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
一场暴雨似乎随时将至。
左溪河畔,谈州城东门,左溪蛮垌丁衣着葛衣藤甲,手持长矛横刀,严格的守卫着城门。
自大战起,谈州诸门早就已经封闭。
进城的出城的,没有左溪蛮王扶三的手令都不可能通行。
城内,全城戒严,城上垌丁严阵以待。
自扶三接到卫国公传来的军令,让谈州出兵,扶三领命出兵结果大战数日,最后败撤而回,一连过去多日,城中一片肃杀。
城中,街道肃杀,家家关门闭户,甚至许多家还挂着白嶓,数天前蛮王率数万人在城外与沙人展开大战,结果数战不利,折损了上万人马,城中几乎家家有白事。
“已经这么久了,姓秦的可有派过一兵一卒过来增援?只是一味的催你们出兵出兵出兵,他安的什么心思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不过是想让我们斗个两败俱伤,当然,就凭你们也不可能让伤到我们,结果只会是你们成了那牺牲品······”
“你们在这前面替姓秦的卖命,跟我们拼命,结果姓秦的在干什么?他却趁机在抢夺你们世代传承下来的家业地盘,左右两溪大小溪垌部落盟数百,姓秦的先前亲自给你们授封了十八个蛮州刺史,结果现在呢,这才几年,他却又出尔反尔了,如今趁机就裁并为八个州了,还全要改土归流,你扶三就算是左溪最大的蛮王又如何,虽然他让你做左州刺史,但是,这刺史却从过去世袭永镇,变成了如今的朝廷命官,流官啊。你这刺史也要考核,也有任期,干的好也顶多干过两考八年,干不好随时可能要被免职或他调,想想吧,值得吗?”
“当初你们对姓秦的万般相信?你还带着子弟垌丁替他打广源侬氏?打水口寨,结果呢?你儿子那个广源州刺史当了几年?如今一切全都要成姓秦的了?一场辛苦打了水漂。”
“你甘心吗?”
“想你也曾是左溪上最大的蛮王,跺一跺脚?这整条左溪数百方圆那都是要震三震的人物,如今怎么却活的还不如一条狗了?这般卑躬屈膝?换来的是什么下场?”
“昨天他给你们划置州县?承诺羁縻,今天又要改土归流,编户齐民,然后明天呢?明天他又会怎么样?”
蛮王的大寨吊脚楼里?句町女王侬三娘子脸上蒙着一块黑色的面纱,坐在那里絮絮叨叨的说着一大通话。
左溪蛮王扶三就躺在他旁边不远的床上。
这位粗壮的蛮王,此时神情有些委顿,任谁被人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架在脖子上,都不会脸色好看。
“你真是侬三娘?”
扶三不再去想这些人究竟是如何潜进他的房间的?可这些人无疑都是一顶一的好手,尤其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那人?全身黑衣黑巾,只露出了两只眼睛?可他还是一眼能看出这是个胡人。
他想到了传说中光明教的鹰巢刺客,不久前他去广州拜见秦琅的时候?可是在码头上见到许多风干的尸首?据说都是光明教和鹰巢的人。
那些人的名头他听过?以前左溪也来了一些光明教的大胡子碧眼睛的传教之人,只是一直以来,左溪诸蛮并不是太信这些人,但对这些人也没怎么管控。
这个刺客是个高手,扶三相信自己只要有半点其它想法,肯定逃不过。甚至他只要一喊,对方就能了结他。
他真正感兴趣是房里那个年轻的女人。
侬三娘子,句町女王。
他听过这个名字,如雷灌耳,只不过只闻其名不曾见过其人,想不到现在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这女人蒙了脸,但依然能看出来很年轻,身材也很不错。
但这也是个危险的女人,一个疯子,侬天富在时他曾打过交道,是个很有本事但很会来事的蛮酋,以前没少经过左溪往来邕句之间,他们还曾喝过数次酒,侬天富每次经过,都会很懂事的给一笔礼物。
双方之间也有生意往来,合作还是不错的。
可这个侬三娘子却完全是另一个路数,她居然敢且能号召起句町诸蛮,虽然这是她丈夫多年辛苦努力的成果,可她敢这样做,终究比她丈夫疯。
“你知道你们面对的是谁吗?”扶三尽量语气平静着道。
侬三娘子翻看着从房里搜出来的一些扶三的书信帐本等,看完一本又看一本,还将一些信件直接塞进怀里。
“我当然知道我们与之战斗的是谁?中原汉家皇帝李世民还有他的走狗秦琅,我丈夫在世的时候,曾很敬畏这些人,我一妇道人家,自然也敬畏他们,可如果别人不给我活路,非要逼我们上绝路,那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句町被汉人称为僚子蛮,但我们的祖先数千年前就建立了句町联盟,我们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之上,我们的祖先曾经帮助中原的汉王朝讨伐滇黔的部落王国,结果最后却被汉家背叛·······”
“我们的祖先也曾向中原求和称臣,以求换取太平安稳,但事实上,中原汉家一次又一次的背弃了我们,一次又一次的欺骗我们,然后就是侵略征伐屠杀和抢掠。”
“扶三首领,你现在正在走我们句町祖先曾经走过的老路,你会后悔的。我希望你能觉醒,我们在汉家眼里,都不过是南蛮子,从来都只是外人,永远都不会成为他们自己人的。”
扶三咬了咬牙。
“现在这样挺好,事实上这几年我们左溪各部已经不再相互敌对战争了,我们日子比以前好过了许多。”
“得了吧!”侬三娘子不屑的道,“你所谓的现在挺好,不过是给汉人做狗换来的一块骨头而已,而且这块骨头如今都被收走了,改土归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能甘心吧?”
“大势所趋。”扶三道。
“你这是自甘堕落,你凭什么妥协臣服?你这样拱手将你们祖上千百年的基业让出,你对的起你的祖先吗,将来有一天你到地下见到他们,将如何面对他们?”
扶三缓缓道,“广源金龙垌的侬氏,以前也是从你们句町过来的,在金龙垌扎根多少年了,也曾是左溪一带势力较强的一部,可是他对抗秦琅,结果你也看到了,如今哪里还有金龙垌侬氏?那里早就地是人非,侬氏亡族灭家,皆为奴隶,或许早就已经在异国他乡的矿场、工坊里累死了。”
侬三娘子冷哼。
“金龙垌侬氏不愧是我们句町出来的部族,就算死也是站着死的。”
“可我想活,我想带着我的族人生存下去,站着死再光荣那也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一个族群光硬气有什么用,还得能屈能伸,人家中原汉家辉煌了几千年,可也没有说能一直硬气着,也曾有过狼狈不堪的时候,但人家能屈能伸,所以总能再崛起,继续辉煌。我扶三无能,不能带领族人强大,可我也不能让我的族群就这样灭亡了,我得让他延续下去,这样便还有机会,将来总还会有子孙有出息的,总有机会能够站起来。他汉家现在强,可也总会有弱的时候,不是吗?”
扶三的这番话也确实出自真心,毕竟是在刀子架脖颈上说的。
以往左右溪的蛮子们很潇洒自由,虽然日子艰苦,还总窝里斗,可毕竟没有人干涉管束。
大家的头顶是自由的天。
可是现在,中原汉家一步步逼进,他们也反抗过,但岭南最强的那些豪强俚帅们都屈服了,他们又如何反抗的过?
扶三承认自己跟唐人打交道越久,越胆小了,那股子不羁的狂烈也慢慢不再,但那不是懦弱,只是他开阔的眼界,见识到了外面更强的世界,变聪明了而已。
“我想的倒挺好,可惜那些汉人会看不出来?你以为他们会给你们机会吗?不,不会的,他们曾许诺让他们羁縻永镇,你觉得挺好,可才三年,便又要改土归流,一步一步,他们会步步进逼,得寸进尺的,扶三首领,觉醒吧,跟我们联合起来,左右溪的许多溪垌,都是出自百越,我们本是同根同源。”
扶三摇头。
脖子上的刀又紧了一点,皮肤划破,温热的血液流了出来,淌到了胸膛。
可扶三还是没妥协。
“你们不会成功的,卫国公早就布局好了,交州李刺史的兵已经杀到你们部落去了,你们有家不能回,你们败了。”
“我知道!”侬三娘子很平静。“所以我才来这里找你。”
“你杀了我吧,但你们也别想逃出谈州城,更别想逆天改命。我死了无所谓,我还有儿子,他们会为我报仇,朝廷也会厚待我的儿子与部落的。”
······
“杀了这个冥顽不灵的汉家狗。”一人怒道。
侬三娘子却只是笑了笑,“扶三首领很理智,这个时候还在计算着利弊得失,其实你不妨再听听我的提议,我们联合起来,不是你投降我。只要你愿意合伙,我们甚至愿意尊你为句町王,就算让我嫁给你都可以。我们联手,打下一座大大的江山,西起南盘州,东到郁江,北到都泥河,甚至只要我们足够团结和勇敢,我们甚至有机会打下交州,在交州城立都,到时你也是天子,我是皇后······”
扶三瞠目结舌。
“你太疯狂了!”
“是这世道太疯了,不疯狂如何存活?你觉得我很疯狂,可我看来我们成功机会不小,其实中原唐国对我们南人压迫太过厉害了,许多人都早有不满,只是迫于他们势大而已,只要我们能够击败姓秦得,打一场大胜仗,那么就会鼓舞众人,到时会有无数不满压迫的人一起站起来,云南爨氏,洱海六诏,还是黔中诸夷,剑南诸戎,甚至是岭南的冯氏陈氏冯氏宁氏等也都肯定会趁势而起,我们到时就会有无数的盟友,而唐人虽强,也没有能力与整个南方为敌!”
“你疯了!”扶三震惊。
“我不疯,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其实你也知道我说的是事实,只是你害怕了,你不敢面对这个事实,更没有勇气放手一搏,扶三首领,你让人失望!”
······
侬三娘走到扶三面前,低下头。
“扶三首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认真选择,勇敢站出来当一个真正的蛮王,将来甚至做南朝皇帝,南北对立。或者,你也可以继续选择当唐人的狗,我会给你一个痛快的。”
“只是,我今天既然能杀你,自然也不会放过你的家小,我杀不尽你的部落族人,但是你的家人妻儿,都会陪你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