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内闭了窗,阻隔了外面街道喧哗的人声和滚滚热浪。两边各放了雕成白鹤的一对冰雕,陆辰安进来的时候先是觉到清凉之气,伴着新鲜花草瓜果的清香之气。
郡主倒是一点不客气,待他一坐下,就一个接一个问题问了下来。
陆辰安一边回答,一边暗暗稀奇,实在这一个个问题不像一位深宫千娇百宠的郡主能问出来的。但他面色不显,认真回答着郡主的疑问。
很快就惊奇发现,郡主所有问题背后都有同一个预设:今秋南方雨水过度,河道恐有决堤之患。陆辰安不动声色,心里却纳罕,要说决堤之患,大胤首患在黄河,郡主怎么偏偏抓着南方几处河道不放。
而谢嘉仪却是越听越灰心,从陆辰安的回答里她终于明白南方河道当前已经是最好的情况,国库吃紧,能拨出的银子一定是先紧着北方黄河和北地粮草。黄河多处已经有近十年没修整,而北地也渐渐不安生起来。
谢嘉仪不觉把拇指曲起放在口中轻咬着关节处,她声音里带着些许茫然:“陛下派人去查了南方河道,回话的人说一切如常。”除了那两处,明明还该有大片大片的不妥,可回的却是一切如常。
陆辰安明白谢嘉仪的疑问,回说,“那就是一切如常。”
“如常如常怎么会淹呢?”没有问题,为什么会决堤。她的脑海里都是明年九月不断传进宫中南方水灾的各种信息,流民遍地,甚至涌入京城,陛下日理万机,夜夜不得安眠。拨下去的钱粮,似乎永远是杯水车薪。后来才发现赈灾过程竟层层盘剥,陛下生了好大的气,革了好多人,让太子亲去赈灾,才勉强控制局面。
但人祸已起,好几处乱了起来,不仅有前朝的长寿教卷土重来,更有好几地打着闵怀太子旗号,说是不遵□□遗诏,天罚大胤。大胤朝廷费了好大劲儿才平息民乱,但却留了后患,陛下也一病不起,熬干了心血。大胤几年都没能完全恢复过来,又遇北狄来犯,联合西戎西蒙各族,北地危可以说徐士行接手了一个有分崩离析之患的大胤。
陆辰安只见郡主呢喃出那句“怎么会淹”,整个人都如在另一个世界,如在一个噩梦里。他轻声唤道,“郡主。”谢嘉仪的视线才重新落在眼前人身上,这是大胤朝最惊才绝艳的探花郎,他一定有办法。
谢嘉仪的视线火热,就那么直直看着陆辰安,好像落水的人看到突然出现的树枝。
陆辰安努力理解她的疑问,轻声道,“如常也会淹,如果天气异常的话。”见郡主闻言似乎真的见到极端异常天气的发生,整个人都是一颤,眼睛里都是无助,似乎一切已经发生。
陆辰安忙道,“郡主,那样极端异常的天气百年来都不曾发生。”南方河道是大胤建朝重修过的,正是配合南方气候水量,建朝至今小的决堤是有的,但再大的并没有过。反而黄河难治,才是大胤真正的心患。
郡主啊了一声,手握紧了,再次忍不住咬着拇指关节处,嘴里重复呢喃道:“如果发生了呢”
陆辰安敏感注意到谢嘉仪紧张的时候有轻微的强迫,例如她刚刚摆正茶杯,明明是同一个位置,可是她一定要推动三次。例如她说到某些话,一定要重复三次,而她自己似乎对此全无所觉。
原来她是这样的。
郡主让身后如意拿过来抄录的南方几处河道的情况给陆辰安看,正是她记忆中听人提到受灾最严重的几处,期待地看着他:“如果水更大一些,再大一些,你看这些堤坝当如何加固,费银几何?”
陆辰安低头仔细看去,拿着纸笔细细测算,时间一点点过去,屋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冰雕融化滴落在铜盆里的声音。
谢嘉仪也不做别的,就那么盯着他等着。
待陆辰安抬头,才发现郡主始终看着自己,此时更是眼睛发亮望着自己。他手一顿,嗓子里突然发痒,侧身握拳咳了几声。
“郡主,在下倒是有个修固方案,只是所费银钱庞大,用在这几处,实在是——”有这些银钱,国朝用钱之处甚多,用在哪里都比用在这里合适。
“你给我仔细说说,回头我去问——”说到这里她顿住了,大胤两个最了解河道,解决堤坝工程问题的一个是陆辰安,另一个是徐士行。是这君臣两人修建起了南北两处河道工程,此后六年间淫雨又起,但他们重修的堤坝都安然无恙。
谢嘉仪握紧了手,缓缓道,“回头我去问太子殿下,他最懂河道。”这样工程,说通了太子和陛下才有可能,剩下的就是银钱问题。钱,真是好东西啊还好,她是有钱人,京城更不缺有钱人。她,可以搞钱
陆辰安听得最多的就是太子和郡主青梅竹马的故事,甚至不少人都猜郡主将为太子妃,现在看郡主提到太子反应,似乎并不是这样。
他把纸张推过去给郡主看,然后指着自己标注的数字讲给她听。
谢嘉仪努力想把他说的话弄懂记住,除了高度、长度、结构、分流、疏导、拦蓄水还有水量,水位,数值……很快就把她绕晕了。
陆辰安讲完看着她。
谢嘉仪也看着陆辰安。
陆辰安又握拳咳了两声,“郡主说说看,哪里不明白。”
谢嘉仪认真看着画满了结构、标满了数字的熟宣,动了动嘴唇,发现她连从哪里说起都不知道,刚才拼命记住的东西早搅成了一锅粥,关键是成了一锅粥后也不知道被谁吃了,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她脸微微发红,理直气壮道:“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说着还往前探身,表示自己这次一定仔细听清。
陆辰安顿了顿,那句“郡主哪里没听清”咽了回去,重新把纸上内容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之后又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郡主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手中握着的毛笔似乎没地方放,还是陆辰安把搁置毛笔的青玉笔山往前推了推。
郡主一本正经搁下毛笔,摆放十分齐整,这次不再看陆辰安,清了清嗓子,“你再说一遍。”
陆辰安:确实复杂了些,尤其是郡主显然没有任何河道知识。
这次他说得更细致也更慢,终于看到郡主几次点了点头。再次说完,外面天都微微暗了些。
谢嘉仪比谁都着急,她着急搞钱,着急把方案跟太子说清楚,着急她明明听懂了好些的,可是为什么却依然不知道从何说起,此时身边如意轻声提醒道:
“郡主,时辰已经晚了”如意想说再不走,都来不及用晚膳了。
谁知“晚了”那两个字让谢嘉仪心里更慌,要快一些的,她看着一张张图纸,长长呼出一口气,想象眼前坐着的是太子,她要把话传达清楚,要说动他。
谢嘉仪看着纸面上陆辰安徒手画的图案都是横平竖直,密密麻麻的小楷工整漂亮,而这已经是陆辰安给她讲解的第五遍了
她努力想开口说点什么,陆辰安鼓励地看着她。
谢嘉仪张了张嘴,突然把头埋了下去,埋在了放在梨花木桌上的肘弯间。
郡主突然的举动让陆辰安愣住,就见对面女孩就那样抱臂埋头,一动不动。厢房内已经点了灯烛,陆辰安能看到对面人分外白皙的脖颈上有碎发颤动,只能移开视线,他专注看着旁边晃动的烛火。
埋头的少女终于带着哭腔说了话:“这实在是太难了”人跟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怎么让她重生了,就该让陆辰安这样的人重生才有用老天是瞎了眼嘛她重生前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皇后,重生后依然是个只会吃喝的郡主……
她以前怎么就没有多读些书呢,除了身手比好人好些,哪儿哪儿都不如人。
“怎么她就又会念诗,又会说史,什么东西一听就明白,还能叭叭叭跟臣子讨论”谢嘉仪含混不清的声音传来,突然坐直身子,“你再跟我说一遍。”
陆辰安瞥了她一眼,除了湿润的睫毛,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女孩一脸倔强,努力若无其事要求他再说一遍,好像没有前面那五遍一样。只是陆辰安依然注意到她的睫毛颤动,湿润的睫毛上面有一滴泪,在烛光下晶莹剔透,摇摇欲坠。而她绷着小脸,坐出一身贵重,好像刚才一切都不曾发生。
好像她不曾抱怨,更不曾哭过。
陆辰安起身道了“得罪”,把凳子靠近了谢嘉仪身边一些,这样他们就能共同看着桌面上的纸张图案,他也能随时注意到郡主的反应。
男子清朗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他说得更慢,更小心,一点点注意着身边女孩任何反应,甚至发现她一旦握紧手中笔,他就会微微停顿,把刚才部分用另一种方式再讲一遍,直到感觉身边人紧绷放松下来,他才继续往下。
而此时的东宫书房内,徐士行看着身前消息,目光落在最后四个字,“尚不曾出”。
世人眼中如青竹白杨一样君子贤德,少言寡欲的太子殿下,目光晦暗,内中是深不见底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