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谢芜荑明显的话有所指,王广白却一言不发。
郑硇立即明白,王广白并不会为自己出头,在一边揣着明白装糊涂。
郑硇心下绝望,现在方知世道艰难、人心险恶,诸多选择,是一步错,步步皆错。
他随即起身,走到谢芜荑座前,行半跪礼:
“谢姑娘,在下郑硇,已经为自己的冒犯受到惩罚,也按您的吩咐,不再作为人身……
往日冒犯之罪,恳请姑娘能宽恕,我认错了,对不起……”
谢芜荑面色沉静,略作沉吟,随后展颜一笑:
“哈哈,也好,也好,今日冒昧登门,别无他事,我也仅仅是为了听你这一句话而已。
如此也好,往日种种,一笔勾销……这就很好嘛,了却是非之身,便不再有是非之事。”
本来见谢芜荑不再咄咄逼人,郑硇心中固然暗恨加羞恼,却不觉间竟然松了一口气。
而谢芜荑最后一句,却令郑硇的眼睛瞬间充血,差点控制不住。
什么是是非之身?什么是是非之事?
老子失去了人生最大的乐事,在你口中就是是非之根?
李陵游在旁边噗嗤一笑,又及时止住。
此刻十八郎因为谢芜荑的“是非”二字,油然想到了有个古老的职业,便是专干这种了结是非的事情:
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
郑硇半跪的身躯在微微颤抖,剧烈怒火令其难以抑制。
王细辛、王广白和慕容琅玕,何尝听不出谢芜荑口中的调侃?
而且这姑娘说话文雅,连“是非根”都没有提,如何责怪?
就在郑硇走在失控边沿,耳边却听到一声微小的“哼”声。
如同烧红的铁块,被冰冷的寒液临头浇下,郑硇一下子就被守宫随意的一声轻哼给惊醒了。
他屈辱地再次行礼,不发一言,起身退后,回到王广白身后。
此事一了,谢芜荑随即不发一言,神游天外了。
杨小蘗一直没有发言,他和王氏兄弟一向熟悉,此刻打了一个哈哈:
“两位王兄,久违了,帝都一别,已是经年,不知两位修行可曾突飞猛进,广白兄,还记得令尊当年嘱咐我们要随时切磋,不可懈怠么?”
王广白脸上的肌肉一抽,暗道谁愿意和你这疯子切磋啊,打谁都往死里打,他急忙回应:
“呵呵,杨兄天纵奇才,我等资质平庸,百炼而无一得,见笑了,见笑了,当初杨兄指点的关窍之处,尚未理解透彻,想必杨兄更上层楼,我等自然难以企及,不提也罢。”
李陵游在一边再次“噗嗤”失笑。
随即迎来王细辛的白眼。
李陵游忍住笑意,看向威灵。
威灵依然一脸纠结的样子,目光在慕容琅玕和王氏兄弟间游弋。
这种持续的纠结,令王细辛不好继续装傻。
他知道今天这几人一齐来访,必然有什么事情,但彼此间除了有些不愉快,并无什么友情这类的可以值得回顾或拜访的理由。
他也能猜到威灵和慕容琅玕之间,必然有什么龃龉不为人知,但还是硬着头皮发问:
“不知威灵兄面色犹豫,可有什么难言之事?”
威灵装着为难地叹息一声,面露不忍之色:
“我与两位王兄在西征军、在帕特邦早就熟知,知道两位皆是仁厚之人,不过……”
“仁厚”两字,令王广白与王细辛都忍不住面皮一抽。
这简直是说对方是个好人一样,当着和尚说秃驴。
威灵装作为难,言而不尽:
“不过,两位对身边之人可否了解?”
慕容琅玕眉头一挑,已经明白了威灵的目的。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幽深。
慕容琅玕的细微反应,自然在王广白与王细辛的预料之中。
其实他们当日在街头与威灵等人相遇,彼此间的几句对话,已经略见端倪,但又不好过多询问。
要知道,在他们这个圈子中,慕容琅玕一个中阶的木灵术士,算是不错的助力了,要是伤及人心信任,就不好办了。
王广白硬着头皮,对威灵的询问不乏冷淡:
“威灵兄,有话请当面明示,无需见外,在座的皆是我等心腹可靠之人。”
威灵的表情很惊异:
“哦?你们彼此皆是知根知底心腹之人?王兄确定?!”
慕容琅玕豁然起身,飘然出门,不告而别。
郑硇心情复杂,瞪了一眼威灵,又小心翼翼看了一下守宫,见守宫没有理会自己,才急匆匆跟上去。
郑硇和威灵擦肩而过,威灵的目光和他有一个瞬间的对视。
威灵眼中微不可查的光芒一闪而过,似乎丢过来两个字:
找死!
既然谈话进行到这个程度,威灵也不可能给慕容琅玕留下什么余地,反正建木结界信息中也有此獠的嫌疑记录。
于是,威灵便将他和青葙大人推断分析慕容琅玕协同苦麻、马氏兄弟掳掠南星三人的过程,以及和慕容琅玕在博湖郡城外荒漠中短暂交锋的情形,打包丢给了王氏兄弟。
王氏兄弟面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们知道,这件事不会有假,以两大智慧术士推断出来的结果,慕容琅玕断无冤枉的可能。
然而,尴尬的是,就在此刻之前,王广白还说此人也是自己的心腹,这令他们情何以堪?
这样的暗线黑手、龌龊之事,帝国门阀世家子弟,并不见得都很干净,但是一旦摆在桌面上,那就是大事。
王细辛比他七哥更加有心机,不待王广白表态,急忙与此事进行切割:
“威灵兄,我们兄弟俩与郑硇以及他的舅舅慕容琅玕,也就是泛泛之交。
郑硇因为与我有一定的交往,但失掉身体后,你们都知道,他无法在术士的道路上继续了,只能以智能体的方式存活。
他作为我七哥的追随者,也就是在西征军先遣队的时候才开始的,对于慕容琅玕的事情,我们一概不知。”
王广白知道厉害,也不敢嘴硬:
“正是如此,此人竟然有如此悖逆的嫌疑,实在是误我前程啊,幸好,幸好,我们也是近日才认识,多谢威灵兄善意提醒。”
威灵打着哈哈,将来意说得无比亲切自然:
“哈哈,我与掳掠我弟妹的家伙自然是势同水火,也是看贤昆仲与我甚是投缘,因此故,今日才偕同十八郎、谢姑娘和杨兄过来相访,不料见此獠也在,故而有些踌躇。”
王广白和王细辛心中痛骂,谁他妈与你投缘啊?
这一下,威灵几乎将两兄弟的羽翼给拔除光了。
再想到当日在帕特邦经历的噩梦和梦游,兄弟俩心中愤怒郁闷,却对威灵无可奈何,谁让慕容琅玕此人牵扯此事呢?
王细辛干笑两声:
“无妨,无妨,威灵兄的顾虑,那是人之常情。”
“既然来意已经明了,我等就不便相扰,告辞了。”
威灵等人一齐起身,向王氏兄弟告辞。
王氏兄弟一直将五人送到院外,还施礼不绝。
毕竟从人情世故方面看,谢阀、李阀、杨阀三大门阀的子弟,上门相访,道出慕容琅玕此人的隐秘嫌疑,这对王氏兄弟来说,那是同为门阀子弟间的相互关照,旁人只能称赞,无人会置喙其良好善意。
另外一边,郑硇在急切间,追上了神形索然的舅舅:
“舅舅,你和那个威灵之间,究竟有什么过节啊,前些天在街头遇到,就有言语的冲突,今日对方还上门问罪了。”
慕容琅玕停下脚步,看着郑硇那英俊得不太有人样子的脸,微微摇头: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是对你好。”
郑硇有些懊恼:
“舅舅,你都是中阶的术士了,为何还要和家族断绝关系啊,是不是有些事情,不能让家族背负?
还有,对方一个小小的初阶术士,你为什么怕他呢?”
慕容琅玕静静地看着郑硇,却无言而苦笑:
“你这性子,太随你爹了,你要多用脑子……可惜,可惜,你术士道路断绝,郑家也少了一个希望,难怪你爹把你推出去。”
郑硇也无言,片刻之后,他转头,平静地看着慕容琅玕:
“舅舅,我不知道你和威灵有什么过节,反正我是不想和他们交恶,他那个侍女,天生就是克制我的,你知道,再死一次,我就真死了。”
慕容琅玕的眼神漠然:
“然后呢?”
郑硇的眼神变得非常清明,紧紧地盯着慕容琅玕的眼神:
“我想,威灵纠缠于你,必然是和他那三个兄弟妹妹相称的孩子有关,你一定是卷入了掳掠贩卖他们的事情,对不对?”
慕容琅玕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却没有否认,也没有辩解。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直接将他们交给联邦,必然有和你联系之人,是维克托还是猎头人毕日阳古?”
郑硇的眼神锐利得如同刀子,令慕容琅玕的眼神一缩。
他陡然退后几步,紧紧盯着郑硇。
不等慕容琅玕有任何举措,郑硇的眼神突然一变,缓缓闭上眼。
转眼间,郑硇睁开眼睛,变得有些茫然,看着紧紧盯着自己的舅舅,有些不解:
“舅舅,你这样看着我干啥?”
慕容琅玕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他已经猜到了一些情况。
想不到身为中阶术士,在一个小小的智慧术士面前,竟然两次都吃瘪了。
他拍拍脑门,淡淡回应:
“硇儿啊,舅舅要走了,今后你自己注意安全。
如果实在不顺,就回荥阳郡去,归家做点其他事情……你娘也需要你看顾一些。”
丢完这道信息,慕容琅玕头也不回,朝着远方走去,连丢在王细辛住所的行李都不要了,反正也没有值得携带的东西。
郑硇怅然若失,却不知所措。
此刻另外一边,威灵等五人走在街头,李陵游正郁闷没有什么收获,威灵突然给几人丢下一个信息:
“算了,捷径是真的没有了,慕容琅玕当初去博湖郡,等待的是维克托,不是毕日阳古,我已经确认了。”
李陵游的表情如同见鬼:
“你怎么知道的?”
“威灵兄刚才一定是对郑硇做了手脚。”
杨小蘗心中警觉,却还是有基本的判断。
“是的,郑硇刚才心绪不稳,急着去追慕容琅玕,和我对视的时候,已经被我催眠入梦,我通过他和慕容琅玕的对话,分析慕容琅玕在不同词汇刺激下的心率改变、眼神变化以及脑波频率,获知了我想知道的答案。”
李陵游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与谢芜荑对视一下。
在两人目瞪口呆中,收到守宫傲然丢过来的信息:
“你们以为,公子带你们过来,真的只是意气之争,逞口舌之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