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晨,初夏的风依然带着些许凉意。 城西的一座破落小院里,破壁残垣间,青草茂盛、野花绽放。 原本三进的院落,如今只剩下一间正堂和一间偏房。 正堂上开裂的“怀山堂”匾额和仅剩半截的高大围墙,似乎还诉说着往日的辉煌气派。 透过偏房窗户上的破洞望去,怀英正在袒胸露乳、呼呼大睡,前襟上沾染的油渍在阳光照射下愈发明显。 这时,院外一行三人,牵着马匹,拎着包裹向怀山院走来。 在前面带路的乃是怀英的长期饭票,里长乐善。紧跟着的是县衙的师爷高怀安,牵马的是县衙新来的张班头。 乐善一大早就被高师爷从床上叫醒,说是来找怀山院怀英公子,让自己带路,心中疑惑: “啾啾黄鸟,晨也鸣鸣。高师爷、张班头,这大清早的,您二位找怀神童有何贵干?” 乐善吟了两句诗后,把一旁刚来的张班头弄的一头雾水。高怀安也是哭笑不得,只得向张班头解释。 “呃……这个,乐里长乃是我县老童生,最喜诗文。所以,出口必有诗!” 张班头听到解释,也是忍俊不禁。 “呃……这个,原来如此!乐里长真是,呃……” 张班头本就嘴笨,不知如何接话,可见到乐善一脸期许的看着自己,也只得强忍着挤出几个字:“着实让我倾佩啊!” 乐善见张班头总算说出了自己的期许,方才自谦道: “圣人云,学无止境,我不过是时刻谨记圣人教诲,方才每每温习,张班头不必过分崇拜老夫!” 张班头的震惊的嘴巴张的更大了,我擦!这老头该不会是有病吧?我这哪是崇拜!难道听不出来我这是客套? 一旁的高怀安也是直摇头,见张班头怔住,赶紧耳语。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这乐里长可是县尊大人远房妻舅。” 张班头听这乐里长还是县尊老爷亲戚,便换了脸色,笑着应付。 高怀安插过话题赶紧回答: “这县尊听了二公子谏言,聘任怀公子为粮秣使,要去押运粮草送去边境呢!” 乐善听后,捋了捋胡须,老怀安慰,又吟诵: “秋水荡荡,以输征粮。怀神童总算能克全己志也!只是通知押送粮草小事,何须二位亲自来请?” “呃……这个,二公子答应送他马匹,故着我等前来。” “思我君子,配鞍而行!原来如此。两位,前面就是怀山院了。待我前去唤他出来!” 看着乐善上前去推开院门,身后的两人都相视一笑,差点就憋不住了。 乐善来到院中,也不叫门,反而朝着院子里高声吟诗。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彼其君子,今将远行!” 话音刚落,偏房内还在睡梦中的怀英,一下子就醒了。听到是自己的长期饭票来了,故意不急着出来,反而故作高深,朝着屋外感叹: “大梦未醒谁先觉?人生畅意我自知!门外莫非乐善好诗的乐贤兄?” “哎呀!怀贤弟,正是我来了。你今日的这两句诗大好啊!” “吱呀”一声,怀英推开偏房破门,未及穿鞋,便跑出门来,直奔乐善。 “哎呀!果真是乐贤兄到访!小弟不甚惊喜啊!这怀山院也是蓬荜生辉啊!” “唉!贤弟,多日未见,甚为想念啊!你的鞋.......” “贤兄,小弟一听是贤兄到访,那还顾得这些!” “贤弟果有古人倒履相迎之风范矣!” “贤兄........”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一个二十多岁的邋遢少年,就像多年未来往的老友,满脸高兴,双手紧握,神情激动,就差抱在一起了。 这一幕,把刚刚迈步进来的高怀安和张班头,看的目瞪口呆。怀英和乐善却还沉浸在“兄弟情深”之中。 “贤弟,为何昨日不去我哪儿一起饮酒作诗?莫不是你嫂嫂前日说话惹你不高兴了?” “唉,贤兄,我昨日泛舟江上,游览红沙壁古战场去了,返城时,那县尊的公子非要拉着我赐教,故而未到贤兄处去!” “原来如此,贤弟啊,看来你我兄弟要‘此情不可待,相望月与明’了?” “贤兄何出此言啊?莫不是嫂夫人不再许我两相见啦?” “那倒不是,如今贤弟即将远行,以酬壮志,今后相见恐怕不易已!” “唉,贤兄,我没说要出远门啊?” “贤弟,你还骗我作甚!喏,接你的人都到了。” 高怀安和张班头早就到了,只是世间难得一见两个奇葩同台飚戏,便不出声,在一旁认真看着。 见怀英扭过头来看着自己,才想起来今天的正事,赶紧上前行礼,回禀: “怀公子,我奉县尊之令,受二公子之托,特来为先生送上任命文书和快马一匹。” “啥?我昨日喝多了,现在脑袋还在打转转?啥意思?” 高怀安无语,但也只得再次解释。 “县尊大人征召你做本县粮秣使,负责押运粮草去往边境,二公子特赠快马一匹,供你骑乘。” “呃.......我有说过要去边境吗?” “我等不知,不过任命文书和马匹均在此处,还请公子早些启程!” 一旁的乐善也是真的高兴,又来了一句诗。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贤弟,这粮秣使虽然比不得登科朝堂,但也是建功立业之正途。之前你不是常常说,‘愿为边疆士,钩钺斩妖魔’吗? 何况以贤弟之文武全才,到了边境必然能大放异彩,建功立业,说不定还能建功封赏呢!” 怀英一时间没理清楚思路,找了个借口: “呃......诸位稍等,容我进屋收拾一番。” 言罢赶紧回到正堂,“砰”的一声,把门一关,在屋子里反复踱步。 心想,糟糕,这牛皮吹大发了!这马匹倒是弄到手了,可这边境上现在妖兽横行,戍边之士葬身兽口者十有六七,我这三脚猫的功夫,恐怕活不过一折话本呢!这下可咋办....... 屋外三人见这“怀神童”突然进屋,良久不出,疑惑不已。张班头对着高怀安问道: “这个,这怀公子是啥意思啊?怎么进去这么久还不出来。” “或许,在收拾行李物品吧!” 乐善眼角一挑,看着二人摇了摇头,自信道: “非也、非也!我这贤弟最是洒脱之人,家中丝麻无存,怎能是收拾行李!” 张班头心想,这得是穷成啥样?一丝麻布都没有。 高怀安则笑着询问: “那依乐里长之见,这怀公子为何进入良久不见出来!” 乐善又捋了捋胡须,点头肯定道: “行必告,面必禀。你二人没见怀贤弟去的是正堂吗?想来是去向故去的怀山公辞行!唉!怀贤弟果真是孝义之人啊!” 乐善这一助攻,顿时又把怀英在高怀安二人的心中形象拔高了不少。纷纷感叹: “这怀公子果真是孝义之人啊!看来坊间传言多为谣言呢!” 乐善胡子上翘,一脸得意。 正当乐善为怀英吹嘘之时,屋内的怀英却在腹诽乐善。 “这乐贤兄添啥乱!真怕他弟弟我死的不够早啊!唉,也怪我,平日里吹牛皮,自己文武双全,要去边境斩杀妖兽建功。这回可好,牛皮吹破了!” 想了一会儿,便有了应对之策。 “这押送粮草,三千里之遥,路上指不定会出现点啥意外呢!嘿嘿!” 随即整理了一下衣衫,准备出门,刚要开门就想起还没向师父辞行,便到堂上仅剩的一张供桌前简单行了个礼。 “唉,老头,我要出去一趟,快则三五日,慢则三五年就回。你不要担心我啊!” 又看了看供桌上一把积满灰尘的剑鞘,这宝剑倒是早就被自己当掉了,当初只因价格没谈拢,才留了个剑鞘,打算混不走时再换几个钱使使。 昨日去捞古剑就是为了让它卖出个好价钱,毕竟这剑鞘也是十分精美的。 “好啦,好啦!我这不是捡了一把千年古剑回来了吗,这剑鞘也算是派上了用处,我可拿走咯!” 张班头等不及正要去正堂叫人,却见怀英面色沉着,神情坚定地推门而出。 “诸位久等,方才我与家师辞行来着!” 乐善面带笑容看着高怀安和张班头,意思很明显,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高怀安也是倍感钦佩,心想,这怀山公都死了十几年了,想不到他这弟子还如此循礼。愈发钦佩: “不久不久,怀公子可否启程,二公子还在南门等候呢!” “哦!那行,出发!贤兄你不送送我?” “君子远行,当以执柳,自然是要送的!” 于是怀英从偏房取了铁剑,插入鞘中,虽稍有不合,但也还凑合。提着剑跟着高怀安出了院子往南门而去。 一行四人来到南门时,荣二公子、富贵和二十多辆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几人一见面,荣二公子率先迎上前来,高兴道: “怀兄!你总算来了!我们等候多时了!” 怀英也是故作洒脱,慷慨道: “荣兄久等了,只因昨夜多喝了几杯,故而来迟。不曾想,荣兄竟如此深情厚谊,既帮我某了差事,还赠送马匹,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感谢你”三个字说的咬牙切齿,在荣华听来,切实“真情流露”,不禁欣喜,我又笼络了一个大才呢! “哪里哪里,能为怀兄之宏志略尽绵薄,实乃小弟之幸也!来人,上酒,我与怀兄壮行!” 话音刚落,身后一小厮托盘而出,是早已备齐的好酒。 怀英看着美酒,心中万般无奈,但事已至此,只得先接下差事,路上再好好计议。 随即,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唉!今日得县尊大人恩典和荣公子厚爱,怀英不甚感慨!只是我孤身而行,恐有负所望啊!” “唉!怀兄怎会孤身前行呢!此番押运粮草,县里征用民夫二十四人,差役六人,皆听候怀兄调遣!” 荣华说完,又凑近对怀英耳语: “怀兄不是有斩杀妖兽建功安民之志么,我已请家父修书一封给边境的陈参将,你到了边境,就可借机留下,从此一展胸中之志也!岂不美哉。” “啥?县尊已经修书给了陈参将?” “低声,怀兄,我知你性情高孤,不愿走后门,但这官场就是如此,你放心,这次你去了至少也是百夫长!这可是建立功勋的根基啊!” “呃.......” 怀英心里一万匹草泥马飞奔而过,本想着要么半路逃跑,要么粮草一送到就撤,谁曾想这荣家的二傻子,做事这么绝!这回可就真的是九死一生了。 唉,只听说走后门托关系求财求官的,还没听说过求死的! 但看着眼前的荣二公子,县衙的师爷、班头,自己的长期饭票乐善和二十多个征召的民夫,估计现在反悔的话,即使不被当场打死,也会被口水淹死!今后在这恩安县恐怕再无自己容身之所。 唉!罢了,就让本公子去会一会这边境妖兽吧! 计议已定,突然慷慨激昂,一把抓起酒壶、扯掉酒塞、翻身上马,昂头畅饮,在众人的瞩目之下,反手一扔,摔碎酒壶,大呵: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