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乔乔像牵线木偶一般, 脚步全然不听从自己使唤。
一步、一步,怔怔走向那道身影。
她也说不清自己对离霜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从开始的软禁,到后面的强禁, 看守她的人自始至终都是离霜。
她试过装病、放火、爬墙,一次次和离霜斗智斗勇。再后来什么花招都不再管用, 颜乔乔的乐趣便只剩下每日阴阳怪气地冷嘲热讽——离霜有命令在身,无论颜乔乔说什么她都得听着受着。
颜乔乔知道离霜憋屈得紧, 分明是只鹰,却沦为牧羊犬。
羊还特别聒噪。
那些年里, 离霜只能绷着脸, 默默忍受颜乔乔日复一日施展的大阴阳术。
到最后,竟然因为过于迂腐而白白送了性命。
傻到没边了。
颜乔乔很想大笑三声,肆意嘲讽一通,然而目光触到离霜的背影, 眼前却难免浮起了最后那一幕。
江白忠的剑尖淌着血, 离霜那讨嫌的声音与往日一样平板没调子。
她至死都在不断重复同一句话——“卑职尚未接到帝君谕令。在此之前, 需寸步不离, 护卫夫人。”
颜乔乔抿住唇, 翻起眼皮望向天空,对着当头的艳阳狠狠眨了几下眼睛。
片刻之后,颜乔乔摁下泪意, 恢复了平日玩世不恭的大小姐形象。
她疾走两步,抬起左手, 拍向离霜肩膀。
甫一动作,便觉眼前一花,离霜身形如电,转身、扬手, 一把捏住了颜乔乔腕脉——这是身为高手的本能反应。
视线相对。
离霜蹙眉,打量颜乔乔一眼,看清她身上的昆山院学子服饰,便松手退开一步,抿唇不语。
颜乔乔知道这位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于是主动蹭上一步,压着嗓音神秘兮兮地八卦道:“哎,朋友,那边的黑车子看见没?我给你说啊,我方才凑近了些,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离霜垂下眼皮,抱剑退开一步,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冷姿态:“没兴趣。”
颜乔乔早就习惯了离霜这副模样,丝毫不以为忤,厚着脸皮自来熟地说道:“说是漠北王母亲生病,要送入莲药台求治,可我刚才啊,却发现车中似乎有诈……”
听到这一句,离霜果然微微缩下了浅色瞳仁,耳朵尖也动了动。
韩峥在莲药台遇刺,离霜此行,正是要贴身护卫照料他。此刻人被挡在山门外等待审查,却听闻一架有问题的车要先上莲药台,自然提起了一万个警惕。
薄唇微动,离霜脸上浮起些纠结为难。
颜乔乔可真是太了解离霜此刻的想法了——想问,却又无法克服心理障碍去与一个陌生人搭腔。
颜乔乔闷着笑,左右瞟了瞟,将声音压得更低:“那车中血气满溢,离了一丈都能闻到,方才我稍稍靠过去,侍卫们立刻紧张到不行。我琢磨着,该不是弄了个血邪上山吧?到时候往莲药台一放,伤着谁,可真说不好。”
离霜的瞳仁迅速收缩,一点一点缩到了极紧。
颜乔乔友好地建议:“不如我们找机会偷……”
话才说了一半,只听“铮嘤”一声剑鸣,离霜长剑出鞘,长身掠向那架准备硬闯山门的黑金大马车。
呼吸之间,离霜便与马车周围的侍卫动上了手。
“……啧。”颜乔乔惊奇又感慨。
就离霜这么个急脾气,前世竟生生陪她一起关了七年多禁闭,可真是委屈大了。
刀剑相交,剑气四溢。
颜乔乔已不是当初那个未入道门的菜鸟,如今的她,已经可以看出灵气外放的轨迹了。
只见离霜的剑之道意附着于长剑之上,泛着剑芒般的浅银光芒,与周身灵气协和共韵。灵气渡入剑身,化为实质的剑气,“嗖嗖”四散,纵横交织,逼得漠北侍卫连连退步。
在韩峥上位之后,离霜仍能占据他麾下第二高手的宝座,足见其在剑道方面的高深造诣。
漠北侍卫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回过神时,离霜已穿过封锁线,轻身跃起,“砰”一声落于黑金车厢顶上,持剑傲视周遭。
“上啊!”
漠北侍卫一拥而上。
只见离霜原地旋身,一把长剑半离手不离手,绕身而过,荡出万千道银白的实质剑芒,自马车顶向周遭爆洒开来。
扬扬洒洒,挥剑如雨。
万道锐芒罩头盖下,如绵绵雨幕,细而致密。
颜乔乔赶紧爬上一块稍高的大石头,双手合成了喇叭,放声喝彩:“漂亮!我辈修士,自当精忠报国,何惜一战!”
双方打得激情洋溢,没人顾得上理会颜乔乔。
一波剑雨,短暂地荡开了围拢向马车的侍卫,离霜鼻翼动了动,显然也嗅到了车中的血息。
虽然隔着黑金车板,闻得不甚分明,但确是血气没错了——送血邪上山,其心可诛!
只见离霜迅速调转手中的剑,剑尖向下,一手握紧剑柄,另一手横置于柄端,沉声低喝,蕴足了灵气,将一柄灵光耀眼的长剑直直镇向车厢!
“铛轰——”
出乎意料,离霜的剑竟然未能插-入车厢,而是在厢顶溅起了一长串惊人的火花。
她运转修为,举剑再压!
车厢厢体仍然坚不可摧,轮轴却经受不住如此巨力,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车体倾塌,黄尘四溢。
整个车厢重重坠落到地面,车中陆续传出惊叫。
听着声音,像是妙龄少女。
颜乔乔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是为血邪提供的……活血食么?!
很显然,站在车厢顶上的离霜也是同样的想法。
她数次试着突破防线开启车门,却一次一次被漠北侍卫逼回车顶。
双方一时陷入了胶着。
“大胆狂贼,你究竟想要怎样!”领头的大胡子侍卫气炸了眉毛。
离霜横剑,冷声道:“开厢查验。”
一名侍卫贴近禀报:“看她装束,当是大西州的人,剑法也像是师从新晋大宗师江白忠。”
大胡子统领眯了眯虎目,冷笑:“韩家的人,手可别伸太长,伸太长了怕被砍!”
离霜面无表情,轻身一跃,再度荡出剑锋。
新一轮战斗一触即发。
便在此时,只见一列兽骑扬着黄尘,疾疾从官道方向驰来。
“给——我——住——手——”
人未至,声已达。
狮吼般的雄声,震荡着鼓膜和胸腔。
片刻之后,扬起的黄尘之中跃出一道山峦般雄伟的身影,几个大步便到了近前。
他身上带着烈烈罡风,呼啸而至时,一群五大三粗的侍卫脚步不稳,不自觉地连连倒退,好似一群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的小树苗。
来者轰隆一声停在了车厢旁,满身气势尽数散出,威压如山,轰然镇向四下。
离霜发带飞扬,被迫倒掠下车厢,“铮”一声以剑尖卡住地面,这才堪堪立稳。
颜乔乔心间微震,举目去望。
只见此人,头戴重盔,长缨飘飞,身穿玄甲,虎背熊腰。双脚落在黄土道,一踩便是一个小浅坑。
威震北方的漠北战神,漠北王,林霄。
一双精光四射的鹰目紧紧盯住退到三丈之外的离霜。
“大西州的朋友,不知我有何处得罪于你?你要如此欺侮我阿母!”林霄声若洪钟,距离近些的人,衣袂皆被震得轻轻摆动。
离霜并不畏惧他的刚猛狂烈,刻板道:“我有命在身,必须排除一切隐患。”
林霄震声大笑:“竖子斗胆!我阿母如何成了你口中的隐患!”
说着,双臂一扬,只闻玄铁铠甲铮铮作响,身上气势再度轰然暴涨。
正要动手,忽闻车厢中飘出一个虚弱苍老的声音:“……霄儿来啦?”
林霄动作一滞,顷刻间气势全散,一身炸起的铁甲叮叮铛铛服帖回到身上,他垂下双臂,微躬着身疾步凑到车厢旁:“儿子不孝,害阿母受惊啦!”
“我没事……”厢中断续传出颤巍巍的声音,“你不要和人打架啊。”
“是,儿子都听您的!”立在车厢旁边的漠北王乖得像一只顺了毛的大猩猩。
此刻,山中来人也前后抵达山门。
傅监院率领一众执事,借助阵势快步如飞,身形刷一下越过山门,来到近前。
清凉台也派出了人,沉舟率人抵达山门下,冷静地环视周遭。
只见山门外一片狼藉,地面密布纵横剑气割痕,尘土飞扬,四下散落着车轱辘、车轴、套鞍。
“漠北王。”傅监院大步上前,正色拱手,“昆山院自有规矩,车马随从轻易不得入山,便让令堂乘担架上山可好?”
漠北王林霄老老实实向傅监院行了个礼,道:“不敢坏了院中规矩。阿母怕人,我亲自送她上山便是。”
说罢,他矮下了身子,嘿地一声,竟用双手生生抓起了那架砍不破的黑金大车,平平稳稳顶在了头上。双臂左右一扬,十指成爪,嵌入车厢。
这是何等强悍的肉-身!
只见这扛鼎巨人迈开大步,一步便是一个足印坑。
“等一等!”颜乔乔扬声喊道,“方才听到车厢中还有人声。”
此言一出,便见身扛黑金巨车的林霄眯了眯鹰眸,视线如实质般扫了过来。
颜乔乔微笑道:“既要守规矩,自该贯彻到底。”
林霄凝眉地盯了盯她,转头,屈膝半蹲,示意侍卫统领上前将人带走。
片刻之后,厢门稍开,侍卫从车厢里拉出两个面色煞白的年轻侍女。
漠北人挡得结实,颜乔乔无法看清厢中景象。
只知道车厢门开启的霎那,立时飘出了更加浓郁的血腥气,两名侍女面色苍白,低着头不敢看人,衣袖和裙上都能看到斑驳血迹,腕间和锁骨处隐约也有。
不等旁人看清,漠北侍卫就飞速带走了这两名女子。
傅监院老眉紧蹙:“漠北王,这……”
“我会解释,我负全责,其他的话上山再说!”林霄不欲再多谈,扛稳巨车,轰隆便踏上山道。
傅监院只得紧随而去。
山门处议论纷纷。
沉舟环视一圈,向颜乔乔询问道:“颜小姐可知方才都发生了何事?”
说起这个,颜乔乔立刻来了精神,她拎起裙摆跑到离霜身边,轻轻拽住她的衣袖,大声向沉舟介绍——
“沉舟将军,这位侠女当真是忠肝义胆,义薄云天!方才看到那一队人意欲强闯昆山,当即不顾自身安危冲杀上去,不惜与强敌一战!”
周遭的旁观者也点头称是。
颜乔乔看了看众人,义正辞严道:“想必,这位侠女正是与我等一样,仰慕少皇殿下的仁德高义,生怕有人对殿下有丝毫不利,护君心切,这才急于出手——虽然行事毛躁了些,却也是鞠躬尽瘁、以死效君的拳拳忠心哪。”
离霜:“……?”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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