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恶趣味在钱镠援助杨行密平叛的时候,曾派遣一支部队攻击睦州,因为杭州钱镠同样面临内部叛乱的问题。话要从“徐许之乱”说起,在杭州保卫战中,陈璋表现英勇,荣获衢州刺史一职。不过陈璋赴任的表现令钱镠十分不满。首先,是招降纳叛。越州的低级军官张洪,与徐绾私交甚笃,自认为是徐绾同党,“徐许之乱”平定后,张洪惴惴不安,唯恐遭反攻倒算,于是率领部下三百人,投奔到衢州。陈璋欣然接纳了他们,为他们提供政治庇护。其次,通敌。就在田頵解除杭州包围的当月,钱镠治下的温州发生兵变,部将丁章逐刺史自据,田頵立即派人联络丁章,组成“反钱镠统一战线”,使节往来需借道衢州,陈璋为之大开方便之门,任由使节自由往返。最后,是“樟不入城”的“天意”。陈璋赴任衢州后,照例要绘制衢州城防图,并交到总部杭州报备。这不是简单的行政区划图,而是精准的军用地图,要严格地按照一定比例,把城墙、壕沟、府库、房舍、水井等重要设施一一标注,甚至连每一棵大树都要如实标注。在那个没有卫星定位、激光测距的年代,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堪称奇迹,这种军事地图堪称3D沙盘。当钱镠展开衢州城防图查看的时候,发现西门外毅然耸立着一棵樟树。钱镠难掩心中厌恶,指着这棵樟树,对身边人说道:“此樟不入城,陈璋必不为我所用也!”田頵等人叛乱之后,陈璋果然蠢蠢欲动。钱镠便指使手下暗杀陈璋,不料事情败露,陈璋遂据衢州而叛,依附于淮南杨行密。除了衢州陈璋,睦州陈询也发动了叛乱。陈询,陈晟之弟。陈晟,最早与董昌等分别统领“杭州八都”,先抵御黄巢,后消灭刘汉宏。后来,董昌从“杭州八都”中脱颖而出,荣升节度使,随后便提拔钱镠为杭州刺史,任命陈晟为睦州刺史。钱镠是董昌的下属,而陈晟与董昌是平级的战友,论资历、论辈分,钱镠都该立正敬礼,喊陈晟一声“长官好”。董昌视钱镠为嫡系亲信,故而大力提拔,使其权力地位均在诸位“长辈”之上。提拔嫡系,打压同僚,是权力斗争的基本操作。这就让老前辈陈晟非常不满。再后来,钱镠以杭州为根据地,坐收孙儒与杨行密争夺淮南之渔利,更利用老上级董昌称帝的机会,一举反噬,兼有浙东之地。而陈晟则一直在睦州默默无闻打酱油,做了足足十八年的睦州刺史,最终病逝于任上。陈晟死后,三军推戴其子陈绍权继任刺史。其弟陈询则趁机发动兵变,推翻侄子陈绍权,改父死子继为兄终弟及,自称睦州刺史。通过非法手段上台的陈询,一直惶恐不安,担心钱镠会以此为借口,兴师问罪,继而吞掉睦州。恰逢“徐许之乱”,陈询暗通田頵,以求自保。没想到田頵没能推翻钱镠,这就让陈询更加恐惧,深怕暗通田頵的事情败露。思前想后,陈询终于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与其疑神疑鬼,不如索性捅破窗户纸,于是陈询据睦州而叛。在“徐许之乱”中,钱镠手下杜棱之子杜建徽,立有大功,很受器重。杜建徽与陈询之间有一层姻亲关系,二人是儿女亲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奸邪小人对杜建徽是羡慕嫉妒恨,于是散播谣言,说杜建徽暗通陈询,要里应外合。对于这些恶意的抹黑,杜建徽从不辩解,置之不理。钱镠起初也不相信,因为杜建徽根红苗正,父子俩皆立有大功,然而三人成虎,渐渐的,钱镠对杜建徽的信任产生了动摇。后来,杜建徽的哥哥杜建思也迫于压力而“大义灭亲”,检举揭发杜建徽在家中私藏兵器,图谋不轨。钱镠当即派人前去查抄。当搜查人员气势汹汹地闯入杜建徽家中,翻箱倒柜、掘地三尺的时候,杜建徽正在吃晚饭,面对抄家,杜建徽无比淡定,仿佛他们都是空气,丝毫不于理会。君子坦荡荡。查抄结果,未发现一件兵器利刃,唯有堆积如山的书籍。后来,有陈询身边的亲信弃暗投明,投奔钱镠,随身携带了一些陈询的往来书信,其中就有与杜建徽的往返信件。信中,杜建徽全是规劝告诫的话。钱镠顿感无地自容,羞愧难当。衢州陈璋、睦州陈询,都选择依附于淮南杨行密,并在杨行密的支持下,为祸钱镠西南部疆域。杨行密与钱镠,江淮下游的一对儿欢喜冤家。时而互帮互助,时而战火纷飞。杨行密帮助钱镠平叛“徐许之乱”,钱镠帮杨行密平定田頵、安仁义之叛,难兄难弟,相濡以沫;与此同时,杨行密却又公开资助钱镠治下的衢、睦叛军。这就是政治,不夹杂任何感情因素的纯利益考量,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杨行密派去支援睦州的部队,不仅打退了钱镠的平叛部队,还生擒了钱镠的弟弟钱镒。趁钱镠手忙脚乱的时候,处州刺史卢约趁火打劫,占据了钱镠治下的温州。衢州、睦州、温州,可以看做是“徐许之乱”的涟漪,钱镠耗费数年之久才得以逐一平定。大家乱,才是真的乱。河东李克用也遭遇了叛乱,吐谷浑部落酋长契苾让发动叛乱;云州也发生兵变,只是叛乱规模较小,并且得到了快速的平定。这就是历史的恶趣味,厄运雨露均沾:朱温——青州王师范叛乱;杨行密——田、安、朱叛乱;钱镠——二陈叛乱;李克用——吐谷浑、云州兵变。至此,我们就解开了之前的一个疑问,那就是朱温在西线与关西集团对抗,在东线面临青州叛乱,而昭宗在被挟持到洛阳之前,又不断下诏,令诸藩讨朱勤王,在巨大的威胁面前,杨行密、李克用等强藩居然无动于衷,错失讨朱良机。这就是答案,大家都后院起火,分身乏术。其中受损最严重的,当属淮南杨行密。田、安、朱叛乱平定后,杨行密任命李神福为宣州宁国军节度使。李神福说出了与霍去病同样的豪言壮语,“鄂州未灭,何以家为”,固辞节度使,坚决要求返回鄂州前线。然而当李神福回到鄂州前线之后,却染病身亡。淮南再失一位良将。另一位大将台蒙,也不幸病逝。与此同时,朱温已经从泥潭中摆脱出来,收服了青州王师范,将昭宗绑架到洛阳,并弑杀。于是,总算接上了前文一个重要的节点:朱温决意南征。朱温亲率五万大军,渡淮南下,意在吞并淮南。淮南军立刻解除了对光州的包围,回师扬州,坚守不出。汴军在淮南境内大肆掠夺、破坏,最大限度地削弱淮南势力。屋漏偏逢连夜雨。杨行密在这个时候病情突然恶化,卧床不起。杨行密的目疾是装的,但病是真的。也正因他长期重病,所以朱氏夫人才对他“托孤小舅子”的说法深信不疑。台蒙病逝后,杨行密就命长子杨渥接替台蒙,到宣州赴任。正当杨渥打点行囊,准备赴任的时候,杨行密的大智囊徐温忽然找到他,提醒道:“主公卧病在床,却在这时把长子外放到地方,这其中一定有小人的奸计!您记住,如果将来主公召唤您回来,您可千万别急于动身,除非是我派去的使节。”杨渥顿悟,联想到了秦始皇与长子扶苏、荆州刘表与长子刘琦,不由得吓出了一身冷汗,对徐温更是感激涕零。徐温之于杨行密,如同诸葛亮之于刘备。只不过后期剧情稍有不同,徐温版的诸葛亮演绎出了无数人的内心世界,把对诸葛亮的意淫付诸实践。后文将详述。淮南内部接连损失了多位元老悍将,外部又遭受朱温的武力威胁,形势不容乐观。杨行密手下有位悍将,名叫马賨,是孙儒旧部,孙儒被杀后投降了杨行密。此人作战勇猛,屡立战功,以降将身份荣升淮南精锐王牌“黑云都”指挥官。某次,杨行密跟他聊家常,无意间问起他的身世,马賨直言不讳:“我是马殷的弟弟。”杨行密吓了一跳,说我一直看你气度不凡,异于常人,果然不是凡夫俗子啊!既然你哥哥现在已经位高权重了,我送你回哥哥那里享福去吧。马賨泪流满面,说道:“我只不过是一介淮西降卒,承蒙大王不杀之恩,又蒙不弃,提携有加。扬州距离潭州不过咫尺,书信往来很方便,足以寄托思念之情。我愿继续追随大王。”如今,杨行密为了营造宜居的外部环境,只得再次祭出马賨,对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希望你能做扬州和潭州之间的友谊桥梁。”并亲自为马賨饯行。马賨到潭州后,马殷大喜过望,立即委任他做节度副使。之前有述,马殷与杨行密之间本无深仇大恨,只是马殷集团继承的是孙儒的衣钵,而孙儒与杨行密在淮南的归属问题上水火不容。所以杨行密一直是我本将心向明月,而马殷则是奈何明月照沟渠。马賨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和平使者的角色,劝马殷与杨行密结盟,一来可以借淮南之势,二来也可以得到通商之便利。然而马殷却严词拒绝,呵斥道:“杨行密不尊奉朝廷,一旦朝廷降诏讨伐,我们就会受他牵连,这是自取灭亡!你赶紧把这种愚蠢的想法抛到脑后,别给我招惹灾祸!”杨行密想同潭州马殷缓和关系的计划,彻底落空。朱温在深入淮南腹地,大肆掠夺之后,心满意足地撤退到淮河以北,随后派部队增援鄂州杜洪。淮南屡遭朱温欺凌,主帅——模范楷模李神福同志又不幸抱憾去世,鄂州前线的淮南兵团同仇敌忾,副将刘存接过李神福的接力棒,化悲痛为力量,对鄂州发起了更为猛烈的攻击,火焚鄂州城墙。战况紧急,城内的汴州援军打算突围。此时,杀红了眼的淮南将士立即请求出战,被刘存阻拦。刘存解释道:“汴军急于突围,若遇阻击,必然折返城中,而他们一旦入城,防守力量就得以增强;不如听任其逃遁,如此一来,鄂州城陷,只在旦夕。”在酣战中,刘存表现出了将帅应有的冷静,抓住了主要矛盾——鄂州,放弃了次要矛盾——汴军。诸将恍然大悟,于是袖手旁观,任由汴军将士突围逃逸。当天,鄂州就被攻陷,杜洪父子及一千余没来得及逃走的汴军被生擒,押往扬州听候发落。杨行密当面斥责杜洪依附朱贼的行为,而杜洪的表现也堪称纯爷们。面对杨行密劈头盖脸的羞辱谩骂,杜洪仅以五个字回应,“不忍负朱公。”随后,杜洪父子均被斩首示众。朱温也被这句话感动,后来,朱温以朝廷的名义为杜洪、成汭修建祠堂,永世纪念,以表彰其“死国事”,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追认为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