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曌帝一行人到前山的时候,果然看到了坤仪郡主。只是,不止坤仪郡主,郡马陆大人也在。
陈嬷嬷把话说到那个份上,这些日子徐士行纵然再想,一次也没见过谢嘉仪。他唯一能做的,只是遣人一次次送东西,带回些她的消息。
徐士行来的时候,虽同往常一样,外人并看不出什么,但贴身伺候的还是能感觉到陛下是高兴的,只是到了地方陛下的脸色很快沉了下来。
前面果然是热闹的,郡主府的下人放起来好几个风筝,有美人的,有拖着长尾巴的仙鸟的,有鱼的。已经有些年头的银杏树下铺了一张大毡毯,郡主许是累了,靠着陆大人坐着,偶尔偏头跟陆大人说句什么,就见陆大人耐心听着,露出微有些无奈但纵容的笑。
虽如此,但能看出陆大人到底没允。
就见郡主摇了摇陆大人的手,而陆大人只是摇头。抬起手捏了捏郡主的鼻子,后者嘟嘟嘴,也就算了,重新把头轻靠在陆大人身边。
金灿灿的银杏叶,厚厚铺了一层,上面是一张厚厚的毡毯子。
毯子上两个人,谁看都要说是一对璧人。
少女娇俏而依赖,男子温柔而宠溺。
只需要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对有情人。
徐士行不知自己到底看了多久,或许根本没有多久,他只觉得天地都蒙上了一层阴霾。他往回走的路上,脑子里一直都是同一个可怕的想法:
他们私下里竟然是这样的吗?
更私隐的地方,他们会是什么样?他们会做什么?
这些徐士行潜意识里一直抗拒的东西突然清晰了起来。他已经坐在了书房桌前,看着书案上那只水滴形的羊脂玉耳坠,面目如同覆了一层霜。
他的眼睛是深不见底的黑。
他看着当日他曾亲手从她耳垂处取下来的耳坠,低而冷的声音里藏着戾气:“昭昭,你不能这样。”他固然有错,可是够了,她不能这样。
徐士行拈起那个耳坠,轻轻放在唇边,久久未动,但他唇角噙着的却是冷酷:
谢嘉仪,你不能这样。
陆辰安突然接到陛下宣召的时候愣了愣,谢嘉仪也是一愣,问过来宣召的吉祥:“都到这时候了,陛下还在忙着?”
吉祥忙笑道:“郡主是不知道,就是来了这行宫,说是秋狩,也不过是白日松散一个时辰半个时辰的,陛下那里是看不完的折子,一天大大小小总有几十上百件事情等着陛下,哪里是能忙完的。这不,不止叫了陆大人呢,还有好几位大人,说是有急事要议呢。”
陆辰安对谢嘉仪笑了笑:“如此,你先回去好好用饭,不用等我了。”
谢嘉仪哦了一声,“可你还没告诉我那个故事最后怎么着了?那个书生找到他要找的人没有?那个小姐知不知道她还有这么个从小指腹为婚的未婚夫?那个小姐要是嫁给旁人可怎么办?”说着又道:“你先告诉我那个书生真是来自冥界?那他有没有法力的?”
郡主问的吉祥都听愣了,先书生小姐的还明白,怎么还有冥界状元果然是状元。
郡主焦急的模样看得陆辰安再次笑了:“说了以后慢慢讲,你急也没用。”说着话已经整理好衣冠,又嘱咐了谢嘉仪好好用饭,“不要挑食。”说完对她笑了一下,跟着吉祥去了。
陆辰安到了议事厅,果然好几位大臣都在。
陛下把待议折子上的事情跟众人商议定,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一轮弯月挂在天际。陆辰安同几人刚走出议事厅不远,就见陛下身边的吉祥追了过来,“陆大人,您留步,陛下还要跟您说话呢。”
黑暗中,只有旁边几盏灯笼发出幽幽的光。陆辰安辞了同僚,跟着吉祥的灯笼重新往回走。
此时已算深秋,京外的行宫还要更冷一些,远处的山已经被庞大的黑暗吞没,但空气中空荡冷肃的感觉,让人不会弄错,这是京外少人际的行宫,不是人来人往的京城。
今夜不知为何,行宫两边的宫灯都没有点亮。
黑暗中,耳边只有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偶尔踩中新落下的树叶,没有边际的无声黑暗中才有了一点声响。
陆辰安进来重新行礼请安,静静立在一边。
徐士行说的还是黄河河道的事情,询问陆辰安是否还能有更经济的办法修改定下来的图纸,毕竟民生本艰,轻易不能加税,而北地有强敌窥伺,南边又有余孽未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一场大仗,国库里不能不准备着这笔开销。
陆辰安再次认真看着已经改过无数遍的图纸,重新一一和帝王推敲每一处的工程。
建曌帝点头,最后高升卷起图纸收了下去,一时间偌大的书房居然再没有伺候的人在。公事完了,建曌帝问了句郡主身体恢复如何,陆辰安谨慎答了。
就听建曌帝笑道:“昭昭在两人相吻时,喜欢咬人下唇的毛病,改了没有?”
陆辰安骤然抬头,对上了建曌帝看下来的目光,他的唇角是翘起的,似乎在笑,可是他的眼里没有一点笑意。两人目光相对,建曌帝看着陆辰安缓缓道:“陆大人大约知道了,她脾气大,朕做错了一件事惹恼了她,她说不理人就不理了。”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笑,“朕拿她也没办法,朕没想到这样情况下,她还能扑上来为朕挡箭。”这次建曌帝是真的在笑了,笑意到了他的眼底。
最后他缓缓问道:“陆大人,你说,她现在还生朕的气吗?”
陆辰安走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到路口来接自己的人举起灯笼,他抬了抬手,挡了挡眼睛,黑暗中骤然的光亮,让人眼前一晃。
“公子,叫了您好几声了。”说话的是明心,“郡主还吩咐小的带着公子的披风,怕您冷着。”
陆辰安愣了愣,接过披风,慢慢系着带子,他问:“你来的时候,郡主在做什么?”
明心回,“在跟陈姑娘说话呢,最近陈姑娘经常来看郡主。”
陆辰安点了点头,听到明心问:“公子,是事情很难吗?奴才看您似乎倦得很呢。”
此时又有风来,可是他身上多了披风,并不觉得多冷,他慢慢道:“确实有些棘手,不过,总会有办法的。”
黑暗中明心挑着灯笼,两人往外走着,轿子停在另一重门外。即使只是帝王的一座行宫,也是宫禁森严。
明心挠了挠头:“总觉得总觉得今晚的公子有些有些难过呢。”
陆辰安回头,一片黑暗中,只有那座最宏大的正殿在黑暗中亮着光。
那是皇权所在,威严不可侵犯。
陆辰安轻声道:“我只是想到故事中的那个书生,他本该是能陪着那位小姐长大的人。”
待到二人回到住处,明心跟着郡主府的侍卫住在前院,陆辰安跟着来接的宫人到了后院,那边已经有人重新端上了饭食,下面放着小炭炉,慢慢煨着。
陆辰安看到谢嘉仪穿着家常素色衣裳,浑身上下都素净得很,只头上一只玉簪把长发挽起。他让旁边正要帮他更衣的人退下,谢嘉仪狐疑看着他。
陆辰安冲她招了招手:“昭昭,来。”
谢嘉仪款步来到他身边,陆辰安张开双臂,把她整个人都拥在怀里。慢慢低头,吻住她的唇角,然后是柔软的唇。
一个冰凉,是外面的肃冷秋意。
一个温热,是室内的温暖甜香。
许久,他才松开她,用手轻轻摩弄着她的脸颊,看着灯下人晕红的脸。陆辰安叹了口气,轻声道:“昭昭,以后不许咬人了,我不喜欢。”
谢嘉仪愣愣看着他,然后听话地点了点头。
看得陆辰安心软,她其实,这样乖。
她怎么,总是这样好。
这世间最好的一切,都在她的眼睛里。一切好的东西,都有她的影子。春天熏人欲醉的花,夏夜那轮明净的月,秋日河对岸吹来的风,冬日漫天大雪中翠玉手炉的暖,还有此刻站在我眼前的你。
谢嘉仪从陆辰安安静的眼眸中看到了一瞬间的难过。
这可是她无所不能的陆大人啊,几乎立刻谢嘉仪就意识到:“是不是陛下为难你?”说着她低头想了想,自己点了点头,“必然是的!我找他算账去!”
陆辰安看着谢嘉仪一扭身,就往内里走,整个人都快埋进内寝的箱子里,没一会儿就拉出了先帝赐的黄马甲和黄腰带,还抓着御赐令牌,最后想了想连免死金牌都带上了,信誓旦旦回头对自己说:“陆大人,谁也不能欺侮你,你等着,我替你讨回公道!”
陆辰安满腔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就这么一下子全散了,那些沉重的东西还像根本没什么,一下子都移开了,他看着忙着把东西往外翻的谢嘉仪忍不住就笑了,笑出了声。
陆大人的笑声低沉悦耳,听得人耳朵都忍不住发痒。
谢嘉仪拎着长长的黄腰带郑重其事道:“陆大人,我再不咬人了,你也答应我在外面不要这样笑,给别人看到,本郡主也不喜欢。”
陆辰安收了笑,一点点深深看着前面的女孩。
怎么有人,可以这么好。
而且这个这么好的人,正是他的小郡主。
陆辰安去沐浴更衣的时候,谢嘉仪一件件把东西收起来,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黑夜里那轮升到半空的弯月。她玉白色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手抠着窗棂,她的视线慢慢转向北边方向,远远的可以看到行宫正殿的影子,隐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