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牛现在守着两座宝库,一座是现在属于他将来属于峰主的莲花宫,这里任何东西几乎都由他予取予夺,陈青牛过惯了穷苦日子,一朝发迹,自然而然是躲起来清点财富,除了妙莲殿和羽化殿是禁地,摘星阁空无一物,观潮阁被裴青虎视作禁脔,加上莲花池内紫金宝莲不算法宝,剩下几座殿阁内只差没被陈青牛掘地三尺找出蟑螂来,宝华殿一十三件上乘法器仙具死物一般,各自悬浮在殿中,陈青牛完全驯服不了,只能悻悻然作罢。
虽说没有一件肯认陈青牛作主,陈青牛更没那个本事以力注入自身精气,强迫它们归顺,如此一来,陈青牛拎着它们与九品武夫打斗还有些效果,毕竟一些柄灵兵再沉睡死寂,锋利程度毋庸置疑。
陈青牛练气之余,总爱上宝华殿观摩一下宝贝,视作禁脔。
裴青虎看不惯这尊客新卿毫无风度可言的市井秉性,可见并非是她一味娇蛮。
但莲花峰打开仙家大门后,陈青牛终归不是那个瞧王琼都要仰视、只会偷练一些空架子套路的孱弱少年,他小气归小气,但并不愚笨,见多了琉璃坊红牌手腕心机和高超驭人术,也学了点皮毛,懂得手里的银两能派上用场才值钱,否则跟废铜烂铁没两样,于是陈青牛割肉一般故作大度将夔甲破仙枪一股脑送给谢石矶,在莲花峰,范夫人都靠不住,唯有谢石矶,才有可能在他受难之际,挺身而出,既然如此,这位师姐更加皮糙肉厚,更具备侵略性,陈青牛就更安全,道理并不深奥,浅显得很,唯一看不透的,恐怕只有才开三窍的谢石矶一人。
除了宝华殿,镇国阁也有不少珍奇物件,位列首位的自然是七枚传国玉玺。
人间每位名正言顺的帝王都或多或少身具龙脉,程度深浅不同而已,例如玉徽皇朝亡国皇帝宋哲,小薛后出生时,身上龙脉还粗壮充盈,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短命的皇帝老儿,只是不知为何短短十五六年便丢了江山,所有女子包括皇后赵钩戈在内的数万嫔妃淑仪都成了阶下囚,性子烈的自尽,娇柔贪生的运气好些被朱雀王公大臣瓜分,沦为小妾侍女,运气不好的,就被送去浣衣院充作官妓,甚至像琉璃坊那批,成了浮萍一般的私妓,皇帝做到这份上,也真窝囊丢脸到了极点。
山河在,国存,玉玺内就愈是紫气流转,帝王未必懂得武力仙法,却先天占据一份天下气运,所以仙家修士道法不管如何超脱凡尘,本领如何了得,却绝不会无聊就去王宫摘下哪位皇帝的脑袋玩,这毕竟是真会当日就会被天雷劈的吃力不讨好行径。
再者,大隐隐于朝,围绕皇帝身边的彪悍兵种,得道高人,不在少数,大多是图那攀附在龙脉上的紫薇龙气,例如北唐两大国师,在范夫人嘴中,也是一流的大修士,现在陈青牛不仅与清凉宗接下仇怨,与韩桂芳之父北唐右国师也是间接的大仇,再如朱雀皇宫内的几位大竖阉,顶尖几位宦官领袖,尤其韦貂寺,更是超一流的绝世高手,出尘甚多,在范夫人看来,虽未必能与六道真统四大魔统的掌教宗主媲美,但放在莲花峰,也绝不是长老一级可以对付的。
镇国阁内七枚玉玺象征的七个王朝俱是亡了国,所以玉玺内紫薇龙气只残留些许,这与那个王朝皇脉剩余几许直接挂钩,前朝“余孽”数量多,紫气便足,不多,若某位气运够横,紫气也旺,假如再能复国,嘿嘿,那陈青牛手中的玉玺便成为名副其实的上乘灵兵,甚至可以成为大乘仙器,像陈青牛经常把玩的那枚紫气尚未断绝的玉徽玉玺,若被复国,就完全是大乘仙器一级的法宝,如此看来,陈青牛就有点待价而沽的味道了,可惜他暂时没那个技巧本事去玩弄王朝更迭天下气运于手心,否则便能汲取最大程度的玉玺紫气。
这些都是裴青羊絮絮叨叨当小段子说给陈青牛听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罢了。
除了玉玺,镇国阁还有两柄古剑,可惜剑灵被毁,只有纪念价值,但是上佳的炼剑材质,独力练就一两枚剑元,飞剑杀人于千里之外,可是陈青牛梦寐以求的境界。
还有把古琴,琴名“老龙吟”,苍朴非凡,裴青羊说此琴可有天地共鸣,掌握音律大道,可呼风唤雨。宫商角徵羽,对应人体内在小天地,发挥到极致,便能使出莫**力,陈青牛对这些风雅玩意,不是很感兴趣,更不想走音律求道的路子,只当弥补年幼时的遗憾,偶尔才去操老龙吟,裴青羊显然没预料到这位少年客卿还会抚琴,至于技艺高低,本身五音不全的裴青羊也不计较,只觉得陈客卿好生了得,能弹一手听上去起码不呱噪的古琴。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青铜鼎炉和古玉璜佩等,都是年代久远,每一件物品背后都有各自的故事。最让陈青牛动心的却还是一些笔札,放在镇国阁二楼,记录着各任莲花峰客卿的各类心得,悟道,为人,处事,求长生,甚至男女情爱,都有记录,包罗万象,相反,镇国阁,甚至说是整座莲花宫,都没有一本功法秘籍,陈青牛也不介意,知足这种在他身上十六年困苦熬出来的唯一美德,可不只是嘴上说说的空洞东西。
另一座宝库,便是陈青牛自身。
身藏八部天龙,如同一个无底洞,陈青牛不知道每日要进补多少饵料,这八尊孽畜才会温饱,他只能拼命引气吐纳,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来吞霞服气,所以他不仅从玉玺中汲取紫薇龙气,在莲花池大肆吸收紫金莲华灵气,简直就是恨不得将整座莲花峰的仙脉都化为自身气机,白莲门将他带上莲花峰,结果看来是皆大欢喜,各取所需,但将这家伙送进莲花宫,怎么看都是引狼入室。莲花峰在他看来,只是一座很大的靠山而已,若要他为莲花峰献身,除非逼不得已,否则绝无可能。
陈青牛见识到九朵紫金宝莲绽放后,终于开始正视自己将来的前途。
打定主意要龟缩在莲花宫十年,二十年,一甲子,甚至百年,千年,不修成足以自保的大神通**力,绝不轻易出宫下山。
他就不信有人能闯进莲花宫将他撵出去。
裴青羊蹑手蹑脚走进镇国阁,陈青牛正在玉石方案后阅读某位莲花客卿的《品莲勾玉录》,他只觉得字字珠玑,妙不可言,聚精会神,深陷其中,裴青羊等了半天,见他不解风情地慰问几句,没好气道:“陈客卿,白莲范玄鱼求见。见还是不见?”
陈青牛猛然抬头,毫不犹豫道:“见。”
裴青羊对于这位客卿今日不曾变着花样夸她容颜气质很是不满,心不在焉道:“那跟青羊走吧,客卿总不能独自跳下莲花宫。”
陈青牛对于她的挖苦并不介意,只是笑道:“你在阁外等我,我换一身衣服。”
裴青羊有气无力走出镇国阁,自言自语。
她哪里知道陈青牛胸无墨水,这些天已经将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类词汇用了个遍,腹内空空如也,实在没东西可掏出来拍裴仙子的马屁。
以陈青牛谨小慎微的性子,在摸透莲花奴与宫外关系前,不介意挤出一张笑脸。
等陈青牛出来,裴青羊精神一振,问道:“你咋换上这身破衣裳啦?”
摘掉紫金冠,重新换上旧衣服的陈青牛轻笑道:“念旧。”
裴青羊撇撇嘴,挽住陈青牛胳膊,脚下羽化生气,飘出莲花宫,落在莲花峰山顶。
范夫人已经被陆姥姥安排在山巅凉亭内,面朝云海,安详静坐,背影清冷。
陈青牛朝裴青羊笑道:“你先回去,一个时辰再来接我。”
裴青羊百般不愿,可见陈青牛这次破天荒不顺着她改口,只好一跺脚,飘回莲花宫。
“范夫人。”
陈青牛来到凉亭,等了两柱香时间,直到范玄鱼叹息一声,有转头迹象,他才恭敬出声,依旧如同当年那名青楼小厮,有幸见着了高坐云端一般的坊主,一定要微弯着腰。
“客卿礼重了。”
范夫人嘴上说道,却没有起身回礼的意图。
陈青牛依然站着轻声道:“青牛心中,范夫人永远是范夫人,是青牛的第一位师傅,也是除娘亲以外最大的恩人。”
恩怨,恩与怨,当分开来断。
陈青牛不识大体,却不妨碍他有着一股孕育十六年的犟气。
范夫人微微仰起那张不沾凡尘的脸庞,眼眸依然如凉雪,淡笑道:“范玄鱼一生碌碌无为,走一步错一步,才到今天田地。本以为这辈子也就如此,不曾想误打误撞,跟你打上了交道,翻天覆地,如今白莲仅位居黑莲之下,我这残柳之身,除去听到一些无关痛痒的酸言酸语,也有了表面上在莲花峰能够与九脉门主平起平坐的身份,青帝,你说我是你的恩人,你何尝不是我范玄鱼的大恩人。你若今日要范玄鱼去做什么,我是绝对不会推脱的。”
陈青牛几乎冒出冷汗,惶恐道:“青牛绝不敢猖狂忘本。”
范夫人眯起眼睛笑道:“的确没有忘本,看你这一身衣裳就一叶知秋,寻常人进了莲花宫,一步登天,还不得眼高于顶。年少轻狂,得志猖狂,才是常态,若不是,除了可能真是心如磐石,就是城府深沉了。”
陈青牛弯腰更深,低头不语。
“好。”
范夫人说了一个字后,又道:“很好。”
陈青牛低着头,看不见范夫人脸色神情,自然不知道这好和很好是真好还是假好,如果是真好,又好在何处,陈青牛感觉一切都云里雾里,越是如此,越是如履薄冰。
范夫人重新望向云海,她曾经对陈青牛说过,舍身崖的云海风景,比不得山腰望去的云海壮阔,山腰又比不得莲花金顶波澜起伏,如今她借着陈青牛的东风,终于能够坐在莲花峰峰巅凉亭,一眼望去,果真云海滚滚,波起峰涌,浪花飞溅,触及胭脂山和玲珑洞天两处峰峦便是惊涛拍岸的绝美画面,时值黄昏,云海更显五彩斑斓,范夫人那双如雪的清凉眸子也染上一抹迷人璀璨。
陈青牛等了许久,悄悄抬头,偷望了一眼范夫人背影,又继续低头。
范夫人轻声道:“昆仑山巅,还有龙虎山斩仙台,白帝城顶通天阁,据说比金莲顶还要高,青帝,有没有想过以后再去那些个地方,替你娘看一看日出日落。”
陈青牛嗓音莫名沙哑起来,道:“想去。”
范夫人笑了,道:“但总得活着才能去,是吧。”
陈青牛不明就里,只能点头,毕竟这道理谁都懂。
范夫人像是自言自语道:“很多话,现在可以捅破天窗来说了。青帝,状元墓前,你瞎眼后,体内窜入佛门正统数一数二的仙器,八部天龙,这也是我愿意带你上山赌上整个白莲门去搏一搏的重要原因,你可能并不知晓,这八部天龙本体是远古八位凶煞魔头,陆续被佛门感化,放下屠刀,虽不曾立地成佛,但有生之年都成就大般若境界,选择在化龙台圆寂,聚顶天花转为佛种,戾气与化龙台龙骨融为一体,化作八部众。天龙寺建寺六千年,花费四千年时间,在两千年前终于锻造出这浮屠,后来被李牧,哦,就是上一任莲花峰客卿,莲花师,一个被天龙寺寄予厚望的男子,为了救出被三大天师联手困在龙虎山的峰主,不惜打破上百道层层禁忌,放出八部天龙,以身饲龙,他一身修为,巅峰时期比之莲花峰公认的第一修士,黑莲穆墨,还要强横几分,短短二三十年,对修士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一身修为便被天龙吞食殆尽,陈青牛,你觉得以你的薄弱底子,能支撑多久?实不相瞒,白莲为本次客卿选拔花费了很多心血,很多台面下的谋划,以往今日将来,都无须对你诉说,但你只凭一战便登上客卿宝座,还是让我大吃一惊,我带你上山,目的再明确不过,依靠体内玄机,帮白莲赢了这客卿位置,扭转颓势,至于你的死活,是排在第二位的事情,但这并意味着我不希望你能继续活下去,能以莲花峰客卿的身份辉辉煌煌,堂堂正正,活下去,还活得惬意,最不济,也要比你那个割掉子孙根入宫当太监的死党刘七活得长久些。你当年被丢在琉璃坊门口,是我亲口答应下来,将你收养,暗中观察了你十六年,对你的熟悉,除了你自个,无人能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亲眼见你日日受那蛰龙刺目之痛,我甚至有一个念头:范玄鱼,杀了这孩子吧,省得他再受苦,一个长在勾栏的小娃,平白无故过着暗无天日的人生,何苦来哉。后来每当浮起这个念头,我就告诉自己,陈阿蛮不再只是陈阿蛮了,他是陈青帝,是要去状元墓赌一把的偏执孩子,结果,你赌对了,我也押中了。青帝,瞧见我身边茱萸没,今日是重阳节,按照我那凤州独特的习俗,需登高,插遍茱萸,祭奠先人。我知你孝心,加上我如今只是白莲门下偶然鸡犬升天的范玄鱼,不再是范夫人,更不是琉璃坊的坊主了,无物可庆祝你成为客卿,唯有一束重阳节茱萸而已。”
陈青牛低着头,上前几步,拿起那束茱萸,泪流满面。
陈青牛手捧茱萸,走出凉亭,来到山崖,插上茱萸,跪下,面朝天际云海,磕了九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