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尽弓藏每一次动荡都是财富和权力的重新分配。在凶险的政治博弈中,各方势力轮番登场,互相角力,互有胜负得失。唯有一个人始终躲在幕后。跟他相比,台前的所有角色都是木偶,只有他是真人不露相的提线人。这个幕后大佬就是宦官田令孜。田令孜拥有着得天独厚的政治优势,他是皇帝最宠信的宦官,他是皇帝的干爹。唐僖宗是他在这场政治游戏中的马甲,小号。京师收复前后,田令孜不断地在唐僖宗面前吹耳边风,鼓吹自己的功绩,比如劝唐僖宗幸蜀、安全转运了先帝灵位……唐僖宗肯定了田令孜的功劳,也给了相应地奖赏。但不管怎么狡辩,田令孜顶多是有保驾之功,而长安的收复之功无论如何也落不到田令孜头上。那么收复之功怎么论呢?总司令王铎,副总司令崔安潜,总监军宦官杨复光,以及各路藩镇将帅。田令孜老谋深算,权衡利弊之后,认为功劳落在宦官集团总比落在文官集团要好,于是极力鼓吹杨复光的功劳,而贬低王铎等人。长安刚刚被收复,就以“讨贼无功”为由将总司令王铎、副总司令崔安潜等人罢免。收复了长安,打跑了黄巢,总司令竟然“讨贼无功”。“尔功何有”的康承训应该会心一笑。对此,田令孜有他合理的解释。长安是被李克用收复的。李克用有收复之功,而杨复光有举荐之功。于是,也就有了杨复光的那篇告捷奏章,杨复光与田令孜这两个宦官一唱一和、一外一内,把李克用包装成了解放长安的大英雄。其实在宦官势力内部,田令孜与杨复光是有利害冲突的,“田派”与“杨派”的争斗由来已久,在未来还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田令孜为了自身利益的最大化,不惜主动取悦杨复光,与之组成宦官统一战线,也算是目光长远、有大局思维的无耻之徒了。并且在封赏方面,田令孜也是下了苦功夫的,虽“以复光功第一”,却“薄其赏”,杨复光获得的赏赐是:开府仪同三司,同华制置使,封弘农郡公,赐号“资忠辉武匡国平难功臣”。几乎全是类似“优秀班干部”、“三八红旗手”、劳动模范……之类的荣誉称号。而在扳倒宰相王铎之前,田令孜已经扳倒了宰相郑畋和宰相郑从谠。郑畋和郑从谠的功劳,在《旧唐书》中有明确记载:“广明首唱仗义,断贼首尾,逆徒名为‘二郑’。国威复振,二儒帅之功也。”这是盖棺定论,“国威复振,二儒帅之功”。然而这两人的遭遇同样令人唏嘘。《新唐书》也明确指出,如果没有郑畋,僖宗早就死了。僖宗皇帝在“龙尾坡大捷”之后,也发出感慨,说“愚蠢限制了朕的想象!”郑畋铁面无私,秉公执法,被田令孜视为眼中钉。田令孜打算借护驾回鸾之际,活动活动关系,把自己的一个爪牙安插进朝中,被郑畋拒绝。而发动“凤翔兵变”驱逐郑畋的李昌言也担心郑畋算后账。于是,田令孜就暗中唆使李昌言威胁朝廷,逼迫朝廷罢免郑畋并将之外放、勒令退休。僖宗左右为难。郑畋识大体、知进退,主动找到僖宗,表示自己愿意主动辞职,以免激化朝廷与关西军阀之间的矛盾。于是,郑畋交出一切实权,退休养老,不久之后病逝,享年63岁。我有个大胆的猜想:也许“凤翔兵变”从一开始就是田令孜作祟。即便不是田令孜的主谋,那李昌言兵变驱逐郑畋,也恰好符合田令孜的利益,田令孜在事后也少不了主动帮李昌言擦屁股。郑从谠的悲惨遭遇就更与田令孜脱不了干系。郑从谠出镇河东,平定了沙陀李国昌、李克用的叛乱,将他们一举赶进北方鞑靼部落,稳定了河东地区,功勋显着。田令孜却从中吹毛求疵,找出了郑从谠的两大“罪状”——组建“小朝廷”;执法不明。郑从谠赴镇之初,得到了“自辟将佐”的特权,也就是允许他自募团队,以应对瞬息万变的战局。这是合情合理的,也并非个例,例如郑畋同样有“便宜行事”的特权,王铎挂帅收复长安时也有该项特权。郑从谠组建的幕僚集团中,人才济济,其中就有大唐开国元勋刘政会的七世孙刘崇龟、刘崇鲁。田令孜就指使手下制造舆论,捧杀郑从谠,将郑从谠的团队美誉为“小朝廷”。表面上是夸赞他们能人辈出、卧虎藏龙,实际上是往沟里带他,阴损毒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唐天子治下,哪里会容忍“小朝廷”?另外,前任河东节度使康传圭死于兵变,而郑从谠不但将参与兵变的将领张彦球赦免,还重用他。事实证明,郑从谠是对的。张彦球有勇有谋,是个难得的将才,发动兵变并非出自本意。张彦球感恩郑从谠的不杀之恩,从此竭忠尽智,屡立战功。田令孜当然会断章取义喽。再者,郑从谠也勉强算半个“牛党”余孽。因为前宰相令狐绹是他父亲郑瀚的贡举门生,所以令狐绹也多次提携郑从谠。令狐绹在前文屡有介绍,与父亲令狐楚同为“牛党”领袖级别人物。瞧,“牛党”余孽、重用杀害节度使的叛将、还组建“小朝廷”……跟田令孜玩儿权术,你郑从谠就是个渣渣。随后,郑从谠就被分了兵权,让他拨出一部分河东兵给诸葛爽,并由诸葛爽率领着南下赴难。于是,河东主力随诸葛爽南下。李克用也正是抓住这个机会,打着“奉诏讨贼”的旗号乘虚而入,剽掠河东。这就是之前提到的“河东疑云”,李克用第一次南下赴难。在长安收复之后,田令孜又别有用心地任命李克用为河东节度使,接替郑从谠。李克用双手沾满了河东人民的鲜血,又与郑从谠结有深仇大恨,却偏偏让李克用赴镇河东。估计田令孜是想看到一场狗咬狗的火并局面。前文说过,李郑二人公私分明,特别是郑从谠深明大义,两位老对手早就冰释前嫌了。李克用到了河东,与郑从谠是英雄相惜,开怀叙旧,顺利完成权力交接,洒泪分别。李克用的大度让田令孜很失望,却不妨碍田令孜继续施展政治手腕。田令孜对郑从谠明升暗降,给了司空、司徒的空头衔,而剥夺了实权。几年后,郑从谠以太子太保退休,不久病逝。田令孜以一己之力,几乎干掉了所有文官集团内的“扫黄割草”功臣。朝廷喜负人;用你的时候,高官厚赏,不用你的时候,拿你当破鞋;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田令孜在争权夺利的过程中,吃相太难看,严重扭曲了世人的价值观,瓦解了大唐中兴的精神支柱,扳倒了“主战派”的实力领袖,为黄巢的东山再起扫清了障碍。在朝廷之外,地方藩镇的实际情况同样是对黄巢有力的。南北无强敌自黄巢作乱以来,黄河以南的广袤土地深受其害,民变、兵变多如牛毛。其中:寿州杀猪的屠户王绪,与他妹夫刘行全带着五百名地痞流氓先攻寿州,再陷光州,割据一方。王绪重用了王潮三兄弟,几年后王氏三兄弟割据福建一带,建立闽国,成为“五代十国”中“十国”的组成部分;临海变民杜雄攻陷台州;永嘉兵民朱褒攻陷温州;遂昌变民卢约攻陷处州;江西道大将闵勖途径潭州时,驱逐观察使,自称留后;武陵蛮雷满割据朗州,剽掠荆南;陬溪人周岳割据衡州;高安人钟传割据抚州、洪州,之后被朝廷任命为江西观察使,钟传走后,变民危全讽、危仔倡兄弟割据抚州、信州;荆南军乱,监军宦官朱敬玫杀节度使段彦谟;鄂岳道兵变,将领杜洪驱逐岳州刺史,自称刺史;桂州军乱,驱逐节度使张从训;平卢兵变,大将王敬武驱逐节度使安师儒,自称留后;昭义军乱,孟方立割据称雄,李克用连年用兵争夺昭义辖境内三州之地;魏博军节度使韩简,目无中央,拓土开疆,悍然发动藩镇兼并战争,攻击天平军。天平军节度使曹全晸阵亡。曹全晸奋力抗击黄巢草军,没有死在抗击黄巢的正面战场上,却牺牲于藩镇火并;和州刺史秦彦,驱逐宣歙道观察使,割据称雄……而真正的重头戏,还在淮南两浙地区:先有王郢兵变,后有曹师雄袭扰。朝廷不得不准许地方组织团练、土团,自行募兵自卫。于是,镇海军节度使周宝就自行招募了“杭州八都”。其中“石镜都”的指挥官是董昌,副手是钱镠。“杭州八都”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正规军,但他们是本地原着居民,肩负着保境安民的重任,故而意志坚定、作战勇猛,屡立战功。其中表现最为突出的,正是“石镜都”。淮南节度使高骈以进京勤王为名,打算诱杀镇海节度使周宝,未果;然后,照方抓药,诱骗“石镜都”董昌,董昌很傻很天真,差点儿被套路,多亏副手钱镠及时提醒,才躲过一劫,并在半路途中占据杭州,自称刺史。浙东观察使刘汉宏,原为荆南将领,驻防江陵,在黄巢到来之前,亲自洗劫了江陵城,之后宣布出道,正式落草,大掠宋、兖、申、光等州,随后接受招安,为宿州刺史,又升为浙东观察使。现在,刘汉宏的野心再次膨胀,打算一举统一两浙地区,于是派大军进攻杭州。从此展开了统一两浙的战争。其间,杭州将领钱镠就曾缴获了一批擢升刘汉宏的委任状,抬头是黄齐政权,由此证明刘汉宏集团已经暗中投降了黄巢。至“陈州三百日”之时,两浙地区仍然处于激烈的拉锯战之中。而淮南更热闹,淮南节度使高骈混蛋透顶,被奸邪小人利用,疏远部将,被小人架空。高骈宠信奸佞,不仅对昔日功勋猜疑生隙,甚至不惜把自己的侄子高澞害死。治下的庐州发动兵变,将领杨行密自称庐州刺史。总之,高骈和刘汉宏,为黄河以南、江淮地区的混乱割据立下了汗马功劳。朝廷几乎失去了黄河以南的管辖权,也成为黄巢卷土重来的机会之一。至此,我们可以看出,黄巢在撤出长安以后,仍然具备卷土重来的机会。风雨飘摇的大唐成都流亡政府、朝廷蛀虫权阉田令孜、公开降贼的奉国军秦宗权,暗中降贼的浙东刘汉宏,以及各地多如牛毛的兵变、民变,都为黄巢的翻盘提供了可乘之机。可惜,历史不能假设,更不能重演。黄巢偏偏死磕陈州,失去了近一年的宝贵时间。终于在“王满渡之战”溃败,最终败死狼虎谷。话分两头。却说那李克用亲率沙陀骑兵,死死咬住黄巢,一路追杀,却在最后关头丢失目标,而自己也成强弩之末,于是悻悻而退,返回汴州休师整顿。在“王满渡之战”中,李克用在关键时刻出手,救了汴州朱温,于汴州有重生再造之恩。所以,李克用就以汴州拯救者自居,趾高气昂地进入到宣武军地界,“告诉朱温,我来了。”朱温确实应该感谢李克用。李克用不仅仅是救汴州于危难这么简单,在“王满渡之战”中,草军将领李唐宾、霍存、葛从周、张归霸、张归厚、张归弁等率部投降朱温,这些人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成为朱温日后称霸的资本。他们的故事将在后文一一呈现。朱温准备了好酒好菜,要为自己的这位朋友、恩人、战友——李克用接风洗尘,尽地主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