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娟高四层,且甲板宽阔,足可驰马。 陈青牛之前与老夫子高林涟对峙而坐的翡翠,有五楼,白蛟白猿所在的樱桃,更是高六楼,等级森严。
陈青牛在转入二楼后,突然让谢石矶带着朱真婴在二楼游玩,要她们晚些登上三楼雅间。那名领班显然有些为难,好在陈青牛叮嘱她们只准在走廊散步,绝对不许随意进入船舱,妇人这才忍住开口的冲动。其实携带女眷侍婢登船,本就犯了规矩忌讳。
世间确实有很多出身惊人的豪阀女子,爱好奇特,喜欢乔装打扮一番游逛青楼,但是妓院这个古老行当的第二代祖师爷,曾经留下训言,不许女子以客人身份进入青楼。至于到底为何订立这条规矩,那位祖师爷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数千年以来,铁打的规矩也会有所松动,所以各大王朝的青楼妓院,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你带女子,凑热闹也好,玩花样也罢,都可以,但银子得按两份人头算。
所以这位女领班心中替那位今日做东之人,感到不值,她身后这一男二女三位客人,可就要掏出足足近千两银子了,关键是这个牵头的关中子弟,白瞎了那好皮囊,为人做事透着股不厚道,捎带一名女子也就罢了,一口气带俩算什么。
若是晓得规矩,却故意让那酒宴主人见不着其余二女,就更是心怀鬼胎了。
妇人不是什么菩萨心肠,不会如何心疼三楼客人掏出腰包的银钱,只是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看住自家那些当红女子,切莫与这般性情凉薄的公子哥牵扯上关系。
韩国磐就在三楼的楼梯口候着,之所以没去一楼,那就不是热情,而是低人一等的奉承了,在韩国磐看来,没必要,也怕画蛇添足,白白给那位关中世族子弟轻看了。
毕竟击远将军韩国磐是手握实权的职官将军,不是祖荫世袭的杂号将军,不是那种被朝廷挂起来当摆设的武散官,韩国磐麾下三千五百余人,其中一千精骑,乙字骑五百,丙字骑五百,这在边境之外乙字骑最高等的西凉边关,已经属于极为扎眼的存在。在几乎人人皆是甲字精锐骑军的关外,乙字骑是被嘲笑的存在,可在关内,恰恰相反,关内驻军总计四万士卒,骑军八千余,军镇险隘十多座,乙字骑军加在一起不过一千六百骑。
以此可见,韩国磐在关内武将之中,是最拔尖的领军人物,但是最尴尬的地方,在于关外将领的席位,几乎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近两年关外战事不绝,却少有惨烈血战大战,不死几个将军,韩国磐削尖了脑袋也进不去关外。
这位婵娟女领班原本只为顶楼金主下船迎客,之所以会破例,自然是因为韩国磐的官衔,此人的兵马就驻扎在凉州城外,是远近闻名的精锐。虽说青楼都不愿跟穷当兵的做皮肉生意,可到了韩国磐这个不容小觑的位置,就是不得不做了,哪怕委屈了楼里姑娘,也得做。当然,以红楼在朱雀京城的那座靠山,怕是绝对不会怕韩国磐之流,说句天大的实话,整座西北版图,除了藩王朱鸿赢,只要是摆在明面上的角色,红楼还真不怵谁。
韩国磐抱拳笑道:“陈公子,韩某人唐突了稍后上了酒桌,韩国磐先自罚三杯”
陈青牛一手潇洒负后,一手握拳放在腹部,微笑道:“别这么客气,喝酒一事,情谊到了就够,未必跟酒量挂钩……归根结底,醉倒即好”
前半句话,透着一股“老子跟你关系没好到那个份上”的客气疏离。
后半句话,就相当干脆利落了。
韩国磐愣了愣后,爽朗大笑,如释重负。
女班头察言观色的境界早已炉火纯青,现韩国磐堂堂正四的武将,竟是要矮上一截的姿态,这让妇人颇为诧异,要知道素席宴请少贵人,本是红楼的普遍看法。
韩国磐官帽子在凉州城,不算拔尖,有好些从边境上退下来的老功勋老痞子,武散阶高得吓人,顺带着子孙的杂号将军也很有分量,西凉铁骑之所以名动朱雀,就在于这三十年来,王朝战事最为频繁惨烈的边境地带,朱鸿赢的西北与燕王辖境的东南,并称于世。凉州边关的太平岁月,其实也就这几年而已。大仗多胜仗多,朝廷颁的诰和官帽子就肯定多,所以凉州城里的将种门庭多如牛毛,整整三十年积攒下来,也就多了一大批嚣张跋扈的将种子弟。反观寒庶出身的韩国磐,一直是个异类,在边境立下战功后,却没有按部就班在军中升职,而是被平调回了凉州这边,显然是惹上不该惹的军中山头了,三千多人,最少有五六百家族就在凉州城内的勋贵子弟,这位韩将军那段艰苦岁月的惨淡光景,可想而知。
虽说韩国磐重新在地方上强势崛起,硬生生闯入了凉王朱鸿赢的视野,可要说何时能够挤掉某位边军大佬,然后一举跻身边关高层武将行列,那就是牛年马月天晓得了
妇人心中纳闷,正好看到韩国磐快转身,双手在胸口附近轻轻抱拳,以示感激之情,谢过她这位红楼领班的赏脸,为他亲自下去接人。
妇人笑了笑,眼神柔媚,向他示意小事而已。
她是头回跟这位击远将军打交道,似乎跟传闻不符,并不是个只知道对藩王朱鸿赢愚忠的粗鄙家伙嘛。
她转身后,忍不住又转身,多看了眼那年轻人的修长背影,妇人忍不住感慨起来。
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
先是顶楼那个贱人领班,昨夜打扮得花里胡哨,脸上脂粉不知道有几百斤重,跟烟粉灵怪里的女妖精似的,故意跑来在她面前炫耀,说明儿她那一楼临时有单生意,挣不着钱,就是挺有面儿的。
然后今天自家三楼,又来个位浓重东秦腔口音的外乡公子哥,行为怪诞,不知深浅,却被韩国磐那几人捧着。
韩国磐在凉州军政里头,属于无欲无求那一类,正四的击远将军,差不多是地方实权武将的最高秩,俗话说无欲则刚,所以平日里也就不怎么把凉州城里的将种门庭当回事,一般人也不会主动招惹此人,韩国磐妻子的娘家人也不显赫,大抵上双方相安无事。
走入一间雅室,站着三位与韩国磐年龄相仿的男子,其中两人都身材高大,一看便是有过沙场磨砺和边军履历的武人,简答说就是杀过人的,而且杀了不少。其余一人略显格格不入,一袭青色袍子素雅干净,只是细看后就现洗得有些泛白了,落在眼光挑剔的富贵门庭,此人无疑是穷讲究。
事实上,在豪阀高门之间,有些破落户的穷讲究,或是骤然富贵的瞎讲究,比老百姓的不讲究,更惹人笑话。
韩国磐歉意道:“事先没有跟公子说明情况,韩某其实还有三位至交好友,也在此等候……”
陈青牛连忙摆手笑道:“出门在外靠朋友,朋友多多益善。”
韩国磐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接连三杯,一口喝光。
眨眼功夫,小半斤酒就这么进肚子了,哪怕韩国磐有再好的酒量,这份摆在桌面上的诚意,都算相当足够的。
之后韩国磐嘴也不抹,就忙不迭为陈青牛介绍起三人,两位是他的边军袍泽,本就是凉州城人氏,如今都在关内驻军任职,其中一人还有武节郎的世袭武散官傍身。那位生模样的男子,暂时仍是布衣之身,不过韩国磐毫不掩饰自己对此人的敬重,尊称为洪先生。那人也毫不含糊,坦然受之。
五人一起落座后的酒宴,韩国磐安排了五位姿色不俗的红楼清倌,环肥燕瘦,一旁陪酒,以陈青牛身边那位女子最为明艳动人,气态雍容,显然并非一般清倌,说不准还是重金请来的女校,或是更高一层的青楼女司先生。
说到底,在流金淌银的脂粉地,鸨儿爱银姐爱俏,说得就是手上过银子的老鸨,只认银子不认人,但是真正做生意的青楼女子,只要没到花魁头牌或是女司先生那个身份,接客一事就没什么话语权,既然横竖都是接客,自然更喜欢年轻俊俏的公子哥,谁乐意被一枝海棠压梨花?
因此那位原本不太喜欢这种氛围的灵秀女子,在看到陈青牛之后,终于有了几分由衷笑脸。
然后是那位洪先生身边的女子,也颇为不俗,身段纤细,年纪较小,巴掌大小的脸蛋儿,惹人怜爱,洪先生似乎是头回置身于风月场所,脸面有些放不开,好在倒是不至于怯场畏缩。
至于韩国磐三人身边的偎红倚翠,比起陈青牛和洪先生,就要分别逊色一筹两筹了。
照理说韩国磐大手笔花钱都到这个份上了,就不能给自己换个姿色更好风韵更佳的?
当然可以,至于为何没有,就看这位汝南陈氏的偏支子弟,是否能够心领神会了。
这顿酒喝得还算尽兴,主人韩国磐陪酒陪得很用心尽心,时时刻刻拿捏掌握着气氛,既捧高“离乡游学,仗剑任侠”的世家子弟陈青牛,也不忘帮忙为三位兄弟牵线搭桥,在这重中之重,又是那位不曾参加过会试的洪先生,被韩国磐说成了“文章之好,制艺之力,本该冠绝西北科场”的神仙人物,好像只要愿意参加乡试,就定能摘得解元头衔,去京城参加殿试不说那头三甲,最少也是个进士及第。
陈青牛一个没读过半天圣贤的勾栏小厮,对科举想熟悉也熟悉不起来,对科举制艺的那种道德文章,更是哥俩干瞪眼,相互不熟悉。
所以当韩国磐半醒半醉,扬言要找出一大摞文章稿,以此证明他那位洪先生的才高八斗,陈青牛连忙找借口搪塞过去,说仅看洪先生的气态,就知道绝非那池中之物。
这些虚头巴脑的场面话应酬话,对付韩国磐这帮大老粗是足够了,可是对上那位出口成章的洪先生,显然没半点意义,反而让而立之年却仍是两袖清风的读人,数次悄悄皱起眉头,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借酒浇愁,倒是他身边那位识货的清倌儿,既看破了陈公子的底细,又知晓了洪先生的满腹才华,愈真心实意伺候起来。
千百年来,始终有一种人,死死踩中青楼女子的七寸,让她们无论身份姿容,如飞蛾扑火,如过江之鲫。
那就是贫寒生
当然了,是贫寒且有才华且英俊的那种读种子。
眼前这位婵娟三楼的洪先生,除了年纪稍大,都满足他身边清倌儿对世间头等才子生的要求。
酒席上最尴尬的事情,则是陈青牛这位主客身边的红楼女校,似乎也开始懒得理睬这位家族在数千里之遥的陈氏子弟了,一双秋水长眸,频频望向那位忧国忧民的洪先生。
韩国磐倒是不忧国忧民,只忧心忡忡,担心自己会不会偷鸡不成蚀把米,更是倍感无奈。
那位头上顶着武节郎官衔的老兄弟,实在忍不住,既替刚认识的陈公子感到委屈,又替自己兄弟感到自豪,咧嘴偷着乐呵,结果被韩国磐在桌底下狠狠踩了一脚。
万幸那陈公子对此竟是懵懂不知的呆头鹅模样。
韩国磐放心之余,难免又有些失落,安阳-郡主眼光之高,朝野皆知,当年连京城两位国公之子为她大打出手,也不见她言语半个字,好似只当做了一场无聊猴戏。
如此身份尊贵且聪慧无双的宗藩女子,当真会欣赏身边这位有些迟钝的陈氏子弟?
韩国磐叹了口气,得嘞,就当割肉放血来红楼这儿长见识了
虽说认定了陈青牛不是能够帮他打通藩邸门路的贵人,但性格豪迈仗义的击远将军,非但没有因此冷落陈青牛,反而愈真诚热络,真正当做萍水相逢却投缘的朋友来交往。
大概这才算渐入佳境,彻底抛开了蝇营狗苟和功名利禄,只为遇上了朋友,为喝酒而喝酒。
陈青牛从小在青楼最底层挣扎,用十多年时间磨砺出来的火眼金睛,岂会看不出端倪?
所以这一刻,陈青牛也才开始真正开心喝酒。
以前在琉璃坊,那都是在护院王琼那边厚着脸皮蹭酒喝,今天还是蹭酒喝,对陈青牛而言,其实都挺乐呵。
唯一不太舒坦的地方,应该是那位洪先生,从最开始士子文人的清高自负,逐步变成了居高临下的鄙夷轻视。
韩国磐等人看不出,陈青牛身边的女校,和胸脯靠在洪先生手臂上的清倌儿,应该看出了这点蛛丝马迹,却绝不会言语道破。
陈青牛对此也无妨,甚至还特意起身向洪先生敬了一杯酒。
权且当做敬了一杯酒,敬当初那个青楼少年心目中的读人。
他们高冠大袖,意气风,指点江山,他们说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