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比提瑞安和他的不死人水手们更明白生与死之间的那道界限是怎么回事。 死亡之神巴托克有一扇门,用于锚定生与死之间的边界,简而言之,只要生者的灵魂通过了那扇门,便抵达了死者的世界,而那扇门是单向的——换句话说,只要没有通过那扇门,那么不管是短暂的尸体苏醒还是持续性的不死人诅咒,其实都算不上是真正的“死而复活”。 “世界上有很多人会把‘不死人’和‘死者’混为一谈,甚至认为前者就是钻了死神之门的空子,”提瑞安回过头,看着广场上鼓噪的水手们,平静地说着,“但实际上,他们只是因灵魂污染而被那道大门拒绝,因此被卡在了生与死的边界,若是按照死亡教会严格的概念划分,‘不死人’其实是属于生者的世界的。” 邓肯一时间没有说话,而是回忆着自己在那座墓园中的经历。 在棺材里苏醒,被墓园的看守人称作“躁动者”;一群湮灭教徒前来窃取尸体,他们似乎早料到那尸体会有异动;躯壳突然自我崩解,就像“抵达了某种极限”…… “寒霜可能并没有出现真正的死者复活,但多半真的有人目击到了已死之人出现在城市里面,而这些事件背后,极有可能跟一群湮灭教徒有关,”邓肯在沉吟之后不紧不慢地说着,“只是还说不好他们到底渗透进去多少,也说不好他们想干什么。” “湮灭教徒?”提瑞安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这事情竟然又一下子跟邪教徒扯上了关系,“您怎么确定跟他们有关?” “他们曾尝试从城邦墓园中带走一具尸体,看上去准备充分,甚至提前预料到尸体会有异动——虽然最后的实际情况跟他们预料的有一点点差别。” 提瑞安一愣一愣地听着,又有些狐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您……怎么会知道这些情报?而且还如此详细……” “那个尸体是我。” 提瑞安:“……啊?” “一次晚间散步而已,恰巧遇上了窃尸者,”邓肯没有详细解释,“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死者回归’事件背后是否又跟寒霜下方的那片‘深海’有关系。” “死者回归与‘深海’?”提瑞安皱了皱眉,他确实不曾把这两件事联想到一起过,此时听到父亲突然提起,不禁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么说?这两件事之间……” “很简单,我‘暂用’的那副躯壳在最后出现了诡异的崩解现象,崩解过程中呈现出的状态与你描述的潜渊计划出现的‘复制品’非常相似。” “崩解中的状态?”提瑞安语气惊讶,紧接着是疑惑,“但……潜渊计划的复制品来自一千米以下的海底,城邦中的死者又怎么会跟那里扯上关系……” 他停了下来,脸上表情变得复杂而凝重,片刻之后才抬起头:“难道说,那种‘复制’的力量已经在城邦中蔓延,而您提到的那些邪教徒就是推动者?可湮灭教徒跟深海之间也不该有什么牵扯才对……” 听着提瑞安的自言自语,邓肯却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在黑曜石号的最深处,在“克里斯托船长”的口腔内,那一小块蕴含着幽邃圣主气息的血肉! 如果那艘幽灵船真的是来自寒霜下方的深海,如果那位克里斯托船长(姑且不论他是复制体还是本体)真的曾与幽邃圣主接触过……那城邦内的湮灭教徒就跟深海有关系了! 提瑞安好奇地看着冰面中的身影:“父亲,您在想什么?” “你对幽邃圣主有多少了解?对湮灭教徒呢?”邓肯突然抬起头问道,“你跟他们打过多少交道?” “没怎么打过交道——湮灭教徒虽不像终焉传道士那样神出鬼没,却也属于行事低调、行踪诡秘的群体,他们醉心于研究恶魔知识,并通过恶魔知识‘纯化’自己,一般不会跟外人有瓜葛。” 提瑞安摇了摇头,又接着说道:“至于说到幽邃圣主……我听说祂的位格等同神明,却没有神明的权柄,在少数资料描述中,祂是一个匍匐在幽邃领域最深处的巨大肉块,用无数的腕足把守着一道通往亚空间的大裂隙,但也有说法提到祂其实是被卡在了那道裂隙上,是某种伟大的力量将它封印在那里…… “这方面的资料向来模糊离奇,毕竟尘世中的凡人几乎没有任何手段能观察到幽邃领域的情况,所有这方面的研究都建立在对灵界投影的间接观察以及对某些湮灭教徒的灵魂拷问上。” 说到这,提瑞安又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您为什么突然问起幽邃圣主的事情?” “在黑曜石号最深处,我找到一小块血肉,它极有可能来自幽邃圣主。” 提瑞安:“……?” 他今天晚上的惊愕次数明显已经超过了刚才看到十二个巴迪卡舞娘在台上跳舞时的老父亲。 “我知道伱不相信,但事情是真的,”邓肯当然能看出提瑞安脸上的不敢置信,“我这边有一只幽邃恶魔,它能帮忙鉴定。” 提瑞安的语气仍然有点发懵:“幽邃恶魔?帮忙鉴定?” “一只幽邃猎犬——你是见过的,”邓肯随口说道,“虽然你当时只见了一瞬间。” 提瑞安怔了怔,好像想起什么,顿时伸手摸了摸额头。 邓肯点点头:“对,就是它。” 提瑞安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邓肯则抬起视线,目光越过提瑞安的肩膀,看了一眼广场的方向。 在几轮舞蹈之后,即便是提前服用了药剂的舞娘们也该休息了。 “交谈该结束了,”邓肯突然说道,“这次的事情看来比你我想象的都要复杂,仅凭这样隔着一层镜面的讨论很难得出什么结论。” “您的意思是……” “我会派一名信使过去,信使会把你带到失乡号上,在这里,我们可以更方便谈一些事情,也能让你亲眼看看我从黑曜石号深处带出来的东西。” 去失乡号上?! 尽管这是一个语气平和的邀请,提瑞安却还是忍不住瞬间感觉到了一股寒意和紧张。 他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变化,但眼神中的瞬间反应还是落在邓肯眼里。 “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直接过去,”冰面中的声音淡淡说道,“但这就需要你首先跟自己的部下们做好准备了。” 提瑞安神色有些紧绷。 自己前往失乡号,还是让失乡号开进海雾舰队的基地? 不管哪一个选项,似乎都有点挑战人生成就的意思。 但短暂的权衡之后,他用理智做出了决定。 “您派信使来吧,我过去还更方便一点。” 提瑞安坦然看着冰面中的父亲。 理智告诉自己,父亲真的已经取回了人性,那么即便是从亚空间返回的失乡号……理论上也不是什么凶险禁地。 有什么不能过去的? 自己过去,也只需要自己做些心理准备而已,可如果让失乡号直接开进母港,那需要做心理准备的可就不止有自己了。 只需要对抗一点点的紧张本能而已。 “这很好,”邓肯点了点头,似乎对提瑞安的回答很满意,接着他微微向后退了半步,其身影便迅速在冰面中暗淡、模糊下来,“那我先离开了,还有些事情要忙,在信使出发前,我会通知你的。” 提瑞安在那正逐渐恢复常态的冰面前微微弯腰,等到最后一丝绿焰消散,他才重新直起身。 随后他定了定神,转身朝广场的方向走去。 广场上,后半夜的喧闹还未止息,不死人水手们要么大吃大喝,要么肆意谈笑,还有一些距离舞台较近的粗鲁人在尝试对台上的舞女们吹口哨——却因为口腔或喉咙漏风而只能发出滑稽的声音。 舞台上,舞女们已经结束了表演,她们在领班的指挥下站成一排,似乎在等待着下一步的解散命令,寒风吹过篝火与挡风板间的缝隙,其中几位少女好像有点发抖,而在她们麻木迟钝的眼神中,渐渐开始有灵动的神情浮现。 炼金药剂的效果快结束了,正常的感情会回到她们的头脑中。 有两位少女脸上渐渐带上了一点点好奇,但更多的人眼神中渐渐浮现出的却是恐惧。 满广场奇形怪状的不死人——即便提前做过心理准备,这也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住的场景。 大副艾登跑了出来,他一直在关注舞台上的动静,这时候直接来到了广场中的最高处,扯着破锣嗓子冲那些仍然在喧闹的水手大声嚷嚷:“散了散了!没跳舞了!模样最吓人的那帮都把脸挡上,缺胳膊少腿的自己钻桌子底下去,姑娘们要走了——让开舞台旁边的小路……威伦!你给我钻桌子下面去!你那张脸我看见都吓一跟头!” 于是广场上的水手们轰然响应,挡脸的挡脸,躲藏的躲藏,闹闹哄哄又嘻嘻哈哈,舞台上的舞娘领班则先是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幕,紧接着又反应过来,仓促而尴尬地对艾登行了个礼,赶紧带着女孩子们走下台去。 那些带着紧张与恐惧神色的女孩努力将自己躲藏在其他人身后,脚步匆匆地走向给她们安排的临时住处。 也有两个胆子极大的姑娘故意停了下来,眨巴着眼睛好奇地看着广场上的不死人们。 一个女孩在路过艾登的时候仰起头,笑嘻嘻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大副整个人都尴尬起来,差点从高台上掉下去。 来自冷港的舞娘们离场了。 艾登也终于注意到了来到广场上的提瑞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