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炎朝,寿昌二年冬,闰十二月。
淮扬府,四季馆,清婉阁。
“服食此蕈,我等真能蜕变?”
“哎,你可别小瞧它,滇南山民称之为见手青,生食后可通鬼神,此乃踏上厌胜命途的关键所在。”
“庞兄何须多虑,你瞧,赵兄这不已然飘飘欲仙?”
赵曜从睡梦中惊醒,只感觉昏昏沉沉,脑海中画面扑朔,宛如故障的电影放映机。
他坐起身摸索着眼镜,耳旁的呓语不知何时悄然消散,只剩炭火燃烧的细碎声响回荡在这个陌生的房间。
镜腿的触感迟迟未至,模糊的视野却愈发清晰起来。
赵曜环顾周遭,大脑瞬间宕机。
兰麝袅袅,纱幔拂面。
拨开纱幕,缕缕阳光从雕花窗桕徐徐渗入,零碎地洒在牡丹纹绒毯上,与婆娑的烛焰勾勒出一间古色生香的厢房。
镜台妆奁,红木案桌,瓷壶酒盏,满目琳琅。
他正坐在一张两人宽的摇椅上悠悠晃荡,身旁的暖炉烧得正旺。
这谁家的豪宅?
张局?书记?还是蓉姐?
回忆着昨晚的饭局,赵曜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将目光挪向一侧,暖炉边赫然横躺着三条身影,一动不动。
出于职业习惯,他下意识地上前检查呼吸与脉搏。
“唐俊和,淮扬知府嫡子,死亡。”
“卢孝义,淮扬同知嫡子,死亡。”
“庞胜,淮扬卫千户嫡子,死亡。”
赵曜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知晓这些人的姓名,仅是照面的瞬间,他们的身份便已浮上心头。
正当他怀疑人生时,前额骤然发紧,剧烈的疼痛迅速席卷整个颅腔。
我穿越了......
无数陌生的记忆蜂拥而至。
大炎国祚绵延三百载,除却江湖上屡见不鲜的奇人异士,与其他封建王朝似乎并无二异。
赵曜,字景阳,出身商贾之家,文武皆有涉猎,然年至弱冠,一事无成。家中别无亲戚,每日靠霍霍双亲留下的家财潇洒快活。
赵父行商多年,对自己这个糟心儿子知根知底,不求他出人头地,唯一的遗愿就是希望他能安稳度日。
哪知前身守孝还不足一年,便拿着这些家底整日和几个二世祖厮混一起,花天酒地,称兄道弟,熟不知自己在人家眼中不过是个钱袋子罢了。
“爹都没了,还跟这些拼爹的耍......”
赵曜一边消化记忆,一边忍不住直摇头,“人家开银趴的时候不叫你,轮到付款了你倒是屁颠屁颠地来。”
当狗腿子唯一落得的好便是从酒后杂谈中无意得知,世家和朝廷把持着关乎超凡的奇方异术,碍于礼制,不对外公开。
鬼扯,那三個傻逼不就是想吃菌成仙,然后被直接送走......
赵曜刚想笑出声,视线便重新聚焦回地毯上的三具尸体,素面红唇,犹如厉鬼索命。
喉结耸动,只觉得一股凉气直冲脑门。
他想起昨夜前身被这地板上的唐公子喊去鬼市,从一个老农手中花了二十两白银才买来一株叫做见手青的玩意儿。
随后就有了这场分食毒蕈、共踏仙途的盛宴。
“所以说,银趴里只有我活了下来,而淮扬军政大佬的继承人们......
“团灭。”
脑袋一偏,目光扫及案桌,熟悉的菌菇印入眼帘,绛红的伞盖鲜艳欲滴,白色根茎的切口处泛着神秘的靛蓝。
“这菌子还他妈是我买的......”
跨越两界的新鲜感转眼荡然无存,赵曜的心态有些炸裂。
上辈子兢兢业业奋斗十年,房贷只还了利息不说,连媳妇都没娶到一个。
好不容易穿越成了富二代,本来还盘算着回去后清点家产,好好享受一下未曾体验过的封建糟粕。
这下好了,莫名其妙成了这场聚会的唯一幸存者,死者的家属会作何猜想?
投毒?过失杀?蓄意谋杀?
想到这里,那些曾经目睹过的无数死状在眼前一晃而过,赵曜顿时头皮发麻,如芒在背。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得趁还没被发现,先跑为敬!
他一边谋划出路,一边拖着疲软的肢体推开房门。
冬日余晖携刺骨寒风滚滚而来,未等屋外的光景完全展开,一声温婉的呼唤便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赵公子?”
寻声望去,只见一名穿着缕缕薄纱、体态婀娜的女子正站在门扉旁躬身行礼:“公子行色匆匆,可是有要紧事需处理?”
糟糕,目击者......
赵曜面色僵硬,不着痕迹地挡住现场。
事出突然,他忘了屋里那些个公子哥每次来这四季馆寻欢作乐,都要点名头牌林婉儿作陪。
今日聚首是为淫祀,自然不便为外人所知,因而命她在屋外候着,没想到她真就顶着寒冷在此候了一下午。
有目击者的话,留给我收拾细软的时间恐怕就不够了......
赵曜深吸长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有别于现代都市的清新空气与血液迅速交融,自穿越以来始终相陪的头痛终于得到缓解,凝滞已久的思维开始飞速运转。
逃跑绝非良策,不事产业的自己若是没了那点家底,如何在这生产力堪忧的时代生存下来?
更何况纨绔们的死......
随着案发现场的全数细节如幻灯片般在脑海中一一掠过,直至定格于死者凝固的遗容。
赵曜凛然一振,暗骂自己怎么还未尸检就草草断定了死因。
待剧烈的心跳渐渐平复,案件的脉络却在心中愈发清晰,赵曜对上林婉儿满是狐疑的目光,毅然开口:“婉儿姑娘可否帮赵某一个忙?”
“公子请讲。”
他神情肃穆:“帮我到府衙报官,就说唐俊和、卢孝义、庞胜三人......
“惨遭谋杀!”
话音刚落,细枝硕果的林婉儿陡然一颤,她自然晓得上述的名单意味着什么,颤声道:“公子莫...莫要拿奴婢寻开心。”
赵曜没有解释,只是侧开身从门后的衣桁上取下一件大氅,平静地为她披上。
仅是匆匆一瞥,林婉儿原本被冻得通红的脸颊霎时失去血色,但她并未声张,只是紧了紧衣裘,小心翼翼地问:
“公子不先回府吗?留在这里恐怕会牵连到您......”
赵曜愣了愣,显然没料到眼前这位风尘女子竟会为他考虑,当即摆手拒绝:
“多谢姑娘好意,赵某心中已有定夺。”
逃跑当个通缉犯?归隐山林草衣木食?然后又打一辈子光棍?
赵曜冷笑一声,决然迈进温暖如春的厢房,一如曾经昼夜奔赴一线。
比起死,他更害怕穷。
何况眼前的局面并非死局,还有一线生机尚在。
而这条活路就在尸体上!
为此,赵曜赌上自己十年法医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