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牛和陆法真,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大事谈妥,就开始装模作样,茶怡情。
临近尾声,不曾想陆法真骤然发力,锋芒毕露,“你今日先后搬出郡主朱真婴和宗门青峨山,用以压制贫道的气焰,只为了从贫道这边分去龙宫宝藏的一杯羹,对吧?于是贫道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何不干脆将小雌蛟送往青峨山?贫道岂不是只能干瞪眼,任由你一人吃独食,吃得满嘴流油?”
陈青牛没有任何言语凝滞,微笑道:“首先,我只是青峨山支脉之一的客卿,无论是我,还是我所在的莲花峰,在青峨山,都属于垫底,而且我也只是客卿,又不是莲花峰的峰主,所以我没有把所有好东西都送往青峨山的责任。其次,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商湖虽然远逊色于青峨山,灵气蕴藏,更是谈不上丰厚,但为何当年那条母蛟,偏偏是在商湖差点化龙?我想在这中间,必有其独到的渊源机缘,那么这条小蛟的造化,十有**,还会是这座小小的商湖,而不是高高在上的青峨山。”
陈青牛喝了一大口茶,满脸真诚,笑问道:“陆真人,可有教诲?在下定当洗耳恭听。”
陆法真笑而不语,放下茶杯,缓缓起身,最后跟朱真婴告辞一声,没有选择飞来飞去,而是散步离去。
一路之上,从元嘉圃到藩邸,俱是“仙长”“真人”之类的敬称。
朱真婴发现陈青牛始终在发呆,也不着急催促他参加韩国磐的酒宴,默默坐在他身边。
陈青牛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善解人意地问道:“有麻烦?”
陈青牛莫名其妙感叹了一句,“犬牙交错啊。”
不等朱真婴继续询问,陈青牛就猛然起身,快步走向那两只大箱子,白蛟正低头弯腰、撅着屁股在那儿搜寻宝贝,对她来说,这两大箱子,才是真正的龙宫。结果被陈青牛一脚踹了个倒栽葱,她整个人直接撞入箱子,亏得那些珍稀玉器都储藏于大小锦盒、木匣当中。
白蛟一看是脸色不善的陈青牛,把到嘴边的骂人言语,都给乖乖咽回肚子。
她伸手揉了揉屁股,一脸无辜。
陈青牛看着一身珠光宝气的小蛟,哭笑不得,瞪了眼装可怜的家伙,沉声道:“世事无常,福祸不定,尤其是修道一事,多在大逆境中获得大机缘。”
白蛟怯生生道:“陈仙师,我其实没雄心壮志的,就想着一年到头衣食无忧,最多……最多就是希望能有几大箱子的琉璃珠子。所以我不想要什么大机缘……”
陈青牛揉了揉眉心,问道:“那你想不想去我的宗门待着,那里安稳,没人会欺负你。”
白蛟天真问道:“远吗?要是比从商湖到凉州城还远,我就不去了。”
陈青牛忍不住骂道:“滚”
白蛟偷偷摸摸抽了抽鼻子,皱着那张绝美的小脸,泫然欲泣,不知是给吓的,还是委屈的。
陈青牛一阵头疼:“等我回来,就传授你一套粗浅但正统的导引口诀,以及一门用以汲取灵气的霸道法术。”
白蛟缩在箱子里,声若蚊蝇,“能不学吗?”
陈青牛笑呵呵道:“当然可以啊,不但不用学,晚上我就把你当天王老子供奉起来,每天伺候你吃喝拉撒,让你每天过舒舒服服的日子,好不好?”
她嘴角往下耷拉,想哭不敢哭的模样。
那一刻,陈青牛像是给打中了七寸,沉默片刻,无奈道:“行了,到时候再说。记住一点,我不在元嘉圃的时候,你不要随意走动。”
她使劲点头,然后眼巴巴望着陈青牛。
那表情,仿佛是说你咋还不离开呢?老爷你赶紧忙你的去啊。
给陈青牛气得二话不说,走上前就是弯曲双指,一阵板栗雨点般敲在她脑袋上。
从头到尾,她蹲在箱子里,没还手。
出完气的陈青牛站直身体,大手一挥,豪迈道:“喝花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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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真婴女扮男装,英姿飒爽,雌雄莫辩。对于一些花丛老饕来说,这份风情,应当别有风味。
以至于她跟如今气态不俗的陈青牛站在一起,风姿竟然隐约压过陈青牛一头。
朱真婴跟王府要了一辆马车,两匹紫骝骏马,这在朱雀京城都稀罕得很,可谓京城官宦子弟比拼排场的杀手锏。
谢石矶驾车,稳稳当当。
陈青牛和朱真婴同处车厢,盘膝而坐,把欲言又止的安阳郡主晾在一边,很快就进入那层境界,佛家谓之禅定,道门则是坐忘。
陈青牛在双眼蛰龙被降伏之后,依照《尉缭子》开始导引吐纳,攀登境界一日千里,归功于日复一日被蛰龙刺目,打熬筋骨淬炼神魂,比起寻常修道之人,陈青牛能够做到睡卧行走皆在修行,天然就要多出许多修行的光阴。
不过同样是修行,能否入定忘我,裨益大小,有着质的区别。陈青牛并不因为时刻都在修行养气,就敢片刻懈怠,毕竟他体内有八部天龙兴风作浪,简直就是一个无底洞,陈青牛一旦放松,就有生死之忧。
修行不是什么闲情逸致之趣事,而是逆水行舟、攀登绝顶之峰的艰苦事。
故而在修行途中,能够遇上同道中人,是一件缘分殊胜的天大幸事。
同道中人,有先后之别,却无高低之分,师徒,道侣,知己。
其中师徒,高低只在名分,不在心性。
所以陈青牛遇上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年,从不会自己觉得收他做徒弟,少年就必须当做是一件祖上积德然后跪地拜谢的喜庆事。
白袍腰玉的朱真婴安安静静坐在车厢角落,既风流君子,且窈窕淑女。
陈青牛突然睁开眼,自己打断那种天地万籁的寂静境界,掀起车帘往外瞟了一眼,放下帘子后随口问道:“你觉得你爹娘在求什么?”
朱真婴没有什么为尊者讳的讲究,平淡道:“我爹啊,内心深处当然是要逐鹿天下,一统南瞻部洲的全部人间王朝,只可惜被藩王身份禁锢,不得施展抱负。至于我娘,大概是想要走出那栋藩邸,去外边看看吧。但也许她到底想要看到什么,其实我娘亲自己也不知道。一人求世道太平,一人求自己自由。”
陈青牛若有所思,又问道:“除了你爹的贴身扈从贺先生,还有跟随在王妃身边的老嬷嬷,以及陆法真和高林涟,府上还有你知晓身份的顶尖供奉修士吗?”
朱真婴讶异道:“高老夫子是修行之人?”
陈青牛默不作声,朱真婴讪讪道:“我知道的那些仙师,远远不如贺先生陆真人。”
接下去两人沉默无言,朱真婴思量片刻,一惊一乍道:“我记起来了,元嘉圃有位不知名的花匠,我年幼时曾无意间撞见我爹与她闲聊,看样子有些像是平起平坐的多年朋友,很不同寻常。在那之后我数次偷偷摸摸去元嘉圃寻觅,都没能找到,翻阅王府档案,也没能找到对应之人,后来询问我爹,他也只说我年纪小记岔了,根本没有那么一号女子。”
陈青牛面不改色,笑问道:“那你确定真不是记错了?”
朱真婴妩媚白眼,得意洋洋道:“我的记性,想要记错什么,比登天还难。”
朱真婴这种人,便是儒家的天之骄子,也被稷穗学宫称呼为“读种子”,只不过也分三六九等,最下等的读种子,不过是死记硬背,不知变通。最头等的读种子,能在圣人春秋笔法之中,见微知著,微言大义。
朱真婴位列第三等,是朱雀王朝屈指可数的天纵之才,甚至已经超出“君子资质”的要求,所以才会被儒家圣人的太师庞冰收为嫡传弟子。
陈青牛拉起帘子,“那就是采药寺吧,你可曾烧过香?”
朱真婴凑到他身边,好奇问道:“你自幼在城内长大,就没有来过?”
陈青牛这一次没有快速放下车帘,微微抬高视线,凝望着那座钟楼,柔声笑道:“我自打记事起,就不止一次听那些高谈阔论的家伙说过,青楼勾栏是世间阴秽之地,最容易沾染不干净的东西,我那时候就想啊,一个满身臭气的客人登门拜访,谁会高兴?所以我只要一天没离开琉璃坊,那就都别去寺庙,要不然肯定要惹来菩萨们的不高兴。”
说起这些年少往事,陈青牛有些自嘲,却没有什么怨天尤人的怨恨,“我唯一一次来这里,是给我娘亲祈福去病。”
陈青牛指了指采药寺门口某个僻静位置,眼神温暖,“看到那个角落没,当时怕给寺里和尚瞧出我的低贱身份,不让我进寺烧香,就在那儿拍了半天,不知是拍打灰尘还是散去晦气,好不容易鼓起胆气进寺,始终低着头,生怕有和尚怒喝‘哪来的腌臜小子,棍棒打出去’,不曾想从头到尾,请了三根香,到在大雄宝殿的香炉前敬四方烧香,再到我拜遍了佛陀、菩萨、天王和罗汉,采药寺都没有任何阻拦,那个时候,我是无比感恩的。出了寺门,仍是一步三回头,双手合十,低头拜了一次又一次。”
“我至今仍清清楚楚记得大雄宝殿的檐额,‘福海轮转’。那尊由整块香樟木雕成的韦陀菩萨,手持降魔杵,真是威风。还有那座供奉佛骨舍利的栖灵塔……”
“只是我许愿过后,没多久,我娘还是去世了。那个时候,年少无知,心满怨恨,只觉得我苦苦求了菩萨,菩萨没有应验,那么就是老天爷欠我了。”
“当时我不是不想恨,而是不敢,怕万一给菩萨知道了,害得娘亲在下边还要遭罪。在那之后,我就再没有去过采药寺,既然愿不灵,何来还愿,又何须再许愿。”
这样的陈仙师,让朱真婴感到陌生。
朱真婴试探性问道:“你如今对采药寺仍是心怀怨怼?甚至对世上所有佛门也没了好感?”
陈青牛一笑置之,没有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