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嘉仪七岁这年,生活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一场与贵女的打架,谢嘉仪开口说了话,好像困在蛹中的蚕,终于打破那个叫悲伤的壳,重新见了天日。谢嘉仪七岁半的时候,已经是皇宫里人人追捧的——坤仪郡主。
郡主得圣心,宫内外所有人都确定了这个事实。
最后悔的要数咸福宫的贤妃娘娘,她本来处处比长春宫娘娘得圣心,可她怎么偏偏就没看出这个北地来的平平无奇的小女孩最后会如此盛宠,没能早早笼络,让德妃占了先机,一举翻盘。德妃在所有人还悄悄打量盘算这个小姑娘几斤几两的时候,最早给与了善意。为此,连陛下都比平日多待见德妃两分。
“平日里还以为她多端庄呢,结果陛下那里不过是让她过去哄着小郡主一起坐坐,她倒是穿得跟要守孝似的,可那腰扭得生怕人看不出来多细。”贤妃恨恨对心腹道,“可惜咱们晚了一步。”
心腹心道,那怎么能说是晚了一步呢,他们咸福宫在小郡主这里那是直接晚了长春宫一年呢。前头一年里,他们娘娘看陛下连郡主面都不见,根本就懒得应付这么一个边地来的小孩子。德妃这次真是命里带了福气,满宫里都没人把这个小郡主看见眼里的时候,她偏偏就喜欢上这么个北地来的小姑娘,跟人投了缘了。如今海棠宫就是合宫里最热的灶,想烧的人数不胜数,这时候凑上去哪里还能显得出来。
这一局,他们咸福宫到底是落了下风。
而长春宫里,德妃听下面人说太子跟郡主走得近,眼珠子一转,看向一直让自己不满意的儿子,难得满意地对他笑了笑:“郡主孤苦,母妃一见就心疼,你能愿意跟郡主多亲近,母妃心里也是高兴的。”
九岁的太子已经是个小少年,本来已经准备给跟母妃保证绝对不会让小郡主影响自己的功课骑射,自己一定会做得比以前更好。他怕,母妃不让小郡主来找他。却没想到这次母妃居然没有训斥,应允了他跟谢嘉仪一同作伴。他面上依然是绷着小脸,心里却觉得到底是谢嘉仪招人喜欢,连母妃都这样喜欢她。莫名的,升起一种自豪感,比他骑射经义都拿了第一名还高兴。
“只是,”德妃的声音低了一些,看着儿子道:“你的树,可不能让小郡主知道。秘密,是不能给任何其他人知道的。”
小太子身子一颤,点头应是。
德妃脸色这才又重新和悦了起来,温柔地对儿子道:“母妃也是为了你好,你想想,郡主那样快活的孩子,要是知道些别的,恐怕以后都不会愿意跟你作伴了。”她说着重新坐回上首榻上,“哎这样单纯的孩子,很多事都见不得呢。”
小太子心中一凛,面上白了白,“儿臣知道。”有些事情不能给郡主知道,郡主知道就再也不会对他笑了,也再不会喜欢他了。
小少年默默攥紧了手,他绝不会让她知道的。她必须,一直喜欢他,只喜欢他一个人。
德妃摆手:“今天的表现母妃还算满意,最后去浇浇树吧。”
小太子垂头行礼离开了正殿,德妃本来看儿子这寡言不讨喜的样子,忍不住又想叫回来再嘱咐两句,眼见着四皇子二皇子都会讨陛下喜欢,他怎么就是不会呢!可一想到如今局面,想到儿子到底会了一次,他不是跟坤仪郡主交了朋友嘛,到底明白一回,德妃这次也就任他去了。
小太子一个人默默在后院浇完了树,这才离开了长春宫,旁边跟着的小太监高升说德妃娘娘又给殿下布置了新的功课,让殿下快点去书房做呢。
秋日的傍晚天早凉了下来,高远的天空中有大雁南飞。
小太子仰头看着那些飞过皇宫高处的雁,看着它们快活地飞走了,也不知它们要去哪里,什么时候还会再来。
他带着人往皇子们的书房方向去了,步子迈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总觉得,走得快一些,再快一些,那些他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就追不上他。
突然他就看到冲着他跑过来的谢嘉仪,依然还是素服,但在这个沉寂的皇宫里她总是如此显眼。好像她在哪里,哪里就染上了色彩。她笑起来那样明亮,只是出现,就能让阴翳退散,把黑暗照亮。
谢嘉仪上来就拉住太子哥哥的手:“你做什么走这样快呢?”
少年默了默,他不想让谢嘉仪觉得他有病,可他还是忍不住道:“总觉得后面有东西在追,我快一些,那东西就追不上了。”说完他不动声色观察着谢嘉仪的反应,她要是觉得他怪,他马上就可以再给出别的说辞。他总能哄住她的,哄着她一直留在他身边。
女孩这样好,又这样容易哄。
谁知谢嘉仪直接拉紧了他的手,认真道:“那样的话,你还不够快呀!”说着就拉着他跑了起来。
一大一小两个人,突然就在这个秋日傍晚的皇宫中奔跑了起来,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
沉寂的皇宫好像都因为这突然的奔跑,活了过来。
徐士行听到耳边有风,有小姑娘欢快的笑声,有她真诚的童言,“太子哥哥,只要咱们跑得快,什么妖魔鬼怪都抓不住咱们!”
他始终沉甸甸的心头在这一刻,陡然一轻。至少这一刻,他什么都不用想,只是拉着谢嘉仪在秋日傍晚的阳光下,向前,奔跑!一切阴暗,都被他们抛在身后。
转眼就到了樊华园的秋日小宴,陛下特特让人挑出一日,挑选京城上层人家的孩子入园,想着给郡主机会认识更多适龄的玩伴。最小的也都是九岁十岁的年纪,大些的就到了十一二岁。只因永泰帝想着年纪太小不行,还不能学会处处体贴郡主,他提笔就把名单上那些九岁以下的孩子都划掉了。如此,下面人赶紧又补上了一些人家的女孩子。
这一补,范围就扩大了些。钱家主母钱夫人通过砸银子走关系,给自己女儿也弄到了这样一张千金难求的帖子,想让女儿进去见见世面,如果运气好一些,能交到一个脾气好的贵女做朋友就更好了。
十多岁的钱莹莹靠着母亲,母亲怎么说,她就怎么点头。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钱老爷就进来了,一进门就道:“也别只莹莹去,让莹莹把菊儿也带上。”菊儿是他妾的女儿,今年也十岁了,年纪够格。要不然他是想让钱莹莹带着钱莲莲的,可惜莲莲年纪小,进不去。那就带菊儿,想到菊儿的母亲这两日的服侍,钱老爷子不禁嘴角一荡。
“菊菊啊,”钱母就按着家里女孩的叫法,不叫菊儿叫菊菊,谁让菊菊的母亲给女儿挑了这么一个风雅有节的花做名字,后头才后知后觉不好听,所以她一向是让别人叫菊儿。可这个别人自然不包括当家主母钱夫人,因此钱夫人每叫一次“菊菊”,那个宠妾就心口不舒服一次。
钱夫人继续道:“一个小姐只能带一个丫头进去,如此菊菊就得当丫头进去了。”如此,她女儿那日就没丫头使唤了。钱夫人虽然心里窝火,但也知道菊菊的母亲已经下足了工夫,泡软了钱老爷,自己再说什么都是没用的。回头只能再多叮嘱叮嘱女儿,大家子里到处都是算计心眼,女儿又是这样软糯的性子,她实在是操碎了心。
钱老爷全不以为意:“能进去就行,不是我偏心,但菊菊——菊儿,嘴巧会说话又伶俐有眼色,到时候能得了无论哪个贵女的喜欢,都是咱们钱府的荣耀。”商贾人家再是钱多,想往上爬都太难了。真正的贵人,哪个真能瞧得起商贾。金山银山,人家都嫌俗。大女儿跟个木头似的,怎么看都指望不上,钱老爷只能指望聪明伶俐的三女儿能够讨贵人家小姐喜欢。
如此,到了那日,钱莹莹带着一个打扮得珠光宝气的丫头进了樊华园。
樊华园果然名不虚传,钱莹莹一进来就看呆了,别处精心培育的名花名木,这里都随处可见。她看得仔细,想着回去一一说给母亲听,这边她不过多看了一眼名贵的菊花品种,再回头就见自己三妹已经不在身边了,跑到不知谁家小姐那里套近乎献殷勤去了。
钱莹莹一个人略略显得有些局促,就在这时两个贵女看她脸生问了两句,待听说她不过是商贾人家的女儿,顿时好像刚才跟她说了话都掉了格调一样,再不多看她一眼。
“陛下宽和,天恩浩荡,只是怎么这次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园子,真是晦气!”其中一名贵女刚刚在前头出了丑,正心里不痛快,此时见到钱莹莹,更加不客气。
看到钱莹莹小心翼翼畏畏缩缩的样子,她刚刚被别人踩下去的体面好似重新回来,愈发得意道:“说的就是你!装什么没事人,身边连个丫头都没有,也算正经人家的小姐?笑死人了,你看看这里面哪有光杆小姐逛园子的!”十二三岁的贵女,还不知世道艰难,只知自己痛快,说话最是得理不饶人的时候。尤其是发现自己成了人群焦点,更是得意,恨不能直接把别人踩到尘埃里,才显得自己本事呢。
钱莹莹一个人站在中间,身边连个支撑的人都没有,旁边人都意味深长看着她:怪不得连个丫头都没有,原来是商贾人家出来的。
有那天真不知事的贵女还认真发问:“如今商贾人家竟如此吝啬了吗?怎的自家小姐连个丫头都用不上呢!”
旁边忙着逢迎的钱菊儿真是恨死自己这个嫡姐,成事不足,得罪人倒是一把好手,连带着自己都跟着丢人,回去非好好跟父亲说说不可,以后这样场合可不能再让自己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姐姐出来了。
要是平时钱莹莹早直接出园子了,绝不愿被人这样羞辱,还厚着脸皮留下来。可这次,她知道为了这张帖子,母亲所费的银钱心血,不知捧着银子给人赔了多少笑脸低了多少头。她绝不能才进园子就出去。
就在钱莹莹涨红着脸,忍气吞声挨着绝不肯让自己哭出来的时候,过来一个素服六七岁样子的小女孩,虽是素服,但也显得格外贵气,她一来,周围就没人敢说话了。
所有人都闭了嘴,园子里一时间非常静,只有风吹过花木的声音。
钱莹莹仓皇间对上了小女孩看过来的视线,只一瞬间,她就知道这只怕就是传说中那个盛宠加身、脾气不好的坤仪郡主。她涨红的脸,一下子白了,忙忙低头,就怕自己刚才那一眼冲撞了贵人。
钱莹莹身子微微颤抖,生怕给母亲惹了祸。
众人就见小女孩拿鞭子朝那个自觉正出风头的贵女一指:“她既能进来,就是有帖子!你说话这样难听,本郡主听到就烦,你出去吧!”
坤仪郡主说完这句话就被人簇拥着离开了,而那个先还不可一世的贵女此时已经惨白了脸,很快被人请了出去。虽然郡主没有直接为钱莹莹说话,但郡主也没对商贾人家女儿进来有什么意见。
郡主都没意见,其他人谁还敢有意见!这樊华园最贵重的一棵昌州海棠都是郡主的,这园子跟海棠宫后花园一样,听说郡主捉迷藏都是来樊华园玩。再没人敢为难钱莹莹,她愣愣抬头看着那个小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此时,钱莹莹还不知道,她与郡主还将有更多的缘分。
樊华园外,一处高楼房顶,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大的是江湖从无败绩的剑客,小的是一个格外俊秀的少年人。
“想进去看看?按我说的练上一年,你也能不惊动任何人进去樊华园。”他所说的练法,根本不是常人能想出来的,也不是常人能忍受的。但他对身边少年有信心,少年人天赋惊人,根骨绝佳,但这些在他的意志面前,都不足道了。只要提出来的,不管多难多痛多苦,少年人总会默默做到。
听到师父这样说,青衣少年默默又看了一眼樊华园,点了点头。
透过樊华园重重花木,青衫少年知道,那里面有个女孩,是这个世间唯一跟他有关系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