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阴冷的早晨,厚厚的云层把太阳与大地隔绝,黄浦江两岸褪去金色的阳光,生动活泼的色彩变成灰蒙蒙的画面。
欧阳功名躺在沙发上,瞪着眼望着天花板,镶着金丝花边的毛毯从脚盖到脖颈。他眼里布满血丝,一夜未刮的胡子像是雨后春笋,爬出肌肤,昂立在下颚、两鬓。
从城隍庙回来后,他一夜没有合眼。焦灼充斥着大脑,担心布满了心脏,他的睿智被撕成一块块碎片,再也无法像以往那样迅速组成完美的行动计划。刚才外滩的钟声敲响,他意识到已经是早晨七点,而他就这样在沙发上干躺着度过五个多小时。
他没有起床,朝胡莲香卧室方向看了看,门紧闭。屋内的胡莲香因醉酒从昨晚到现在也没有出门。
他欠身从茶几上拿过雪茄、打火机,点上,另一只手轻轻按摩前额。一股烟缓缓从他口鼻冒出,冉冉升起。“镇定,镇定,镇定。”他默默告诫自己,“你是一个真正的谍报人员,冷静是你能够活到现在的唯一法宝,现在抛弃一切焦虑从头开始。”
他大口吸着烟,试图让自己镇定。
一口浓烟把他呛着,他大声咳嗽着,脸憋得有些发紫。他不断拍打胸脯,过了几分钟呼吸顺畅。他决定不再分散的想问题,之前的做法犹如用若干把钥匙开启若干把锁,结果自然杂乱无章,现在他要用若干把钥匙开一把锁。
雪茄在他手指间逐渐变短,紧锁的眉头一点、一点在松开,疲惫的脸依然疲惫,只是目光不再慌乱,恢复到以往的坚毅和果敢。
他想通了,川岛芳子的密报并非无解。
日陆军情报部门即使去调查井上昭弘,也需要时间。以他的认知,去中野学校和井上家族调查至少需要一天。由于井上昭弘三年多一直在苏联搞情报工作,他的底细并无多少人知晓,反间谍机构只能重新调换思路,等到他们知道还有一个欧阳功名,这又过去一天。如何调查欧阳功名,反间谍机构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委托桥野龙一甄别。那么问题又回到那双神秘眼,昨晚的交手神秘眼并没有揭穿他,而他也安全进入公寓楼,即使神秘眼已经大概率相信他不是井上昭弘,也拿不出有力证据。
桥野龙一无法凭借推测让反间谍机构的官员相信他就是欧阳功名。对他最为有利的条件是天皇的谕旨,最后的结果也只能是让他继续执行任务,路途中让神秘眼暗中监视。
不过,只要让他出了上海,那么就等于放虎归山,龙入大海,再没有人能够限制他。
当下紧要任务是尽快与妹妹联络上;催促中联电影公司王善续总经理尽快批准他们上路,这样就算他的底细暴露也不用担心。
想通这些环节,他已经无所畏惧。
外滩钟声再次敲响,他揉揉眼,站起伸了个懒腰,屋内弥漫着烟雾和雪茄味道,他赶紧把窗户打开,又来到电话机旁,将搁置一夜的电话重新挂上。
一股冰冷的空气灌入房间,带着黄浦江微腥的气息,一阵粗犷的江轮汽笛声也随风而入。
突然,胡莲香屋内传来一声尖叫。
欧阳功名心一紧,顾不上绕过沙发,如猎豹般扑起,越过沙发,两大步窜到胡莲香门口,打开门。
胡莲香穿着睡衣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双手捂脸,嘴里不住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
欧阳功名一颗心放下,诧异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的脸。”胡莲香带着哭腔回答。
欧阳功名走近,这才发现胡莲香脸上有一道半指长的血印。“哎呀,你这是怎么搞的?”他俯身仔细观察。
“不知道。”胡莲香抽泣着。
欧阳功名抓住胡莲香的手腕看了看,哈哈笑起来。“胡小姐,我没有非礼的意思,但我很想知道你昨晚是怎么睡的觉。”
胡莲香腕上戴着一串玛瑙和翡翠混搭的手串,脸上的印痕就是手串咯的。
欧阳功名用胡莲香的手巾盖在她脸上,轻柔按摩。
电话铃响。
胡莲香让欧阳功名去接电话,她对着镜子左顾右看,悲伤的情绪好了很多。
欧阳功名还真有两下子,不大工夫,胡莲香脸上的印痕已经变淡。
“胡小姐,是王善续总经理来的电话,他中午要请我们一起吃饭。”欧阳功名来到门口说道。
胡莲香目光顿时活跃起来,“哎呀,那我得赶紧去做头发。”她匆匆走进卫生间,刚关上门,又打开,探出头,“麻烦你给东森车行打电话好吗?就说我要车去温莎美容中心做头发,请他们派车九点到楼下。”
欧阳功名打完电话,从冰箱取出牛奶、面包放在餐桌上,又从橱柜拿出一瓶苹果酱和餐具,热好牛奶,坐在餐桌前边翻着剧本边吃着。
四十分钟后,胡莲香简单化妆完走出。
“我和你一起去吧。下午不是还要去虹口公园考察外景吗?”他拿出外套。
《雪人》剧情有组镜头是男女主人公在北海道告别的画面,大竹建议在虹口附近取景,那里有大量的日本移民,风土人情与日本相差无几。
霞飞路上的长途电话局来了两位客人,他们是杨杰和小凤。
填好单子,交完手续费,杨杰和小凤坐在一旁等待,很快,窗口传来营业员的喊声:“柳先生请到六号房间接电话。”
“是冯医生吗?我是柳云。”杨杰拿着听筒,靠在板壁上。
听筒里传来陈耀明的声音,“柳云,你什么时候到的上海?”
“昨天。路上阑尾炎发作,在北平耽搁了两天。”
“严重吗?”
“严重,不过幸亏遇上贵人相助,病情略有好转,没等手术就提前溜出,估计医生们会到处找我。”
“那两批货怎么样,有没有麻烦?”
“非常糟糕,第一批货一直被贼控制,我本想在奉天将第一批货脱手,却疾病缠身。贼人中有个年轻人,他原来也是生意人,谁想监守自盗……”
“等等,你是说他与贼同流合污?”
“是。”
电话那端传来轻叹,“柳云,你还不知道,奉天货栈被一把大火焚毁,无人幸免。”
杨杰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