冢田左武先生,开始适应了灯无荞麦里的生活。
其实这里的生活不错。
每天只要和其他人一样,按部就班做好自己的事情,只要去练习如何制作一份带有“本味”的荞麦面就行。
放下了工作室里的那些事情,他感觉到了轻松和解脱,不用再去考虑业务,不用再去抠漫画的细节,不用再担心销量。
饮食规律,睡眠充足。
他的眼睛里久不褪去的血丝已经看不见了,慢慢的,也不再偏头痛和耳鸣了。
在灯无荞麦中,非常容易获得满足感。
每来一个新的客人,就会有一名老的成员离开。
他在店里的排名会毫无意外,顺理成章的上升,“同事”之间,完全不存在勾心斗角,大家都和和气气的。
时间一晃就过了半年。
在灯无荞麦中洗涤了身心的冢田左武,感觉自己似乎真的找到了“本我”了。
而后的某一天。
灯无荞麦店里又迎来了一位客人。
店门打开,铃铛撞响。
能看见走进店里的客人和当初的冢田左武一样,一样的西装革履,一样的倦容满面,双目无神,和店里其他神采奕奕,总是怡然自得的同伴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冢田先生在那人的身上,确实是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客人,你有多久没有静下来,好好品尝过食物的本味了呢?”
“客人,你也会在这里找到本我的,就像我一样。”
这次制作荞麦面的尹泽先生,他在认真做完面后,也就可以从离开了。
等送走了尹泽,那个新来的西装男终于开始发火:“喂!为什么门会突然打不开,你们这些怪胎到底在搞什么!?”
哗哗。
冢田左武和其他人一起,朝前迈了一步。
动作整齐划一。
“过热了,或者煮的久了,就会松垮软烂,从而失掉本味。”
“放松一些吧。你也需要在冷水里浸泡一会,找到自我的韧性。”
冢田左武:“好好清洗一下自我,洗干净那些无用的杂质,才会变得澄澈干净,返璞归真。”
从最开始的诋毁店员,到后来的理解店员,而现在则是成为店员。
冢田先生终于变得和其他人完全一样了。
但是这样有什么不好呢?
能在这里抛掉杂念,找到最简单的满足和快乐,有什么不好呢?
……
而后,灯无荞麦里的生活,又照例平静,毫无波澜地过了几个月。
之后的一天晚上。
店里一下子来了三名面带倦容的客人,为首的是一个穿休闲服的年轻人。
因为新客人的数量比以往多,名次排在第三位的冢田左武,这一次也需要给客人们煮面条。
但这难不倒他。
如何制作一份带有“本味”的荞麦面,冢田已经练习过太多太多次了。
他穿戴着整体的厨师装束,虔诚又认真地开始了制作。
“水温要适宜,煮面的时间要适宜。过热了,或者煮的久了,荞麦面也会有苦恼的。苦恼越积越多,面条就会松垮软烂,从而失掉本味……”
冢田和那些已经离开的前辈们一样,向后辈和食客讲述着食物和做人的道理。
等一顿荞麦面煮完,他转身去了店内虚掩着的门后,默默换上了自己原本的衣服。
该离开了啊……
刚来的时候,总是迫不及待想出去。
而等到现在真的能离开,他的内心又没有那么喜悦。
外面那个复杂世界的生活,真的能比荞麦面店里幸福快乐吗?
冢田说不上来。
吱呀——
木质的大门被推开。
这一次,没有任何阻力。
外面的景象模模湖湖,是不知涌动着什么未知的广袤世界。
而店里灯光明亮温暖,一切照常,明朗无比,所有事物行为都有迹可循,有简单规则可守。
冢田回头向着后辈们,还有不明所以的三个食客点点头,而后就同其他两名同伴,一起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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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踏出门的那一刻,外面的景物变得清晰起来。
冢田左武出现在了墨田区的一条小巷子里。
“工作室里的事情……”
冢田先生呼吸着新鲜且自由的空气,又开始想起以前的事情来。
距离他进入灯无荞麦,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工作室或许早就倒闭了?
也可能还在出于某种原因还在经营,但肯定换了主人。
总之,是不需要自己再去操心了吧?
冢田左武这样想着。
而这时候,他衣兜里的手机开始剧烈震动起来。
嗡嗡。
嗡嗡。
冢田掏出手机,只看见不计其数的通知像密集的雪花飞涌,接连弹出。
……
那些发红的通讯消息,就像是要从挤出屏幕来,将不知所措的冢田吞没。
“为什么?我明明……”
明明离开了大半年才对。
为什么进入灯无荞麦店里之前,那段时间要处理的繁杂事务,还在追着他不放?
冢田左武忽然感觉到窒息,天旋地转。
“不能,不能这样离开。”
不明所以。
完全无法适应。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回到原本的拥挤社会中,也要过简单的生活,也要找寻真正的自我才对。
为什么这些消息还会不断出现?
冢田不知道该怎么做,在灯无荞麦中待了大半年,对那个安逸简单环境本能产生依赖的他勐地转身:“回去!我要回去!”
“各位,冷静下来!你们已经得救了!”
冢田听见有人朝着他喊,并且被人拉住手腕一把扯远。
冬。
冢田倒在地上。
手上紧攥着的手机还在不断恼人震动,他茫然地看向周围陌生无比的环境,没来由地感觉到了不安和害怕,于是表情扭曲,声音颤抖:
“不,不该这样的!外面的世界……糟透了!让我回去,我要回去!”
……
“玛丽!”
神谷川快步向前,拔出一文字,并且召唤出了玛丽。
在快要消失的灯无荞麦之中,他感受到了佛教咒法的气息在震荡。
应该是进入到其中的金泽他们,正在尝试从内部攻击这间怪谈建筑。
金泽星罗等人进入灯无荞麦之前,众人就有过商量。
如果感受到内部人员在尝试攻击,就说明深入其中的金泽他们已经有了判断,这栋建筑是可以靠着被拆除掉的!
这时候神谷川就会快速支援。
慢了的话,金泽他们很可能就要被灯无荞麦给打包带走了!
嗒嗒嗒。
硬高跟鞋踩踏地面的声音响起。
“在你身前。”
玛丽的红黑洋裙,于一片浓重的红色雾气之中摇曳而出,灯无荞麦店门口红灯笼正在她头顶上,散发的光芒幽幽笼罩在玛丽的轻薄头纱和端庄盘起的头发上。
红色,素来和她很搭配。
哐!
沉重砍刀挥出,重重砸在了灯无荞麦的门板上。
这一刀,砍得木屑横飞,大半张荞麦面店的门面都被砍得轰塌开来。
攻击有效。
神谷心里更有底了,他已经能感受到金泽等人的气息又重新出现在了现实里,于是配合着拉出刀光也朝前砍去。
随着灯无荞麦建筑开始倒塌,能听见里面不断传出的梵语低吟。
以及惊慌失措地尖叫——
“该死,你们在做什么!?”
“你会毁了这里!”
“住手,快住手啊!”
“……”
轰隆隆——
木质的长屋继续坍塌,碎屑和尘土飞扬。
那盏大红色的招牌灯笼“啪嗒”一声落到有些潮湿的小巷路面上,被撞散了的烛火将灯罩引燃,其上的字迹于火光之中变得模湖且迷离。
“二八、手工切面,乌冬面”
灯无荞麦这种没有“生命迹象”的建筑怪谈,在遇上荒神玛丽的鬼神蛮力时,还是显得不够看。
三下五除二就被拆除掉大半。
能如此肆意拆解破坏原本完好的建筑整体,玛丽看起来兴致昂然。
等到灯无荞麦彻底倒塌,金泽星罗三人灰头土脸地从中钻出来。
还带出了六个身着白色制服,一脸茫然无措,神情悲戚,痛心疾首的陌生人。
“你们都做了什么,都做了什么啊?你们怎么可以毁掉它?”
只不过。
得到救援的白制服们,看起来并不感激除灵师们就是了。
……
今晚的行动,因为神谷川的加入,而显得颇为顺利。
后续,自然是对策室的人员赶到,准备带走从灯无荞麦中脱困的九人,并且对墨田区的这一片小巷区域进行了短暂的封锁。
凌晨的街头。
已经没啥事的神谷川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靠在街巷口,看着街上的警车警笛灯不断闪烁红蓝光芒,看着对策的人员来来回回,在心里算计着今晚的得失:
“怪谈建筑拆除完居然没有任何魂晶和素材……不过对策室那边,应该会根据我的支援表现,给我一定的报酬吧?”
还是老样子,没赚当亏。
我出来之前手头的资源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那我不是白出门了?
之后可得好好思考上交的行动报告该怎么润色才能回血。
“神谷。”
没过一会,同其他同事交接完情况的金泽法师找了过来,他此刻依旧有些狼狈:“谢谢你在外面及时出手。要是今晚没有你的支援,我可能就要留在灯无荞麦里当荞麦仙人了。”
“有这么夸张吗?”原本背靠在墙上的神谷直起身子,“话说,灯无荞麦里是什么样的?”
“很普通,但是怎么说呢,有些温馨的感觉。”金泽星罗挠了挠头,“而且充斥着一股奇怪的氛围和力量,估计能潜移默化影响人心。另外,待在里面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也和外面不一样。”
在神谷的感觉上来说,金泽他们今晚不过只在灯无荞麦里待了十分钟左右。
但在金泽看来,他们其实已经在里面待了好几个小时了。
“所以,你要是真的在灯无荞麦里待上现实时间的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出来以后就可能和其他当事人一样?”
“应该吧。时间久了的话,我也不确认自己能不能抵挡那种力量的影响。”
“那现在呢?你吃了灯无荞麦里的荞麦面,说不定已经被那种力量影响了一点点。”
“呃……”
“不过,你作为佛家弟子,本来也就应该做一些抛除物欲的修行吧。然后你又是本愿寺的带发弟子,以前都没这样的机会,说不定受一点影响反而是好事?”
因为和金泽熟悉了,神谷已经可以不冒昧地同他打趣。
“别这样说啊。别看我这样,平时我也是有在修行的。”
“啊,失敬失敬。”
神谷同金泽说着话,在某一个瞬间,黑色的童孔忽然微微凝缩,视线越过面前的金和尚泽,正看见身上披着条毛毯的冢田左武先生,从远处被警员带着走上了警车。
“动画工作室的负责人啊……之后得想办法再和他接触一下。灯无荞麦虽然已经被拆除,但不知道给他带来的影响还会留存多少。而且,他现在大概并不会将我视作救了他的恩人……难搞。”
神谷是觉得,之后还再见一下这位先生。
起码通过他正式接触一下东京的文化产业圈子,能顺利搭上线,就算这次行动没有白做。
因为金泽进入过灯无荞麦,也吃过里面的荞麦面,听过当事人们灌输心灵鸡汤,所以大致知晓里面流程情况,对于后续的事情,也能猜个大概。
通过他的口述,神谷也对墨田区这个特殊怪谈有了更多的了解。
灯无荞麦的情况大体上来说,就是会吸引到那些因工作而疲惫忙碌到深夜的人,将他们困在店中。
并且将店内那一套“抛弃杂念,寻回本我”的思想理念,潜移默化灌输到当事人的脑中。
或许人真的很容易走上两个极端。
这些原本事业心极强的工作狂人,一旦接纳了这种理念,就如同皈依者狂热一般深信不疑,无法自拔。
可能受困在灯无荞麦中的这些人,是真的会开始享受那种物欲极低,能获取到简单充实满足感的生活吧。
已经变成灯无荞麦的形状了。
“……还真是一个难以评价的怪谈。”
“赞同。”
神谷和金泽彼此叹了叹气。
而后,神谷川抬头,看向城市午夜上空。黑压压的云层挤在高楼顶上,阴沉又压抑,灰蒙蒙的见不到光亮。
令和时代的日本,已经躺平的人是真的躺,但那些还在卷的人,也是真的卷。
拿神谷自己上学的体验来说。
日本本身是发达国家,摆脱贫困已经有很多年,所以义务教育是肯定不卷的。可以风花雪月,下午两点半下课,小学教育更是各种哄孩子玩,如果想这么躺平也行,但日本的精英阶层可不吃这一套。
精英的孩子,自小就要卷各种课外辅导。
日本的课外辅导已经形成了非常完善的产业链条,目标是精准输出到各优质初中高中大学,在这个规则之外的学生要想进来是非常难的。
不说别人,鬼冢小巫女就是活生生的精英教育例子。
而社会环境从孩子起就是这样子,等到了成人后的职场,情况自然也不遑多让。
“抱歉,先生。前面有事故发生,已经不允许通过,请您绕道而行。”
对策室拉起的警戒线之外。
有一个身穿西装,提着公文包,浑浑噩噩的行人,被警员拦下。
那明显是刚下班不久的社畜,脸上透着深深的疲惫和麻木,只是朝着警戒线内望了一眼,也不说什么,点点头就转身走了。
只在夜晚的街灯倒影下,留出一个越拉越长,摇摇晃晃的模湖阴影。
而现在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
在这个世界上,怪谈永不消亡,只是可能会转换一种形式重新出现。
只要“本所七大不可思议”还在流传,只要日本社会依旧是高压的形态,依旧还有人生无可恋加班忙碌到深夜。
那么总有一天——
或许是在东京,在大坂,在名古屋的某个街头角落,那盏写有“二八、手工切面,乌冬面”字样的招牌灯笼,会再次从迷离夜幕中摇晃出现。
走进店里,会看见灯光暖黄。
会遇到一个有些古怪,开口就是莫名其妙鸡汤的厨师,满脸亲切笑意地推出一份荞麦冷面:
“繁杂的俗事纷扰,让人苦恼。客人,来一份简单的荞麦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