不知道,趁你不在,黄泉界就二打一,他们两个人对付我一个,太不公平了!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你快教训教训他们。”
傅款可算有了倚仗,这下子逮住机会说个痛快。连芍和红玉如何作想,不得而知,但傅白是被他叨叨得烦了。
“再废话一句,”傅白背对他说,“师兄就不劳烦对面二位,直接了结你。”
傅款老老实实地闭嘴了。
耳根终于清净后,傅白正对着对面二人。
连芍和红玉很警惕。因为他是傅白,不论对他的招式再怎么熟悉了解,能不能接下,都是一码事。
红玉暗自攥紧手中的细线,连芍注意到她这个微小的动作,很默契地开口,吸引傅白的注意力。
“凌鸿仙君,哦,不对,是凌鸿仙尊,久仰大名。”
傅白没说话,眼珠微不可察地转动两下。
连芍重新把战戟竖直,似乎借以表示他暂且不打算出手,反倒有了闲聊几句的情致。
“虽说料定焰尾仙君会搬救兵来,但没想到,居然是凌鸿仙尊亲自驾临。仙尊来得真是时候,再晚一点,恐怕就和焰尾仙君天人永隔了。不过向来仙尊对这种事早有预感,毕竟有过去的经验在……”
“师兄,你别听他胡说,”傅款听出来了,这连芍没安好心,要激怒傅白呢,“黄泉界的妖物说出口的话,那是人话吗?那能听吗?”
傅白仍是不说话,似乎在判断。连芍感觉这话有用,又继续说:“看来焰尾仙君这次运气不错,或者说,是凌鸿仙尊动了恻隐之心,肯来救你的仙友。我听说凌鸿仙尊七情六欲全无,一颗心比昆仑山巅的冰雪还要冷个几分——”
“闭嘴吧你,”傅款打断他的话,“师兄跟你客气客气,没上来就揍你,你还支棱起来了。阴阳怪气什么呢?”
“傅款,”傅白终于开口了,“我刚刚说,再说一句……”
“我错了师兄,我这就闭嘴。”
傅款坐得四平八稳,就这么跟人吵嘴,一点身为重伤人士找地方躲避的意识都没有,仿佛笃定傅白在此万事无忧。
连芍还在说:“本来这是你们之间的事,不该由我们这些旁人插嘴。但就算我们是敌人,也有看不下去的时候。凌鸿仙尊,你——”
傅白的佩剑忽然出鞘,清冽的一声,让在场所有人为之一震。
连芍以为傅白的剑是针对他,捏了一把汗,但什么都没看到。
反而,傅白的剑尖指向了坐在他身后的傅款。
傅款瞪大眼睛,以为他师兄言出必行,真要送他上路了。
当然这种想法只是出现了一瞬,不过他这张破嘴还是收不住。
“师兄,我知道,你对我不满很久了。唉,好吧,要是这样做,能让你消气,那你就来吧!”
他还伸脑袋,把脖子递过去。
傅白的剑在傅款颈侧轻轻一扫,几缕红线被割断。他注视着那红线断了又黏合,若有所思。
偷袭未果的红玉出了一手的汗。
“师兄,”傅款又来精神了,大声告密,“这线斩是斩不断的,根本没穷尽。”
“任何事物都会有穷尽的时候。”
傅白将长剑一抛,反手横握,轮扫半周。哔啵作响的雷灵力顺着红线攀爬,以极快的速度吞噬着那些盘错的线网,无数烧焦的线一段一段地从半空掉下来。
连芍看着红线被烧毁,有些急了。
“红玉,怎么不去修复?”
红玉抬头,看看那些漫天飞舞的断线,摇头。
“来不及,他的速度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