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恰巧沈凤鸣从后面走了出来。
几个姑娘顿时来了精神,出于矜持,她们都没往他身上看,只是偶尔眼神会扫向他。
蓝衣姑娘姓曹,正是好年纪,长得漂亮,家里是武陵县数一数二的富户,又是潞州曹主簿的表亲,所以她向来觉得自己比其他人强。
她也看见了沈凤鸣,只觉得心如鹿撞,她也见过很多男子,却没一个像他这样出众的。
又见其它姑娘都一副脸红心热的样子,却没一个人敢过去跟沈凤鸣搭话,她忽然站了起来,对沈凤鸣道,“这位公子。”
沈凤鸣看向她,眸色幽深。
被他这么看着,曹姑娘只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汪洋之中,到了嘴边的话竟然忘了说,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家在县城西边有一处别院,公子若是不嫌弃,可以住到那里!”曹姑娘说完,腾得红了脸。她心里是这么想的,但却没想这么快说出来。
她想的是,先问问沈凤鸣的姓氏,来武陵县的目的,说不定她能帮上忙,然后等两人熟络以后,她可以提出这个建议。
毕竟看这位公子气质如此不凡,肯定不是普通人,蜗居在一个饭馆里,太委屈他了。
谁想到,她一接触到他的目光,便方寸大乱,直接问出这句。
旁边叶姑娘等人也惊呆了,这曹姑娘竟如此大胆?她们眼睛也不敢眨一下,既惊叹,又好奇沈凤鸣会怎么回。
若他答应……几个姑娘心中翻腾,她们家也有别院,也可以给沈凤鸣住的。
沈凤鸣的眼神顿时变得冰冷起来,目光中带着一丝审视,好像在看一件死物。
这是他审案时的惯常眼神,在他这种眼神下,哪怕朝堂上那些在官场上浸淫多年的老狐狸有时都顶不住,好像全被他看透了,下一刻就要万劫不复一般,曹姑娘一个年轻姑娘哪里受得住。
她咬着唇,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
“我……你……不是。”她想解释两句,她不是想冒犯他,她只是想了解他,帮他……
可她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登时红了眼圈。
她身后那些姑娘,虽然没被沈凤鸣针对,但也都觉得浑身发冷,甚至不自觉放缓了呼吸。
空气似都凝结在一起。
这时,一个柔润的声音道,“沈公子,能帮我去买点糖吗?”
是姜云珠,她进来拿单子,看见沈凤鸣正跟几个姑娘对峙,不,应该说几个姑娘都被他吓住了,赶紧开口。
她早上决定让沈凤鸣帮着干点活,免得他再说什么报答的话,中间她还真让他帮了几次忙,沈凤鸣都做了,所以她这时说让他帮忙买糖,也没太大负担。
本来,她做牛奶红豆糕,也把糖用完了,正想去买呢!
似一阵春风吹过苍茫,瞬间,凝结的空气便化开,沈凤鸣看向姜云珠,“嗯。”
姜云珠拿了一串钱给他。
沈凤鸣接过钱,向外走去。
旁边那些姑娘轻出了一口气,神色复杂。
刚才姜云珠跟沈凤鸣说话,两人就那么站在那里,姑娘眉眼盈盈,眸色轻柔,男人俊朗冷冽,让人不敢逼视……谁知道,他却真的接住那串钱,去买糖了,让他们有种既真实,又梦幻的感觉。
“你……”曹姑娘瞪着姜云珠,忽然用手绢掩住脸,哭着跑走了。
姜云珠:……不是,她以为她在帮她呢!
怎么,她理解错了?
“姜老板。”叶姑娘认识姜云珠,跟她打招呼。
姜云珠询问地看向她,刚才是?
“是我们唐突了。”叶姑娘道。可不是,曹姑娘突然说出那种话,很不合时宜,她最后羞臊离开,也只能怪她自己了。
姜云珠笑了,没事就好,“我刚做了一种小吃,几位姑娘想不想尝尝?”
“什么小吃?”那个圆脸姑娘好奇地问。
“姜撞奶。”
“听着,是用姜跟奶做的。”那个鹅蛋脸的姑娘舔舔嘴唇,“快给我们来一份尝尝。”刚才的牛奶红豆糕,可好吃得很。
姜云珠立刻端来了几份姜撞奶。这东西其实很好做,过滤得到新鲜的姜汁,略微加热,然后把牛奶加热到一定温度,加入糖,然后将牛奶快速倒进姜汁里即可。
白色的牛奶与姜汁碰撞,就是“撞”这个字的由来了。
牛奶遇到姜汁,会凝固成一种奶白的固体。
栖山居盛放食物的器具都很讲究,一个柿子形状的白瓷盅,打开盖子,便看到里面白润的冻状物。看着就赏心悦目。
拿白瓷勺舀起一块,嫩滑香软。
放到口中,一点姜汁的辣味,跟那种甜味完美融合,更衬得这东西奶香十足。
尤其吃到肚子里后,身体暖洋洋的,好似把这一冬的寒气都驱散了一样。
“好吃。”圆脸姑娘赞道。
“吃着也舒服。”鹅蛋脸姑娘说。
“这东西老年人能吃吗?”叶姑娘却问。
“当然可以。”姜云珠说。
叶姑娘眼眸微亮,她祖母年纪大了,每年冬天都十分畏寒,她感觉,要是她每天吃上一碗这个,或许身体能好很多。
“姜汁可以驱寒,牛奶是一种补品,两者结合,很适合体寒或者有咳疾的人吃。”姜云珠道。好像历史上这姜撞奶,就是因为一个老妇有咳疾,媳妇给她熬了姜汁,她却觉得太过辛辣喝不下去,后来无意中加入牛奶,才诞生了这种小吃。
后来那老妇吃了这姜撞奶,咳疾果然好了,可见其功效。
她这话一出,那个圆脸姑娘道,“竟然这般好,老板,那再给我来一碗。”又好吃,又对身体好,当然要多吃。
“老板,能给我打包两份带走吗?”叶姑娘则问。
“老板,我也想打包两份。”鹅蛋脸姑娘道,她父亲一直有咳疾,若真像姜云珠说的,这东西对咳疾有种,可太好了。
姜云珠笑着答应,看来,这姜撞奶比牛奶红豆糕还有市场。也是,武陵县富裕,大家有钱以后,还有什么比一个健康的身体更重要呢?
姜云珠决定,把这姜撞奶加入菜单。
姜云珠是站在过道跟叶姑娘几人说话的,那边秦瑶把她们的话听了个清楚,姜撞奶,真的那么好吃吗?怎么菜单上没有。难道是给那几个姑娘特意做的?
秦瑶想问,又不想问的。
这时,姜云珠却一转头对她道,“这位姑娘,想来一份姜撞奶吗?”
秦瑶激灵一下,姜云珠不会认出她来了吧?她面色微红,但却装作冷静沉稳的样子道,“来一份。”
姜云珠去后厨,给她端了一份姜撞奶,然后离开。
秦瑶吃了一口,果然口味独特。这时,她点的菜也端了上来。香辣牛柳,这牛柳做得也太嫩滑了,比他们家厨子做得好上一百倍。
清炒白菜,她是个吃惯了好东西的,当即吃出这道菜的不同。
没想到这饭馆老板竟然有这样的手艺,再看看这栖山居的布置,秦瑶一时间思绪起伏。
吃完饭,她没等李河过来,便留下一块银子离开了。
李河自然看到她离开了,不过他目测那块银子付账绰绰有余,所以没叫住她。等她走了,他拿起那块银子去给姜云珠。
姜云珠没在意,她也没想刻意结交秦瑶,只是有梦里那段缘分,她看她总是有点不同的。
晚上,秦瑶没来,却有另一个人来了。
那个进门就点了一桌子菜,什么东坡肉、干烧鱼、梅菜扣肉……店里的特色红烧带鱼、香辣章鱼也来一份,最后还要了一份牛奶红豆糕。
李河伺候他点菜,开始听他报菜名,还觉得来了大主顾,十分高兴,越听,他道,“这位客人,你们几个人?”
“就我一个啊,怎么了?”那人扬着下巴道。
“您一个人,恐怕吃不了这么多吧。”李河疑惑道。
“你管我呢,我每样都尝尝不行吗?剩下我还可以带走,留着明天吃。怎么,你们开饭馆,还怕客人吃得多?”那人斜着眼恼道。
“当然不是。您确定要点这么多菜?”李河又确认了一遍。
“确定,赶紧给我做,我这儿饿着呢!”
李河拿了单子往后走,去给姜云珠看。
一个客人,点这么多菜,主要,李河说,“老板,我看他的穿戴,也不像有钱的。”这个才是重点,他怕那人最后没钱付账。
姜云珠看了看单子,确实奇怪。
她去前面瞧了瞧,只见在左墙角的地方,坐着一个人,那人一身褐色衣裤,吊着眉,横着眼,一看就不好相与的模样。
难道是来吃霸王餐的?姜云珠把单子还给李河,道,“让他先付钱。”
“是。”李河答应着接过单子,来到外面那人跟前,“客官,本店店小利薄,你点这么多菜,还是请先付钱吧!”
那人一听就火了,“还有这种规矩?”
李河一边提防着他,一边道,“我们也是小本生意。再说,您先付钱,后付钱,不是一样的吗?”
“那怎么能一样,你们要是做得不好吃呢?”
“您要怕我们做得不好吃,可以先点一个菜尝尝。”
“一个菜,能尝出什么味道来?”
李河笑而不语,这条街上有书院,衙门的捕快经常在这条街上溜达,他也不怕这客人闹事。
他这样,那人好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还真不知道怎么继续了。
忽然,他坐下,“来一道东坡肉先尝尝。”
李河又去了后厨跟姜云珠说。
“给他上一道东坡肉。”姜云珠道,她倒要看看,他想做什么。
东坡肉很快端上去,姜云珠就站在柜台后面,看着他。
那人夹了一口东坡肉,脸上露出陶醉的神色,然后风卷残云,把那盘东坡肉吃得一干二净,连汤都没剩。
然后他又灌了一大杯热水,这才拍拍肚子,站起身往外走。
“客官,四十八文钱。”李河立刻拦住他道。
那人道,“从我儿子或者闺女的月银里扣。”
没错,这人正是谢勇,他下午才知道,谢莲来了栖山居做事,他早就听说过栖山居的大名了,只是没钱来吃,这下可让他找到机会了。
“您儿子或者闺女是?”李河并不知道,所以问。
“我儿子叫谢忱,念过书的,我闺女叫谢莲。”谢勇道。
李河看向姜云珠。
姜云珠了然,原来是他!她当即走了过去,“抱歉,谢莲还在试工,没有月钱。谢忱的钱,也要等月底才能给他结,所以,请您还是先付账。”
谢勇看她是个姑娘,当即起了轻视之心,恼道,“那我也可以先记账。”
“本店不记账。”
“我看你是诚心跟我为难,我都说了,从谢忱的工钱里扣,你还跟我不依不饶,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大家都……”他就要嚷嚷起来。
姜云珠却冷声道,“也没你这么做父亲的。这样吧,把谢忱跟谢莲都叫来,如果他们同意把帐记在他们名下,我就让你走。”
谢勇眼珠转了两圈,“好,把他们叫来。”
“等会吧,再晚点谢忱应该会来。”姜云珠道,她记得谢忱早上说过,晚上会来接谢莲回家。说完,她也没管谢勇,去了后面。
谢勇站在那里,嗤了一声,坐下。老子欠债儿子还,天经地义!
姜云珠刚到后面,黄氏就过来对她说,“老板,你去看看那姑娘吧。”
谁?姜云珠很快知道了,谢莲躲在水缸后面,就像个濒死的小兽一般,抱着头,身体不停地抖着。
姜云珠其实挺可怜她的,而且她一直怀疑,梦里秦瑶会变成那样,跟谢忱有关。
现在秦瑶虽然不认识她了,可她还记得她对她的好,不想看着她再变成那样。
那样一个烂漫生动的姑娘,要经历什么,才会变成那愁肠百结的样子。
定是刻骨的痛。
“别怕,等会儿你哥就来了。”姜云珠对谢莲柔声道。
听见谢忱,谢莲抖地不那么厉害了。
戌时,谢忱来接谢莲,一进门就看到了谢勇。
父子俩几乎没说两句,就吵了起来。
谢莲又开始抖,但却抬起了头,往店里看去,急切地寻找着谢忱的身影。
终于,她看到了他,安定不少。
“走,去见你哥。”姜云珠伸手,这件事,总要解决。
谢莲眨着眼睛,惊慌地看着她。
姜云珠对她笑笑。
谢莲看了她半晌,终于试探地把手递到她手上。
姜云珠握住她的手,把她带到店里。
谢忱看到了姜云珠跟她身后的谢莲,羞愧得无地自容,“姜姑娘,我昨天跟他说了,让谢莲出去做工,他也答应了。谁想到他竟然跑到店里,给你惹麻烦了。”
他拉过谢莲,两人一起给姜云珠行礼。
姜云珠倒也不在意,一点小事而已。
那么,现在怎么办?谢勇要把帐记到谢忱或者谢莲的名下。
姜云珠看向谢忱,他应该知道,这种事答应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那她真要考虑,是否让他们兄妹继续留下了。
谢忱当然明白,对面这个男人,根本不能指望他良心发现,只要他稍退一步,他就会逼近一步,最后把他逼近万丈深渊。
“我不同意。”他咬牙道。
“你说什么?”谢勇作势要打他。
谢忱横眉看着他,双手紧握成拳。
谢勇还真不敢动手,他愤愤地看了他两眼,对姜云珠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这要是一般怕事的老板,肯定就答应他了,反正扣的是谢忱的钱。
以前也有债主登谢家的门,最后都是管谢忱要了钱了事,是以谢忱如此拼命赚钱,却还是没有任何余钱。
谢忱垂眸,他知道,他跟谢莲可能都要被赶走了,一文钱工钱都拿不到。
“我不管你们什么关系,你吃了我的饭,我就管你要钱。”姜云珠却道。她怕事,也不怕事。
谢勇瞪大了眼,“你!我没钱,你跟我要,你一文钱都要不到。”
谢忱也惊讶地看着姜云珠。
姜云珠笑了,“那你是想吃饭不给钱?”她对李河使了个眼色。
李河立刻出去,把街上巡逻的捕快叫了过来。
谢勇一见那些捕快,就慌张起来,但他还是那套,父债子偿。
这次没等谢忱说,姜云珠就道,“谢忱现在根本没工钱,怎么偿?”
捕快简单问了几句,问明了事情原委,屁大的小事,不给钱,关到牢里,家里什么时候拿钱来,什么时候放人。他们一般都是这么处理的。
随后他也不管谢勇如何,直接把他锁走了。
剩下谢忱跟谢莲,谢忱看着姜云珠,嘴唇翕动了两下,最后抿唇给她行了个礼,若它朝,他有翻身的时候,必不忘她今日之恩!