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二年九月二十四,嘉兴街头秋意正浓。
傍晚时分,花易寒姑娘从望秀街上的锦芳斋门口出来。又过了一会儿,步安和素素也从同一个门口出来,与仍没走远的花姑娘背向而行,往南湖畔的嘉兴府府衙方向去。
素素的小拳头紧紧攥着两根竹筷,筷子上戳了半只剥过叶的粽子,她一边走,一边探头去咬粽子,嘴巴张得老大,却每每只咬下一小口,大概生怕很快就要吃没了。
步安笑着瞅了她一眼,觉得这小丫头没修成人形之前,多半是做过流浪猫的,要不然怎么会变成一个小吃货。
“小……”他刚要提醒素素小心,已经来不及了。大半边已经被咬空了的粽子上,肥瘦相间、冒着油光的五花肉晃悠了一下,终于掉落下来。
步安已经做好了看素素哭鼻子的准备,却见这小丫头空着的那只手迅疾一抄,拽住肉块就塞进了嘴里。
腮帮子鼓着,眼睛眯着,嘴角翘着,素素像个小松鼠似的嚼着肉块,一边还朝自家公子嘻嘻一笑。
“饿死鬼投胎……”步安哭笑不得地翻了个白眼,心说当初穷困潦倒时,怎么就没想到让这小丫头杂耍卖艺呢,可比说书来钱快。
不一会儿,素素吃完了粽子,皱着眉头看看自己黏糊糊的手掌,又贼头贼脑地瞧瞧自家公子,接着趁他没留意,假装打哈欠捂嘴,暗中却伸出舌头一通乱舔,把手掌上沾着的肉油舔得干干净净,见公子没有发现,又迅疾无匹地把筷子头也舔了一遍。
“我都瞧见了……”步安头也不回地说道。
素素吓得慌忙把筷子扔开,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再跟上来时,垂着头,一副做错事被抓了现行的丧气模样。
“公子……以后不舔了。”
“公子从来就不舔……”步安瞪了她一眼,见她一脸委屈地朝自己看过来,才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素素这下知道公子没有真的生气,又没羞没臊地嘻嘻直笑。
两人踩着稀稀落落的枯叶,走在秋风萧索的嘉兴街头,赶在天黑之前,来到了嘉兴府衙。
嘉兴府衙南望南湖,北面靠着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大概也算是风水宝地。过了八字墙门,再到仪门前,不等步安开口,守门的衙役便低头哈腰地称呼他“三衙内”。
看来这会儿的“衙内”还没有变成贬义词,步安嘴角微翘,目不斜视地穿过仪门,绕过正堂,往官舍去。
普天下衙门布局都差不多,步安小半年前为了一张鬼捕公文,去过越州府衙,后来因为步经平的栽赃陷害,又被请去过一回,因此就算头一回来嘉兴府衙,也不至于完全摸不着方向。
正如他所料,一进了“机关大院”,就有官差陪着笑迎上来道:“三少爷啊,你这些天都上哪儿去了,老大人正四处找你呢……”
……
……
一间布置清雅的书房里,步鸿轩笑吟吟地端详着步安,眼神中满是赞许。两个身穿褐衣的下人一坐一右站在他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仿佛两座雕像。
步安也对着步鸿轩笑,笑得很轻松。站在他身后的,是同样一脸轻松的素素。
照理身为义子,在养父面前是没得坐的,可步安一进书房就大咧咧坐了下来,步鸿轩居然也没什么反应。这老贼今日似乎有些反常。
“早知今日……”步鸿轩收敛笑意,摇头感慨道:“你不该恨我,也不必如此处心积虑。”
步安微微皱眉,真有点搞不清楚这老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青龙步氏世代布衣,到了我曾祖这辈才行商发迹,三代人胼手砥足,方成嘉兴首富,可无权无势之下,钱财也不过是无根之木。当初你父亲亡故,步家数代人攒下的半壁家财,落在苏妇手中,那时我已是七品知县,官场来往、人情运筹皆需银钱……”
步鸿轩眼神愈发坚定,哂然道:“换做是你父亲,也会像我一样做的。”
一边是落在弟媳手中的万贯家产,一边是加官进爵、光宗耀祖的机会,步鸿轩似乎没有说错,步家花了几代人才从布衣变作豪商,而步鸿轩当时却看到了,再进一步,跃升江南望族的机会。
他也确实做到了,眼下年富力强,便已是从四品的大官,假如用好余唤忠这层关系,告老还乡之前,升到三品官衔,那青龙步氏就真的麻雀变凤凰了。
这些道理站在步鸿轩的角度,全都讲得通,可问题是,他干嘛要说这些?
步安来之前,就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没想到步鸿轩会给他来这一手。难道这老贼是要相逢一笑泯恩仇,伯侄同心赴前程?他已经理智到连丧子之痛都可以一笑置之了吗?
“我那时哪里会想到,鸿辕生下了这么了得的儿子……”步鸿轩一脸无奈道:“你若早些显慧,我又怎么可能把你入赘给余家。藩台大人来信我已看过,宋国公要将孙女许配给你……”
步安听得一怔,心说,那宋老头怎么不按常理出牌,自己已经摆明了要躲他,他还可着劲儿地贴上来。
“早知今日……你不该恨我,也不必如此处心积虑。”步鸿轩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这句,只是语气变得异常生冷:“既然你恨我入骨,我又怎么敢留你呢?”
对嘛!这才是你的戏路!步安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又有了笑意。
“宋国公恐怕也想不到,他的一番美意,竟然要了你的性命。”步鸿轩摇头道。
这老贼显然不是因为藩台大人的一封信,才对步安动了杀机的,他会这么说,是觉得步安仗着这封信,以及这封信背后来自宋国公的美意,才敢来到嘉兴府衙自投罗网的。
“我说你怎么见了我,一点都不惊讶呢……”步安一边感慨,一边皱眉考虑着该怎么应付来自宋国公的美意。他的第一反应是如何推脱,可一想到那双大长腿,又有些举棋不定。
“你也不要怪我,都是一家人……”步鸿轩轻蔑道:“你有才有抱负,我自然会助你成事;可你非要处心积虑扮成个废物,就不能怪我以废物待你。本可以皆大欢喜的,为何一定要弄个你死我活呢?归根结底,你还是太像你娘,自作聪明……”
步安恍然抬头,像看笑话似的看着步鸿轩道:“这么说起来,你那傻儿子还真跟你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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