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尘与他相隔不过一丈。
对方先停了下来,他站在那里打量宴尘,目光直接。
这人在前方站着,白衣随着清风轻荡,这一瞬间,让宴尘生出一种朦胧似幻之感,很不真实。
他的目光还放在宴尘面上,没有撤走,又几息后,听他一字隐深:“你……”
这道声音沉俊,却带有几分阅尽红尘之意。
宴尘还未有什么回应,这人又将距离拉近了半丈。
他又看了宴尘数息,眼中似有深藏波动,又或许没有,一张脸衬着周侧花木,很是俊逸。
“长的很像……”
不过四个字,话却没有说尽。
这一声低语,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宴尘不曾接话,对方又道:“少君?”
这两字是真的在对着宴尘说了,他再装作听不见也不可能,想到今番境遇,宴尘淡淡点了下头。
他不是在摆少君的架子,也不是故作高冷,只不过是不想多生事端罢了。
对方见他承认,一时没再说什么,可也没走。
这是什么意思……
宴尘想越过他过去,正这时苏成漠从后方走过来,见到此人,收了他那副不正经的样子,神色正常道:“孟师叔。”
师叔……
还未待宴尘想什么,这人应了苏成漠,又对宴尘言道:“我名孟云虚,是帝君的同门师弟。”
他在向宴尘说明自己的身份,且是特意面上一派认真说与宴尘听的。
如此宴尘便不能就这般走了,他当下只得道:“孟师叔有礼。”
……苏成漠是卫疏明义子,孟云虚是卫疏明师弟,那苏成漠唤孟云虚师叔,只能是卫疏明既是苏成漠的义父又是他的师父。
孟云虚还礼道:“见过少君。”
帝君独子,早晚是上清界之主,界内哪个德高望重者见了都少不了一礼。
孟云虚又道:“少君可是在赏景?”
一句话似是闲谈,带着几分随意与沉稳。
宴尘淡然回道:“界中景物奇绝,自要看上一看。”
“少君可去仙林峰上看看,那处这几日正值景色绝美之时。”
“自然。”
孟云虚这才从宴尘面上收回目光,与两人分开。
苏成漠将孟云虚一系列神情看在眼中,他目中有沉,垂眸间现出几丝隐厉之色,抬眸时又散尽,与宴尘独处时还似之前那些许风流模样。
不过宴尘完全未曾搭理他,他自说自话,似也不觉无趣。
晚间时候,宴尘终于摆脱了苏成漠,他被安排在明月殿中,此殿本就是一处单独为少君准备的居所,其间飞麟云碧,画栋雕梁自是不用多说。
这地方宽大无比,正主就住他一人。
可等到合籍大典之后,苏成漠便会过来与他同住。
卫疏明没有拘着他,也没有特别派人看着他,但若是宴尘离开上清界,便会让喻清渊再不能活。
此时大概这世间都知道宴尘要与人合籍了。
而合籍那人,不是魔君。
宴尘应下合籍之事不过是当时被逼如此,可此刻再想,也未有解决之法。
通魂玉在卫疏明身上,他不主动拿出来,便如何也到不了他手中。
之前他还想用髓印作为筹码,现下看来,卫疏明握住了这红梅魔种带给他二人的死穴,他不与苏成漠合籍,卫疏明无论如何也不会给他通魂玉。
可卫疏明若是想要髓印,合籍之后他有的是时间。
那新挂的红绸纱幔与殿中烛火一衬,让宴尘心间烦闷。
他想要大成飞升,从入道初始便以此为志,心境如一,百折不破,一身霜寒冷雪,性情凉厉,却又心有苍生。
可现下,要为这眼前事,不得出局。
他不禁想起了喻清渊与他说的那两个字。
情劫……
不曾有情,何渡情劫?
他站在一侧窗边看着外间夜幕。
这时,外间传来一声通报,言帝君有请,让宴尘去往仙林峰。
……
上清界的夜,自是不同别处,漫天星斗似是蕴了仙韵灵潮。
宴尘跟着一名弟子来到了仙林峰,那弟子将他带到之后,就退了下去。
名为仙林峰,此峰上自是以林木为奇,树植皆是凡间不可见之灵种,品样繁多,叶形各异,却很有规律的长在一处,又各自生长。
有矮草没过脚踝,青石嶙峋,仙株遍布,又有繁花如星,开满山野。
抬头望去似触天幕,仿佛辰星落怀随时可摘,一条玉带银行横纵其间,峰上仙草奇珍散着幽幽灵光。
确实是一眼奇景,美不胜收。
可宴尘无心观此,他往前走,却忽见夜空中一道遁光远去。
他认出那是卫疏明,他离开了此处。
卫疏明既已离开,他便没必要待在这仙林峰上,宴尘当下便要回转。
“少君留步。”
忽然出现一道声音将他叫住。
……这峰上除了他还有人,宴尘竟一时不查。
且这声音宴尘白日里听过。
几息后他转身,就见孟云虚站在远处。
仙林峰上并无任何建筑,只是一块单独的峰头。
宴尘淡道:“孟师叔有事?”
孟云虚依然是一身白衣,被空中月轮渡上了一层清光,显得一张年轻好看的脸冷硬了几分。
他御过来,落在宴尘近处。
“只是想让少君赏一赏这夜景。”
“孟师叔自便。”
宴尘五个字落下,正要走,衣角划过草叶。
“我方才与他谈了些往事。”孟云虚道:“还没说完,他有些杂事便先走了。”
这个他自是卫疏明。
只听他又道:“还谈了你合籍之事。”
听到合籍二字,宴尘一顿,他正身抬眸。
孟云虚却突然偏离了这一句,深深看着宴尘双目,“长的真的有几分像……”
又是半句不清不楚的话,孟云虚安静的站在宴尘对面,像是一下子落入了自己的心绪之中,见他慢慢伸出手,似要去触宴尘的额发。
宴尘:……
他偏头躲开。
孟云虚却上前一步,摸到了宴尘发尾,又要摸他脸颊。
他这举动实在不对,非是一个被叫做师叔的人能对晚辈正常做出的事,以一种似是故人归的神情,还有……
宴尘:?
他简直……为何他遇到的人都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人。
宴尘当即一息不留,御空离峰。
孟云虚好似从自己的心绪中脱出,又好似没有,他见眼前人走了,当即追上去。
孟云虚的修为在地仙境五重,他用了全力去追,只见两道遁光一前一后,流星一般,还未出得仙林峰范围,宴尘便被孟云虚拽落了地面。
拽落地面之后,就要抱他。
宴尘正心中有气,此人又这般举动,他当即虚虚一握,便见霄红在手,宴尘右手平划,剑刃斩过夜空。
孟云虚当即退开数步。
宴尘接着一记横斩,只见几十道剑影闪出,仙灵白光恍若载满天上星斗,孟云虚徒手蕴灵去挡,剑影被他化开后去试不减,崩断后方十数棵树。
之后两人又交手数次,半刻后宴尘指剑在前,将孟云虚隔在剑尖之外。
白日里他与苏成漠交手不曾使用灵力,可方才他实难忍住。
且刚刚宴尘第二次想要御走,也被孟云虚阻住,他境界未复,不敌于他。
宴尘眉间都似要生霜,他寒声透骨:“上清仙宗,都是这般之辈?”
不说行事真真假假,那苏成漠也是如此。
孟云虚垂眸看了看那剑尖,此刻望着他时竟带着一身忠锐决绝。
他整个人这般看着还算沉稳,但见宴尘目中覆雪却是慌了一下。
“是我错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宴尘一声凉哼沉厉,剑尖半分未撤。
“我只是想让你陪我在此处多待一会。”
宴尘未言,但他的意思很明确,他要离开此处,别跟着,也别拦着。
孟云虚理解了宴尘之意,他更慌了几分,竟是用一只手握住霄红剑刃,出口的话带上了一丝恳求,“别走,让我再多看看你。”
他这是还陷在自己的心绪中没出来,不知把宴尘当成了谁。
当成谁都与宴尘无关,他不想管,他连自己徒弟的事都还没管明白。
宴尘往回抽剑,孟云虚却握的更紧,灵刃锋利无比,他掌中鲜血横流。
“松手!”宴尘凉声。
“……我松手,你不走好吗?”
孟云虚沉语一句,盯着宴尘,不舍一般将流血的手拿开。
宴尘一时不曾将霄红收回。
孟云虚仿佛想到什么,他两手摸上自己衣襟,片息后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纸包。
他神情带着份柔软,白衣上被自己弄的沾了血迹,褐色的小纸包外面也不能幸免。
宴尘慢慢将剑收回。
孟云虚将小纸包打开,足有两三层。
他抬头,将打开的小纸包往前,眸中带着深深期许。
宴尘将霄红收回身侧。
孟云虚低声说道:“桂花糖。”
宴尘看到了,里面确实是糖。
孟云虚将小纸包又往前送了送,“吃一块,嗯?”这一个嗯字,像是在哄他,听上去应该不是要哄骗,只是想哄着。
宴尘自然不会吃。
他一个闪身,终于离开了这仙林峰。
孟云虚这一次没有追上去,等到宴尘的遁光消尽在夜幕之中,他才将小纸包收回,仔细包好,揣回了怀中。
他就站在原地,背上落满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