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并东川得到讨伐凤翔的诏书之后,西川部将纷纷请缨,说这是吞并凤翔李茂贞的好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王建却拒绝了北伐凤翔的提议,“此言失策,吾所得已多,不俟复增岐下。”大智知止。王建为部下分析时局,阐明利弊,指出李茂贞割据岐地已久,在当地甚有威望,与关东强藩争鼎不足,但守土有余。况且我们之前已经趁乱抢了不少他的地盘,若继续攻击凤翔,则得不偿失,不如让他作为我们蜀地和中原的缓冲区,不但不能攻打他,反而要在合适的时候支援他。王建既是一个热血的军事家、征服者,更是一个头脑冷静的政治家、权谋家。他可以戒掉贪婪,他可以忽略仇恨,而真正做到以长期利益为导向,顺应时局,敌友互换,无缝衔接。自“倒杨运动”开始,王建就与李茂贞长期争夺山南之地。西川王建与凤翔李茂贞的关系,如同河东李克用与汴州朱温。如今,李茂贞势窘,朝廷又下诏讨伐,而王建不但不投石下井,反而提出要适时援助李茂贞,由此可见王建卓越的政治智慧!王建起兵之初,大谋士周庠就为他献上了川版“隆中对”,为他规划好了战略目标,即割据蜀地而称雄。王建后来的一切行动,均是围绕着这个纲领。如今,东川才是王建的主线任务,至于抢夺凤翔、山南西道的地盘,都是有一搭、无一搭的趁火打劫,而黔南地区的归附,则更是天下掉下的意外之财。于是,王建趁李茂贞无暇南顾、插手两川事务的机会,加紧了对东川的军事行动,亲率大军增援东川前线。东川连连溃败,凤翔援军也连吃败仗,被阻挡在剑门关以外。这时候,有意思的一幕再次上演。昭宗让一号种子选手——宰相孙偓挂帅,当征剿凤翔总司令,以统领天下勤王之师,指挥收复长安、消灭李茂贞。李茂贞则瞬间认怂,上疏道歉,表示自己一时糊涂,希望朝廷给个重新做人的机会,自己一定洗心革面,并拿出巨款修复长安宫室,以赎罪。而再看所谓的勤王之师:当时李克用与朱温正在魏博对阵,朱温、李克用、罗弘信、兖郓二朱均卷入其中,无暇西顾;淮南杨行密与杭州钱镠也正深陷江淮战场,被“董昌称帝”绊住手脚;唯独西川王建有出兵伐岐的能力,而他不但不肯伐岐勤王,反而以唇亡齿寒之义存有救援凤翔之心。所谓的“天下勤王之师”是有名无实,半天不见一兵一卒。韩建也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不希望看到关东强藩真的来关中,于是也从中作梗,暗中阻挠勤王之师的集结。事实摆在昭宗面前,不想原谅李茂贞都不行了。既然李茂贞也给足了朝廷面子,留足了台阶,那当然是选择原谅他了。于是李茂贞的“二次犯阙”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李茂贞蔫头耷脑地离开了长安,两次称兵犯阙都是为他人火中取栗,自己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不仅丢城失地、损兵折将,还成了天下最臭名昭着的贼人,成了过街老鼠。政治、军事、经济……全方位地失败,简直惨不忍睹。李克用、朱温、杨行密、钱镠等关东强藩均在此时获得巨大收益,而最让李茂贞难以容忍的,就是西川王建的快速成长。王建不仅侵占了李茂贞的部分城池,还做出要一统两川的架势,如果王建如愿以偿,那么凤翔将再无宁日。李茂贞于是上疏朝廷,控诉王建对东川地区的吞并行为。在这里,他做出是为东川顾彦晖打抱不平的样子,对王建侵占山南西道的行为只字不提。特别是王建先前已经接受了朝廷的和解诏书,他现在是公然抗旨不遵,实在可恶!对此,李茂贞表示强烈谴责、严正抗议!昭宗皇帝再下一道停战诏书,要求王建立即停止一切针对东川的军事行动,撤出东川,并派出特别调解员李洵前往调解。王建在梓州前线接见了李洵。王建指着手举大旗的官兵,“群众的呼声,我也约束不了啊。”又是公然违诏。李茂贞一身正气,“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昭宗认为李茂贞说的很有道理,于是降诏:贬王建为南州刺史,任命李茂贞同志为西川节度使,任命覃王李嗣周为凤翔节度使。不知昭宗是故意幽默,还是诚心恶心李茂贞。王建接到这份诏书,“哈哈”一笑,置之不理;李茂贞接到这份诏书,气得七窍生烟。覃王李嗣周还有模有样地前来“接管”凤翔,结果被李茂贞包围在奉天,幸亏有韩建从中调解,李茂贞才解除了包围,让覃王李嗣周得以返回华州行宫。无论是中央朝廷还是凤翔李茂贞,对两川事务均已无力插手,这是王建完成统一两川事业的绝佳契机。王建与顾彦晖历经大小五十余战,扫清了外部障碍,正式包围了梓州。之后采纳了谋士周德权的建议,收编招安了东川境内的土匪流寇,进一步拉大了双方的实力对比。顾彦晖困守孤城,士气低落。仅仅一个月之内,治下的遂州刺史率部两万人投降王建;合州刺史率部一千人投降王建;凤翔援军将领李继溥率部两千人投降王建。在梓州城内,有座“镜堂”,富丽堂皇,远近闻名,顾彦晖时常在此大宴手下将领。顾彦晖的佩剑斩铁如泥,号曰“疥痨宾”,顾彦晖将此宝剑赠送给了他最信任的养子顾瑶,每逢宴饮,顾彦晖总会让顾瑶手持“疥痨宾”侍于左右,并对诸将说:“我与尔等发誓同生共死,有违背者,就先来体验这个‘大保健’吧。”如今,王建攻城甚急,城池陷落只在旦夕,顾彦晖见大势已去,便与诸亲信将领一起享用了最后的晚餐。顾瑶手按“疥痨宾”,对诸将说道:“还记得我们的誓言吗?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现在,是兑现诺言的时候了。来,排队做‘大保健’吧。”于是,诸位亲信履行了诺言,集体赴死。顾彦晖把养子顾琛叫到身边,说:“你不是我的亲信旧部,不必与我同死。走吧,逃命去吧。”王宗弼泪流不止,跪拜顾彦晖,然后翻墙而出,又投奔到了王建的阵营。随后,顾彦晖亲手杀了妻儿老小,自灭满门,最后拔剑自刎。至此,王建正式吞并了东川,完成了两川的统一,为日后割据蜀地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王宗弼逃回来之后,王建左右诸将都斥责他是忘恩负义、反复无常的小人,要王建杀了他。然而王建却不计前嫌,待之如初。再一次体现了他的宽广胸怀。顾彦晖自杀的时候,城中尚有七万人的部队,但顾彦晖没有选择鱼死网破,而是用自己的死挽救了这七万士兵的命。既然败局已定,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敌我军民伤亡,也算是一件不朽的功德。就此而论,顾彦晖也是好样的,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王建进入梓州之后,自然是老生常谈,表奏养子王宗涤为东川留后啦,安抚百姓啦、查封府库啦、论功行赏啦、改编降俘啦……除此常规步骤之外,他还做了一个特殊的动作:王建拿出了一个记满名字的小本本,这个小本本已经带在身边近十年之久,现在,它是死亡名单了,凡是榜上有名的人,一律格杀勿论!十年前,韦昭度挂帅征讨西川陈敬瑄,王建、顾彦晖等均受韦昭度的节制调度,那时,王建与顾彦晖有过短暂的共事经历。但这个经历却是王建心中永远的痛。首先,王建属于后起之秀。在朝中刚刚遭受了“杨派”势力的排挤打压,外放做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小刺史,属于是穷小子起家;而东川顾彦朗、顾彦晖兄弟位居东川节度,家底儿殷实。所以顾彦晖根本瞧不起王建。其次,王建的主力部队是由八千亡命徒和溪洞蛮夷青年构成,有着浓郁的异域风情,王建入川之后,在成都城下拜别干爹田令孜的时候,也与亲信随从剃发明志,因而王建所部自上而下全是蛮夷洞獠之装束。王建军中还盛行“黑话”,例如夺命龙——剑,小逡巡——刀,潘尚书——弓,圣牛儿——鼓,乡八——锣……在吓唬韦昭度的时候,也是用当众剐割、生吃活人的恐怖手段。王建所部是联军中的另类,与中原文明格格不入,活脱一支蛮夷野人部落。而顾彦晖“详缓有儒者风”,是个风度翩翩、腹有诗书的名士。当两人带领亲信随从出席韦昭度主持的军事会议时,顾彦晖峨冠博带、羽扇纶巾,优雅有风度,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恰如孔明复生;王建髡发黥面,奇装异服,宛若孟获不死。顾彦晖对王建睥睨而视,鄙夷之情溢于言表,而他的随从也对王建指指点点、哂笑不止,甚至不顾基本礼节,当面嘲笑讥讽。当时,顾彦晖毫不掩饰自己对王建的鄙夷蔑视,失礼之甚,有时候连韦昭度都看不下去,经常私下劝诫顾彦晖,要顾全大局,要团结同志。而顾彦晖丝毫不为所动,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高姿态。王建当时的实力不足以维护其尊严,于是选择了隐忍,却暗中记下了所有嘲笑他的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后的今天,王建以征服者的姿态入主东川。他拿出了这个珍藏了十年的小本子,“至是录笑者皆杀之”。在王建宽厚仁慈的面具下,也有其狭隘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